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九年三月初十,寅正三刻,午门前。
众大臣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杨素看他们如此精神,实在有些难以理解,此刻他还沉浸在刚才做的美梦之中,梦中他回到了护国寺那片竹林,正和叶紫萱甜言蜜语呢。
还好这华朝的早朝比较人性化,不用文武百官凌晨三点就在午门外等着,只需要五点排好队进门就行,要是真的叫他凌晨三点钟就在午门前排队,他可受不了。
叶一清是与他一起来的,见他如此慵懒,不觉心中有气:“为师这几日被百官攻讦,你倒好,藏身会同馆避祸,直到昨日才肯上书,好生自在啊!”
杨素一听叶老板语含怒意,赶紧出言安慰:“老师,不是弟子不想给您解围,实在是好事需要多磨,不露出点儿破绽让那边急功近利,我们怎么好一击奏效呢?您消消气,学生今天就杀灭李老头的气焰!”
叶一清捋着胡须瞪他一眼:“你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不是紫萱求我…哼…”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了,明显是对杨素拿他出来顶缸有些不满。
就在这时忽有三个小黄门走到了午门城楼上的鼓前,角门也被从内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似是时辰快要到了。
叶一清见杨素还在茫然不知所措,赶紧出言提点:“一会儿城楼上的鼓一敲响,百官就要开始列队,到鼓声停止时,列队必须结束。今日情况特殊,你品级不够却被诏入答对,队列中没有你的位置,你就站到文臣一列的最后面,尽量往角落里站,上朝时,皇上不问你,你不要出来说话。你要是胡乱蹦跶,小心为师把你的脚打断。”
一向文雅的他竟然说起了市井俚语,为了掩饰尴尬,又颇为感慨地说:“你应官不过一月,竟然能与为师同列朝班了,为师与你这般年龄时,还未考取功名呢。”
“只此一日而已,学生任重而道远。”杨素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就光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还是能不上朝就不上朝比较好,免得哪天这位仁兄心血来潮,砍了他的脑袋。
叶一清听了他的话,微不可查地一笑:“任重而道远,你倒是好志气。”
两人还要再聊,却听此时城楼上不疾不徐的鼓声想起,百官立即列队归位,再没有一个人说话,杨素也赶紧对叶一清点了一下头,寻了角落站好。此时角门已经大开,众人默不作声地穿行而过,杨素微低着头亦步亦趋,不敢四处观望。
待众人跨过金水桥,到了太和殿前广场,忽听殿内李贤尖着嗓子喊了声“百官上朝觐见”,殿前的太监也跟着吆喝一声,文武百官整齐入殿一跪而三叩,又听光熹自己说了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这才算是把整个流程走完,可以商议正事儿了。
百官都知道此次早朝廷议内容,全都低着头不说话,等着各自老大给出信号,没想到的是光熹竟然打着呵欠先开口了:“朕通宵达旦,只研究了翰林院编修杨素的一份奏折,他提议增设新课,称为‘格致’,取的就是‘格物致知’之意,不知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今日杨卿也领旨上殿,大可以畅所欲言!”
杨素的折子肯定绕不开内阁,虽然是叶一清一意孤行递上去的,但是他的直属领导李正必然也已看过,自然组织了针对杨素的狙击战。众小弟们引经据典,彻夜苦熬,准备了一夜的锦绣文章,都等着现场发力
杨素见众大臣跃跃欲试,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他文言文写得多了,之乎者也张嘴就来:“自来求治之道,必当因时制宜,况当国事艰难,尤应上下一心,图自强而弥隐患,惟以蠲除痼习、力行实政为先,立‘格致’之学,乃是正道。”
这时,便有御史出列,正是鹿鸣宴上弹劾叶一清、杨素结党营私的老头。这御史名字很有个性,叫做黄天,老得都快吃不动草了,此时却双目炯炯有神,如同找到猎物的鬓狗。
他低声喝到:“黄口小儿,安敢轻言‘格致’?‘盖知物之本末始终,而造能得之地,是格物之义也’。这‘造’字何解?匠人之奇技淫巧而已,文武百官乃国之重器,何以自甘堕落到百工之人的境地?”
