第二十章:司徒离间(1 / 1)

陈蒨没有被高澄质问住,反微笑道,“这话说起来可笑,大将军是大魏的柱国之臣,代魏主与大梁结盟。大梁自然是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既然我主上与大将军亲订盟约,又有湘东王殿下亲赴邺城为质子,难道大将军不信大梁皇帝,不信湘东王,反信别人?”

陈蒨这么一反问,反显得高澄不坦荡了。

萧绎倒心里舒缓了些,看一眼陈蒨,心里对他有了赏识之意。陈蒨算是把他的苦衷点明白了。他是代大梁在此为质的,高澄怎么能不看重他这个郡王的份量呢?

“大将军,宵小之辈背着皇帝陛下起衅不足为患,只恐其有意破坏魏梁之盟乃真正之可患之处也。我主上已言明,欺君者乃谋逆,背盟者乃梁魏之大敌,大将军尽可用兵一举灭之。但有所用,大梁愿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以清此患,绝不推萎。”陈蒨不慌不忙地慷慨陈辞之间,梁国不但没有一点责任,反倒成了无辜者,并且不着痕迹地就把事情推给了高澄,反倒成了梁国要助魏国一臂之力。

高澄一口气噎在心头意气难平,但他并没有再做恼怒之色。

萧绎看高澄并没有要发怒的样子,心里惦量想必不会再危及自身,他才略放下心来。心里想着,在邺城可以躲过建康的明枪暗箭其实也是好事。他此时是质子,就只有好好经营和这位魏国权臣的关系,将来要回建康也是风风光光回去,绝不能再以质子之身归去,徒受人欺凌。

陈蒨倒看出来高澄面色青白,想必是心里不怎么舒服,他却情不自禁地虽未大笑仍满面含笑地看着高澄。

高澄看了一眼萧绎,又向陈蒨笑道,“梁帝陛下好佛,近年来犹是如此。看来也是自顾不暇,连自己人都管不住了。”他虽未言明,但代之一管的跃跃欲试之态却呼之欲出。

陈蒨只以为高澄是一时逞口舌之快,不是当真的,也就随他去了,不再反驳。他心里明白高澄是吃了闷亏,在他看来怎么都是堪怜堪爱的样子,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反正他的责任只是陈明事实,保住梁魏之盟和七殿下便是了。

“梁魏之盟是大梁皇帝陛下与我所亲订,大魏自然是只知奉梁帝陛下之命是从,不知有别人。”他说着从筵床上起身。“既为兄弟,何分彼此?”高澄笑起来,让人分不清楚他所谓的“兄弟”究竟是指谁和谁?或者就是指梁与魏?

“既然大梁皇帝不知有人背主叛盟,相求于大魏,大魏岂能袖手旁观,无兄弟之义?”高澄走下来,笑道,“子华兄转告梁帝陛下,大魏愿与大梁永世盟好,只一句话一定转承:梁有乱,魏必救之。我若兴兵平叛时,梁帝陛下也莫要忘了今日所言:愿助我一臂之力不可背负也。若是到时候梁帝护短,莫怪我无情无义。”

陈蒨也跟着起身,笑道,“下官一定转承我主上。”

高澄看一眼起身离席相送的萧绎,笑道,“世诚兄是子惠亲赴建康请来邺城的尊客,于我如珍如宝。就不论梁魏之盟,也是我与相投之友也,子惠不敢薄待。”他笑得别有意味。

萧绎揖道,“大将军如此说,世诚真是诚惶诚恐。”

高澄笑着往外面走,又返回头来笑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萧绎看一眼陈蒨,陈蒨已经向外面送出去。

魏宫中的宴饮早就开场了。

宴饮的次数多了,也没什么太精彩之处。美酒佳肴会腻,轻歌曼舞也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只皇帝元善见,昭台殿里人人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济北王元徽时不时地留意坐在皇帝另一侧的司徒侯景。侯景明显距离皇帝更近。自从邙山之战以后,邺城庙堂上的大小臣工都知道了侯司徒成了皇帝的新宠。济北王对他是既期待又忌惮。

