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沉,眼看就要到远处的山坡后面,马儿们吃草饮水,悠闲地踱着步,营地内正升起袅袅炊烟,似乎预示着又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即将到来。
看着内卫们忙碌地扎寨,董遂良叹了口气:“杨大人,杂家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从河南商丘绕道,而不走山东境内的曹州、兖州,那样不是可以节省两日吗?你说咱们这钦差当的,居然还要安营扎寨,别的哪个不是住最好的驿站,再不济也有客栈啊。”
杨素嘿嘿一笑:“也不尽然,跟咱们一起出京的那几位礼部大人不是要从大沽口出海吗,估计现在都在船上晃悠地七荤八素呢。”
董遂良见他还在开玩笑,无奈一笑以做应和,这才低声说:“开封府刚刚遭了灾,咱们附近的兰阳、宜封的百姓能跑的都跑了,甚至连一些小官小吏都不知去向,走这块只会徒增麻烦。杨大人,你跟杂家说实话,对山东如此忌讳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杨素轻咳一声:“董公公,应该听说过我在永定门外遭到白莲匪贼刺杀的事情吧,我怀疑迁往山东的那批灾民也是受了白莲教的蛊惑。这河南虽然刚刚大水过境,田地荒芜商业颓废,但好歹不会遇到杀身之祸不是…”
“敌袭!”
似乎是为了扇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一声高喊刺破黄昏十分的宁静,杨素打了个激灵,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忽然多了无数人影,借着昏暗的落日余晖,只能看清他们个个皮肤黝黑,身形精瘦,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不合身的盔甲。
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兵器”,磨利的镰刀,沉重的铁锤,当棒子使用的锄头,算的上正规的,不过是些老朽的长剑、长枪,还有那么几把不适合战场搏杀的匕首。
刘思唐快步跑了过来,有些气喘地说:“我至少看到三百人…要么就得四百人…我猜是流落在附近的灾民,现在以打劫为生。杨大人,路上一定有斥候躲起来观察…他们早发现我们了!”
杨素深吸一口气,招呼护卫去把青霜牵来,问道:“他们有弓箭吗?”
刘思唐摇了摇头:“没有弓箭,即使有弓箭也威胁不到您,普通百姓没有练习过射术,想要在五十步之内伤你分毫简直难如登天。”
杨素点了点头:“此地险要,对方又是乌合之众,久攻不下自然散去,咱们还是不做突围比较好。我去上前喊话,争取多拖延一点时间。董公公,你布置下去,让内卫们做好防守的准备。”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青霜剑佩在腰间,却没想到刘思唐取过一把钢刀递到他手里,见他疑惑的样子,解释道:“杨大人不会武艺,这宝剑哪有钢刀实在。不会用刀?总劈过柴吧,权当是在砍木头。就像‘京城白莲案’那日拿着方木那样挥下去就行。”
杨素接过钢刀比划一下,嘀咕一句:“木头可不会流血。”
刘思唐又取了把刀递到董遂良身前,却没想到胖太监尖叫一声:“走开!我就是个宫里伺候人的,打打杀杀跟我没有关系。”
杨素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董公公还是随身带上吧,权当是个防身用的,那些毛贼不过是乌合之众,看了你带着兵器,说不定就不敢上前了。”
董遂良听了这话忽然爆发,声泪俱下,一把抓住杨素衣袖:“姓杨的,都是你害的,老老实实走山东不是什么事情没有,非要装那个先知先觉的害我性命…”
刘思唐看着他孬种的样子,心说:“这阉人没了卵果然不算个男人,老子都没参加路线决策就被带入这等险地,还一句话都没抱怨呐。”
杨素一把揪住董遂良的衣领,直视着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老脸,喝道:“现在不以‘杂家’自居了?你给老子听好了,你是东厂厂督,是掌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朝廷命官,是内廷中可以和李贤分庭抗礼的权力宦官,现在就是你立威的时候。你要是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就蹲在这里瑟瑟发抖好了!”