搞不好工业的国家必然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杨素听了黄天的话心中微怒,嘴上已是毫不留情:“住口!无耻老贼,你既为腐朽之人,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怎敢在此妄称‘国之重器’?”
黄天何曾被人这么骂过,一时间竟然失语:“你…你竟敢在皇上面前…”
叶一清一看杨素动了真怒,赶紧出来把控局面:“杨大人,朝堂之上,切勿如此辱骂他人。”
杨素这才醒悟,立即向光熹请罪:“微臣一时口快,请圣上责罚。”
光熹却微笑着摆摆手,说:“这朝堂之上还骂的少了?近日财政绌极,六部上书眼看着都快为了银子动起手来了,罢了罢了,杨卿继续说吧。”
杨素瞥了一眼黄天,见他还在气得发抖,微微一笑,说:“白莲教为祸四方,黄大人动辄以不谈‘格致’为高见,无事则嗤白莲之法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白莲之法门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岂不怪哉?微臣已经解密白莲法门十余,承于皇上,不知黄大人以为这白莲法门‘不能学’否?”
杨素也不知道这帮大臣有多少道理和他讲,是以先把光熹最关注的白莲教抬出来。又嘲讽过了黄天,杨素这才躬身对光熹行礼,大声说:“臣以为,立‘格致’之学,以应对白莲教所谓‘仙法’为急务,实力讲求,必于国计民生两有裨益。”
李正手下都是守旧派干将,反对改革的奏折写了不知道多少,水平高的没边儿,但见杨素铺陈论点,竟然把白莲教拿出来当挡箭牌,一时没辙,都把目光看向李正,等着李老板吹起反攻号角。
李正这几日被杨素迂回偷袭,恍然大悟时已经晚了,便彻夜想了对策,此时不见有多着急,好整以暇地正了正衣冠,出列说道:“读书之人不知凡几,习道德文章以治天下,天下书院授四书五经已为千古。杨编修,贸然增设‘格致’之课程,打破常规,实是不智之举。”
叶一清见李正说话,自然由他这个地位对等的次辅出面反驳:“《察今》有言‘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白莲教于我华朝,已如附骨之疽,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前法益损之时,李大人,可是尽数解开了那《圆地十问》中的问题?”
李正早知这师徒二人会捉住白莲教的问题不放,忽然轻轻一笑,也不答叶一清的问题,只对光熹说:“‘格致’之学确有道理,宜做尝试,但‘天下书院授四书五经已为千古’,微臣以为此学可暂时只在国子监推行。”
李正心中早有定计,此次他已输了一阵,断然没有挽回余地,不如将全国推广搞成京城试点,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试点,想要让叶、杨两人犯些疏漏再容易不过,到时候只要趁着白莲教祸事一过给他们穿穿小鞋,这‘格致’之学的推行就算是废了。
杨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对意见,毕竟在他心里,能教自然科学的人全华朝没有几个。叶一清却有没法放下的理由,在外人看来,此事可不是杨素的心血来潮,而是叶、李两人政见之争,叶一清必然退不得半步,他立即出言反驳:“李大人,白莲教已成大势,缓不得了。”
这二位一旦打起了嘴仗,那可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了,朝中大臣各自站队,撸起袖子引经据典一番大战,饶是极有城府的光熹也眉头大皱。
在光熹看来,解决白莲教是仅次于填充国库的当务之急,但是增设‘格致’之学是一个全国政策,如果连试点都不搞就直接实行,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毕竟连叶一清的《清丈条例》都是先选取南方试行,才敢全国推广的,要知道当时户部可是穷得连京官的俸禄都发不出。
一众大臣吵得唾沫横飞,不是引用史实就是背诵经典,杨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早用光了,自然插不上话,李正微不可查地扫了他一眼,忽然对光熹说道:“皇上,微臣听闻杨编修在奏疏中解释了白莲教一个‘水中悬蛋’的法门,微臣怀疑那并非‘格致’之学,杨编修有偷梁换柱之嫌,是以想请杨编修进行讲解。”
光熹听了此话脸色急变,他双手猛然握住,良久才松开拳头,对杨素说:“杨卿的奏疏中所破解的所谓仙法多达十余种,朕没有尽数读完,那‘水中悬蛋’可是被你解开了?”