琴瑟和鸣之声一直未断,可有可无地很容易让人忽视。昏昏欲醉中满殿里的臣工都有些麻木地看着眼前大殿正中的舞姬们跳舞而激不起一点兴趣,只知道机械地畅饮。

这一殿里的人只有柔然世子秃突佳是心急如焚的。他虽然并未隐瞒自己想回柔然王庭的意思,但也不知道是怎么这么快就让皇帝知道了。而且皇帝还这么上心,居然特意召他入宫饯行。这不是催着他快点走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秃突佳和高澄的密约只有他自己知道,断不可能告诉别人。而且他也清楚,目前这些诡秘的幕后之事恐怕他比皇帝和其他臣子们都知道要多。皇帝这么急着让他走,难道是对他也起了疑心?更甚者恐怕是要对小郎君不利。

秃突佳急就急在高澄居然这时候还没进宫,究竟是有什么事把他绊住了呢?他下意识地看看皇帝,正在和侯景窃窃私语。笑容甚是亲昵,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呢?

皇帝身后侍立的中常侍林兴仁一直警惕地盯着昭台殿殿门。长久没有动静,又同时敏感地发现皇帝在和郡公侯景相谈甚欢,于是悄悄走近了,借机用宾勺舀酒,其实是在听说话的内容。

皇帝元善见捧羽觞在手,向侯景笑道,“郡公在都中时日不浅,可还住得习惯?”他看一眼林兴仁,又向侯景笑道,“侯公但有所须都可命中常侍去办。”

侯景转过身子正对着元善见,伏地恭敬回道,“臣的尺寸之功陛下如此深恩厚德,让臣无以为报,唯有为社稷为陛下甘脑涂地才能报陛下之恩。”

侯景这恭敬的样子让元善见相当受用,大笑后举觞一饮而尽,而后俯身把近在他眼前的侯景扶起来。笑道,“孤要侯公甘脑涂地做什么?侯公一片赤诚之心,孤又如何舍得让侯公甘脑涂地?侯公真心待孤,真社稷之臣也,孤日后倚重之处甚多,不必急于一时。”

林兴仁看了一眼元善见的脸色,微笑着向侯景道,“郡公此时只要在都中,让有的人有个忌讳,就是护主有功了。”他不知侯景是心思通明,反怕侯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因此自以为是地提醒侯景。

侯景跪直身子,一片忠忱之色,“中常侍是说笑话?都中一片太平,下官在都中才是无用武之地。久在府第里,陛下日日厚赐,臣已是髀肉重生。眼下南梁重兵压境,臣愿意为陛下举兵再战以报陛下之恩。”说罢又伏地叩首。

在侯景意料之中,他伏地只听到若有若无的袅袅琴瑟之声和遥远得像是根本不在他身边的臣工们的笑语声。

“侯公请起。”终于皇帝元善见反映过来了。他倒没有屈尊到一扶再扶,勉强声音温和地让侯景直起身子。

侯景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发现不止皇帝元善见和中常侍林兴仁对着他,连济北王元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神情格外关切。还有一个高阳王元斌遥遥在后面相望。

“卿说梁国重兵压境,可是真的?”元善见早就变了脸色,又重复问了一次。

侯景假作憨直,极为认真地回道,“梁国建威将军兰京奉梁帝之命出兵司州,在平阳隔淮水随时准备大举进攻,难道陛下真不知道?”他的表情更是格外困惑不解。

转而又道,“大将军早就去了林泉舍质问梁国七皇子湘东王,命其给梁帝写书信问明情由。大将军必是怕主上惊慌焦虑,故此想弄明白缘由有了应对之策再来禀明主上。”

济北王元徽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见,有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

侯景又回道,“主上不必忧虑,梁使已经到了邺城,就在林泉舍。想必是梁帝遣来向大将军陈述情由的,也许不日之内便会撤兵。”

侯景这话再次引起震动。

元善见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道,“梁使已入邺城?还有多少事是瞒着孤的?”

侯景知道这时候用不着他再说话了。

“陛下,订盟约是大将军与梁帝订的。既然大将军越俎代庖地做了此事,便不好只占其功不占其过?”果然如侯景所料,元徽开始挑刺了。

“陛下,边境有危报于大将军却不报陛下;梁帝遣使只向大将军陈明情由,也不来见陛下。天下人还知道大魏有皇帝吗?大魏岂不成了大将军的?”林兴仁忍得太久了,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借着侯景起了这个由头,元徽又火上加油,林兴仁也努力想把元善见的气挑起来。

元善见却不理他们,忽然问侯景,“没来由南梁为什么兴兵犯境?郡公是怎么知道南使已经到了邺城?”