说了这话,杨素懒得再与他计较,翻身跨上青霜。刘思唐瞥了一眼还缩成一团的董遂良,啐了口唾沫,将钢刀往地上一甩,也骑上战马,与杨素并驾而出。
刘思唐见了茫茫多的人也不害怕,大喝道:“何人敢冲击钦差行营?此乃杀头的重罪,也不仔细想想,你们是不是有命抢没命花,立即退下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这话便如一声惊雷在山贼群中炸开,他们一时议论纷纷,都失了主见。灾民们落草为寇,连个识字的都没有,哪个知道这是钦差的队伍,都以为只是纪律比较严格的商队,现在才知道竟然闯下了弥天大祸。
此时忽然有一个山贼头目大踏步走到队伍最前,大声叫道:“哪个是钦差?”
这山贼头目身上披着一件皮质的披风,带着一个头盔,声音从内传来显得瓮声瓮气的。杨素见有个能主事儿的出来,立即策马向前走了两步:“我就是钦差大臣杨素,现任礼部四夷馆主事,你是何人?”
那头目微微一愣,忽然哈哈大笑:“我是天王老子!个娃子也配当钦差大臣,也不怕牛皮吹破了天?”
杨素提气大声说道:“你若不信,大可以攻来试一试,好叫你看看我能不能指挥得动这群内卫!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何人,为何包围本官行营?”
他见过满朝文武不知凡几,说话气度不弱于人,自有官威,此话一出,山贼们再次哄闹起来,大都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一时间又对自己包围钦差行营的事情惴惴不安起来。
“都给老子安静!”那山贼头目大喝一声,声音在山坡上回响,再一次压住了山贼们的骚动,这才又望向杨素。“老子是白云山白云寨的寨主熊黑子!”
杨素满脸严肃差点儿没能崩住,心想你咋不叫熊孩子呢?
刘思唐则贴到他耳边低声说:“这个白云山就在开封以东不足百里处,与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很近,以前是没有山贼出没的,熊黑子的名号更是听都没听过。这个什么白云寨,应该就是黄河决口后灾民们折腾出来的。”
杨素点了点头,已经想好了怎么编瞎话,大声说道:“本官此次来到河南,就是为了督办黄河堤坝的修复,等到来年农田恢复,一切都会变好。尔等落草为寇,情有可原,既然本是良民,何不在铸成大错前散去,今日之事,本官也可以不再追究!”
他撒谎不打草稿,直把山贼们唬的一愣一愣的,似乎又有点儿信他。却没想到熊黑子大声叫道:“兄弟们,这狗官说的好听,但咱们得想想寨子里的亲眷。农田要到了来年才能恢复,这个严冬我们缺衣少食,又该怎么捱过去?”
杨素微微一怔,却没想到这批山贼竟是拖家带口的,看来都是苦无生计才做了恶事。他大声叫道:“难道你们想一辈子做贼,再也不过回平民的生活?你们若是袭击我等,又有什么好处?督办河堤修复的人没了,你们的家乡要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熊黑子似乎陷入了沉思,却听山贼中有一人喊道:“别听这个狗官胡说!黄河为什么决口?不就是因为这些当官的不顾百姓疾苦,只知道压榨我们,这才降下了天罚,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平时我们抢些商队算什么,要抢就应该抢这些狗官,这才是为民除害!”
这群百姓受贪官污吏坑害日久,叶一清的新政又是从南而北,刚刚辐射到开封府,他们还没体会过福利就尝到了深重的灾难,是以此话对他们来说极有煽动性。熊黑子被话一激,也不再犹豫,大喝一声:“姚老弟说得有理,兄弟们,跟老子冲!”