杨素心中暗暗奇怪:“李老头转移话题异常生硬,傻子都能听出来他对‘水中悬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无兴趣,怎么忽然就扯到这上面来了?但我那奏疏中确实进行了解密,若不讲解,便是欺君之罪,我该怎么处理?”
他不解李正到底想做什么,便抬眼去瞧叶一清,却见叶一清也是有些迷茫,似乎正在低头思索什么,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躬身对光熹说道:“皇上,微臣奏疏中配了图示才能将这‘水中悬蛋’说个清楚。可是在这金殿之上,微臣不能作画,还请为微臣准备几样道具,进行现场演示。”
光熹面无表情地对李贤点点头,李贤便一溜小跑着过来问杨素需要准备些什么,只是他与杨素说话时不与杨素眼神碰撞,似乎在躲避什么,这让杨素越发感到奇怪,直觉上这李正必然下了什么绊子。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必然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他只好硬着头皮让李贤去准备两个足够深的玉髓杯、水、食盐、靛水、筷子以及生鸡蛋这些事物。
过不多久李贤便把这些材料全部准备齐全,又命两个小公公搬了一个桌子放在杨素面前,算是给杨素当做操作台,杨素先是确认了一下鸡蛋的状况,又检查了下玉髓杯的透明度,这才点了点头,对四周作揖:“皇上,诸位大人,微臣这便开始了。”
他先在玉髓杯里放三分之一的水、加上食盐,直至不能溶化达到饱和为止。再用一只杯子盛满清水,滴入一滴靛水,把水染成蓝色。
忽有一个叶派文官看了杨素动作,皱了皱眉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这靛水乃是绘画时用的蓝色颜料,杨大人,您掺了这么多的水,只怕什么颜色都染不上。”
杨素微微一笑,说:“多谢大人指点,下官如此使用就是为了给水染色,好让现象更加明显,却不是要用这蓝色的水去染别的事物。”
说到这里,他又取一根筷子抵住装了三分之一浓盐水的杯子内壁,当做引流棒,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把杯中的蓝色淡水慢慢倒入玉髓杯中。这样玉髓杯里就变成了下部为无色的浓盐水,上部是蓝色的淡水。
杨素看两层液体分层明显,甚是满意,又动作轻而慢地把一只鸡蛋放入水里,它沉入蓝水,却浮在无色的盐水上,悬停在两层水的分界处。
众官员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奇的景象在眼前出现,竟没有一个说的出话的,金銮殿上一片寂静,众人仿佛能听到各自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
杨素对这个实验造成的冲击非常满意,略带得意的说:“因为蛋壳内部有部分空间是充满空气的,就像我们在打开煮熟的鸡蛋时看到的一样,所以蛋的整体密度…额…怎么说呢...我们假设,鸡蛋大概重二两,将鸡蛋掏空留下蛋壳,灌满浓盐水的话,鸡蛋的重量反而会变重从而超过二两。重的浓盐水,有托起轻的鸡蛋的能力,这种能力,在西洋被称为Buoyancy,因为是一种使物体漂浮起来的能力,微臣在翻译时将它称为浮力。”
杨素又说:“这还是上层淡水染了色的情况,若是没有染色,该是多么神奇的情景…”
他还要继续讲解,却忽然被叶一清打断,只见叶老板头上青筋暴起,出列说:“臣附议李大学士,宜暂时只在国子监增设‘格致’之学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