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杨素长长舒了口气。其实人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战争和白莲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无非是他找了个能够说服两位大人出兵的借口而已。
阳光洒在杨素身上,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因为最初的一个抉择,让他背负了太多,现在,到了和叶德潜清算一切的时候了,但在这之前,他似乎还要舍弃点儿什么。
唐赛直视着他的双眼:“真的那么明显吗?”
杨素将头偏向一边,就连他自己也很难想到,居然背叛了这个屡次救他的同伴,为了更崇高的使命吗?
“其实,我早该怀疑你了。”杨素轻轻抽了抽鼻子,“灾民入京,你应该就是在京城接应的那个人吧,本来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唐赛咬了咬嘴唇:“如果没有你的以工代赈,就会和南都那边的计划一样,怂恿他们洗劫京城周围的村落。”
“如果不是我毁去了京中白莲教的根基,恐怕也不会劳动你出马。”杨素有些自嘲地摇摇头,“如果没遇到你,此刻我恐怕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当日永定门外,你为什么要救我?”
“‘做官不为民谋福,不如回家卖红薯’,我永远记得那一句话,你是个好官。”唐赛脸上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辉,让他的眉眼生动起来,“你接着说说吧,我到底露出了哪些破绽。”
杨素摇了摇头,轻轻踱步到一旁,把后背一览无遗地留给了唐赛。他不想再说那些没用的废话,那会让人觉得是胜利者在向失败者炫耀,他和唐赛,不应该走到这个地步。
“那我来猜一猜吧,最直接的证据是姚鼎手中的白莲吧?”唐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轻易让他听命于我,甚至把他爱不释手的青霜剑夺了回来,这确实是一个很重大的失误。”
说到这里,他轻轻拔出青霜,指着杨素的后心,不知怎么,就落下两行泪来,剑又慢慢归鞘,发出铮的一声响。
唐赛压抑住自己的哭腔:“客栈中,你是看到了那个弥勒佛后面的白莲装饰了吧?我和那个老板的玉佩则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够了!够了…没必要再想这些问题了,巧合太多,就成了事实。”杨素大声打断了他,“一件两件拆开来看或许还不会察觉什么,但是积累到一起,由不得我不怀疑。”
唐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你总是那么聪明,你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可你从没…从没考虑过一丝一毫关于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你明明是我教的绊脚石才对呀!”
他的声音如黄莺般清脆动人,让杨素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让人好不心疼。
“你…”
唐赛露出一个凄美的笑颜,已经无所谓了。
瀑布般的青丝倾泻下来,在阳光映照下闪着动人的光,原本在杨素眼中有些模糊的面部线条,此时也变得柔和起来。
最是动人的,还数那对弯弯的眉毛,她们本就属于一个漂亮的女孩。
“这样也好,如果你不拆穿我,我恐怕永远不会从能够陪伴你左右的美梦中醒来。”唐赛再一次展颜一笑,“现在,你知道我不对你下杀手的原因了吗?”
——唐赛,那个于白云寨中舍弃性命也要勇敢救他的女孩;
——唐赛,那个在山洞中听个鬼故事都会胆小发抖的女孩;
——唐赛,那个施展追星赶月拉弓搭箭胁迫叶德潜出兵的女孩;
——唐赛,那个在他失去信心将他一耳光打醒的女孩;
——唐赛…
杨素这才发现,他的河南之行,竟然处处都有这个女孩的身影。
他久久迟疑说不出话,一切想法终究化为了一声长叹:“我还真是和梁山伯一样蠢呀…”
“梁山伯…”唐赛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戚,“祝英台和梁山伯好歹还是彼此相爱,而我和他又算什么。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敌人呀…”
这么想着,她便感到似乎有全世界最大的苦难落到了自己身上,竟是再也不愿看到杨素的嘴脸乱自己的心神。
她将青霜剑塞到了杨素怀里:“一切都结束了,我必须走了!”
“你…你是要去中牟县报信吗?”杨素此话一出口,直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也不知平时的伶牙俐齿跑到哪去了。
“你!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有这点儿程度!”唐赛听了这话就有些气苦,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起来,“对,我是白莲教的妖女,去给自家人通风报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说完这句话,唐赛便赌气似的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在原地呆愣愣的杨素,只觉得心头似乎被狠狠剜去了一块儿,竟然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接下来必然会是一场硬仗,可惜我不能再护你左右了。你,保重吧!”
说完这句,她狠狠一拍马股,战马便扬蹄飞奔向远处,杨素如同被抽走了思考的能力,痴痴呆呆地看着她越来越远。
直到她俊秀的身影渐渐远离视线,一人一马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渐渐模糊朦胧,原来是泪水湿了眼眶。
心爱的人消失在苍茫远方,为了那些和杨素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之人,那些白莲教妖人。他们下次再见面时,可能就是敌人,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要战死沙场。
想到这,杨素的心痛得如同刀割一般,他泪流满面。
“我不能哭的!”杨素握紧了拳头,“为了更崇高的使命…”
纵使这么安慰自己,唐赛那张凄苦的小脸仍然不时在眼前晃着,慢慢地改变,变成了另一位美丽的女神:“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承诺。”
“紫萱…你也在责备我吗?”
杨素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你算什么男人,她明明在等着你挽回呢!”
他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往日的聪明劲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嘴中只是下意识地大喊:“马,马——”
远远传来一声嘶鸣,青霜清楚听到了他的召唤,马蹄声越来越近,稳稳在他面前停下。
杨素翻身上马,贴着马耳轻声嘱托:“好伙伴,加油,能不能在出城前追上她就全看你的了!”