杨素在那个“姚老弟”开口时就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早就和刘思唐骑马后退,内卫们不愧是天子亲军,已经在杨素拖延的时候各自站好了位置,待两人回来后,迅速用四驾大车各安置在东南西北四处,用绳子和大石固定住车轮,形成一道屏障。
刘思唐此次出行带了二百多人,但是出海执行游说的礼部官员人数较多,是以分到杨素和董遂良这边的人就少了,不过三十二个。但他们都是刘思唐精挑细选出的精锐之中的精锐,此刻只是呼吸有些急促,面对十倍之敌竟然全无惧色。
指挥作战可就不在杨素的职责之内了,刘思唐抽出钢刀,大喝一声:“敌军没有战马,形成不了强力的冲击,兄弟死守车驾,不准他们任何一人冲破防线!”
这场战斗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吹响,也没有鼓声隆隆,只听见山贼们的呼喝声撕破黄昏,人群已经轰然而至。杨素穿越而来曾经两次命悬一线,对这场景已然熟悉,此刻肾上腺素分泌加剧,早已不知害怕为何物。
他忽然想起光熹那篇极具煽动性的动员文章,毫不犹豫地抽出钢刀,高声喝道:“大华万岁!”
内卫们听他呼喝,也都默念着“大华万岁”,终于在兵戈交接时爆发出来:“大华万岁!”
刘思唐热血沸腾,大叫一声:“大华万岁!”便冲向了人数最密集的南面,杨素也想跳起来冲过去,但是很快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反而将身子蹲得更低,开始观察山贼们最薄弱的环节在哪。
他听见惨叫声传来,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刘思唐的钢刀削开一个山贼的脸,那人穿了铠甲,但没戴头盔,只能落得这个下场。他还没有倒地,刘思唐又像一阵龙卷风般冲入敌阵,左劈右砍,切菜似地连续掀倒两名对手,终于对上了熊黑子。
离得这般近了,杨素才看清这熊黑子的高壮体型。他露在皮甲外的皮肤黝黑,粗壮的臂膀青筋暴起,显得力量无穷,高如铁塔,刘思唐与他一比,在身材上就明显吃了大亏。
可刘思唐身怀高深武艺,面对赵用贤时他以强欺弱步步紧逼,面对这巨汉可就换了法子,只与他不断游斗。熊黑子似乎只会些庄稼把式,招式大开大合,棍棒挥舞间竟让别的山贼也不敢逼近帮他,只能空出一小块场地让两人战个痛快。
杨素见了此景心中大喜,他知道这批山贼是乌合之众,失了熊黑子的指挥,只会像人多的地方拥挤,毕竟人性天生软弱怕死,向人多的地方挤过去,与敌人对上的机会就少了,死的可能性也就大大降低。
他这么想着,果然见人数最密集的南面已经变成了人挤人,前后左右都是刀枪剑戟,根本连闪躲腾挪的空间都没有。内卫们守在车后,空间够大,武艺有施展余地,轻轻松松守了个严丝合缝。
杨素牙关一咬,招呼了几个手底下不是很忙的内卫到一边,指着进攻最薄弱的北面说道:“那里人数最少,我们从那里杀将出去,定能吓破他们的胆子,到时候他们逃窜后退,合围危局就此化解,你们莫要害怕,都随我来。”
几个内卫第一次见文官大老爷带头冲锋,都有些惊讶,接着就被勇气填满了胸口:“杨大人都敢做,我们当然不怕!”
杨素点了点头,大腿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自己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钢刀一挥,带着几个内卫兄弟直直奔向北面。此时北面的攻势已经变弱,杨素等人的加入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山贼们你看看我看看你,都不敢再攻了。
杨素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既然你们要害我,就别怪我狠心…兄弟们,他们怕了,该我们上了!”
内卫们兽血爆燃,与他一同冲了出去,这十人出头的反击小队便如虎入羊群,一阵砍瓜切菜。杨素清楚自己斤两,他不主动与人交锋,只给身旁杀敌的内卫做好援护,专干下黑手补刀的脏活累活。
被战场的血腥刺激,他出手不做多余动作,竟然找了机会连毙两人,眼看着北面战场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