这问题太犀利,侯景也心里一颤,想不到皇帝还有这么精明的一面。他可能是面对萧正德这样的人太久了,放松了警惕。看来眼前这个皇帝并不是那么好操纵的人。

“陛下,”侯景满面忠诚,“臣是武臣,平日自然多关注武事。梁国一向爱占便宜,虽无大志却趋小利。正因为盛传高王伤病而亡,恐是此消息传到了建康才让梁帝起了趁势犯边的心思。看来原来订盟约也不过是梁帝戏弄大将军的诡计,大将军也是上了梁帝的当。陛下万万不可见责于大将军。”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难道不知?大将军为何奉召不入宫?正是在林泉舍见南使,所以不及入宫来见陛下。内外交困,大将军现在哪儿还有心思宴饮?”说着他竟还叹了口气。

侯景的话彻底惊到了元善见。其实侯景也是有意的,他眼巴巴地看着皇帝,自己一副毫无主见的样子。

其实在邺城,不过是传高王受伤染病。元善见虽觉得有异样,可也没想到高欢真会不虞。在侯景的描述里成了高王已“伤病而亡”,南梁竟还为了这个这么快就兴兵犯境了。这就值得思量,如果此事没有几分真,梁国难道没有一个心思精细深沉的人,就凭着几句流言就将兵来犯?而从元善见看来,正因为如此,才从侧面证明了高欢这消息的真实。

他忽然转头向殿那大批仍然不知底里在醉生梦死之中的臣工一扫,果然没找到他想找的人,赶紧转回来向林兴仁问道,“太原公高洋呢?”

林兴仁一怔,转头问身后的宦官。

太原公高洋告病,说不敢抱病来侍奉陛下。可奇怪的是,太原公却去了椒房殿见皇后。

元善见沉默了。皇后和太原公高洋毕竟是一胎双生的兄妹。

秃突佳本来就是心思精明的人,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返身唤自己的柔然仆从,低声用柔然语告诉他,命他赶紧去找崔侍郎。他现在已经几乎可以断定,皇帝和宗室对大将军起了疑心,将有不利。他恨恨地盯了一眼侯景。既便不因为高澄,秃突佳自己也对这个濮阳郡公没办法有好感。

高阳王元斌距离济北王元徽的坐席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远,但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凑上来。

“陛下,既然南使就在林泉舍,与其让大将军一个人接见南使,还不如陛下加恩,宣南使入宫。陛下就在昭台殿中见南使,这是给南使的恩遇,也让南使见识大魏天子的威仪。日后回建康去宣讲,也让南人知道北国皇帝之风采。”林兴仁抓住机会出主意。

“陛下。大将军难免重任过多有无暇顾及之处。眼前侯司徒便是忠臣良将,既可为陛下柱石,又可帮大将军分劳,陛下何不重用之?臣听说梁主沉迷佛道已久,国力日衰,竟还敢趁势打劫、将兵来犯。若是侯司徒能一举退了南兵,岂不叫他知道大魏良将众多,不只一个大将军堪为用,也让梁帝死了那占便宜的心思。”济北王元徽也出了主意。

元徽的设想还在更深处。他是一心想辅助元善见去掉高氏之患,几乎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丧心病狂到如此,就打上了侯景的主意。大傩之后顺势把侯景留在邺城,表面上顺了高澄的意思,其实也是想留为己用。

虽然元徽也不觉得侯景是什么好人,但眼下别无选择,想利用侯景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来不及细想。元徽私下也和元善见商量过,为今之计就是帮着侯景、纵着侯景,给他权力给他利禄,然后看着他和高澄互斗,直到斗得两败俱伤,那就是时候了。

元善见的神色也缓过来了,吩咐道,“侯公之心孤鸣感于内,真堪为孤的柱石之臣。高王久在晋阳,孤以后恐多倚重侯卿之处。”他想利用侯景的心思已是呼之欲出。

“陛下圣恩,臣不敢辜负。”侯景心里雪亮,表面却感恩戴德。

元善见心里满意,命人去林泉舍将南使和大将军一起请来,到昭台殿来见。于是林兴仁便忙碌起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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