青霜打了一个响鼻,立即提速,街道上的一切都不能阻拦他,马儿轻易地绕开障碍物,越跑越快,唐赛的背影转瞬间又重新回到了杨素的视线中。
他狂喜之下,泪如涌泉,却不知该喊些什么,只能扯着嗓子大叫:“停下,你给我停下!”
唐赛耳力惊人,这一声声的泣血呼喊怎么可能听不到,但她反而压低了身子,催促马儿加速。
“我不能见他,若是见了他,恐怕就走不成了!”这样的心思,成了鼓舞她最后的力量。
杨素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心想外面必有秦亨的追兵,他咬了咬牙,把自己的情感最直白的表达出来:“唐赛,你听好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唐赛瞬间呆住,握着缰绳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马儿的速度就这么降了下来,然而不巧的是,她的对手偏偏是清霜。
只一眨眼的功夫,清霜便逼近过来,杨素此刻已经豁出去了,他挣开马镫双腿狠狠用力,竟然就这么扑向了唐赛的后背。
这下可把唐赛吓得不轻,她回身抱住杨素,然后向后倒去,这才卸掉了力道,但两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坠了马,唐赛赶紧运起内力护住杨素,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两人这才没有受伤。
“你不要命了!”唐赛惊疑不定地看着杨素近在咫尺的脸。
杨素也不管浑身酸痛,直视着唐赛的双眸:“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唐赛可以忍受得不到杨素的爱,却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被他恨一辈子,她微微一呆,又一次抑制不住喷涌出的眼泪,狠狠捶打着杨素的胸口。
她心神激动,下手也就没个分寸,还好没用上内力,不然非得把杨素捶吐血不可。杨素被他捶得气血不畅,赶紧抓住她的小手,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唐赛彻底呆住,一身功夫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素的脸不断逼近,逼近…
“唔,湿的…”杨素的喃喃自语声传来。
“什么?你皮痒了是吧!”女孩儿一旦被俘虏,就会不自觉地代入到妻子的身份设定中,唐赛的小手已经掐上了杨素腰间的软肉。
杨素嘿嘿一笑,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喜欢就喜欢了,我是绝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离开我的。”
又听他说什么“喜欢”云云,唐赛再一次呆住,她轻轻推开杨素,然后慢慢站了起来:“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我必须得走了!”
杨素感觉心被拉扯得好痛,他一把扶住了唐赛的肩膀:“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你难道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你是兵,我是匪;你是大官,我是妖女!纵使相互喜欢又有什么用,难不成真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变成蝴蝶飞走?”唐赛甩开他的双手,转过了身,使劲揩拭眼角。
杨素微微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我,那就好办了!我来问问你,在永定门外,你为什么要救我?”
唐赛气恼地白他一眼:“你聪明,你厉害,行了吧!你别跟我来这套,很多事情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
“你本来不应该出手救我的,但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杨素也不管她的抱怨,自顾自地从背后搂住她,“总不至于是当时就对我动了心吧!”
“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呐!还不是因为看了《大华民报》中的事情,让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好官,这才没有…”唐赛说到这里,忽然发觉中了他的圈套,气恼地踩了他一脚。
杨素嘿嘿一笑:“你们白莲教图的是什么,我非常清楚。这么跟你说吧,有我杨素在一天,你们就没有半点机会。你们的宗旨不是祸害百姓吧,那绝没有杀我的道理嘛!”
“教中很多事情都已经变了。”唐赛叹了口气,“师父以前教育我的那些,他自己反而没有遵守。”
“权力使人膨胀。若你师父真想成事,他第一个要杀的偏偏是我和叶师这种为民谋福祉的官,因为四海之内,歌舞升平,他凭什么怂恿百姓跟他拼命?”杨素开始循循善诱,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坏笑。
“我看出来了,你是想怂恿我背叛师傅!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肚子坏水儿!”唐赛这次更气,没再踩他,反而轻轻踢了一脚他的小腿。
杨素吸了口气,将她身子扳过来,直视着她的双眼:“还记得那篇我在有间客栈内写下的《爱莲说》吗,其中的名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唐赛不敢看他,“这才是莲花真正的品质,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杨素叹了口气:“你的师傅若真的是为百姓而谋反,那我只能说他是胆色有余,智慧不足。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害我,这可就不符合那副一切为了百姓的圣人嘴脸了。”
杨素为官时间不久,却办了几件实事儿,已经成为叶一清一派的得力干将,若是杀他,可真是天大的损失。
唐赛脸上阴晴不定,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杨素已经被挂了名,正在被全教通缉的事实。她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杨素怀里挣脱出来。
她看着杨素担忧的面容微微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已坚定了心智,此生非你不嫁,但有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完成。”
杨素微微一呆,知道她钻了牛角尖,赶紧开口:“你师父不可能被轻易说服,你不要…”
唐赛伸出小手捂住他的嘴,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愿见到你和师父兵戎相见的场面,若要避免流血,我必须要试一试。”
说完这话,她翻身上马,杨素哪里想到自己的话竟然起了反作用,他气得跺了下脚,但又知道劝说没用,只能解下青霜剑,扔到唐赛怀里:“你得给我一个承诺!”
唐赛轻轻拍了下马股,马儿便缓缓向前,清脆的声音传入杨素的耳朵:“我绝不会有事的,我等着你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又行了几步,她回过头深情忘了一眼心爱的人儿:“杨素,你记好了。这世上爱你最深的,是个唤作‘唐赛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