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也不含糊,不多时便传唤两个夷人进了太和殿,两人神色委顿,衣衫破破烂烂,但是通过仔细辨认,仍能看出他们穿的像是传教士的服装。
两人被带上殿时,朝中文武大多露出鄙夷的神情,盖因在汉人眼中,这些金发碧眼的夷人乃是未开化的蛮人、食人番。
此时杨素得了光熹的许可,立即贴近了用英语问道:“你们会说英语吗?你们从哪里来?”
两个西洋教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争先恐后地说:“您会说英语,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们是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乘坐轻帆船一路沿着海岸来到这里,结果在一处海峡遭到了拦截,最终只能贿赂当地商人的船队偷渡到贵国。”
两个法兰西教士的英文晦涩难懂,还好两人比比划划终于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杨素取来他们的地图,让他们指出一路来华的航线,这才确定他们说的是真话,而那个拦截了他们的海峡,就是世界闻名的马六甲海峡。
杨素不得不感慨信仰的力量,这些传教士所乘坐的轻帆船应该只能沿着浅海航行,对海上的风浪没有太大的抵抗能力,想来他们为了传教遭受了极大的苦难。
杨素将他们的情况问了个清楚,然后对光熹说道:“皇上,这两位一个叫林克,一个叫塔沃尼,来自西方一个叫做法兰西的国家。至于他们的全名,考虑到他们今后在华朝生活的方便,臣建议他们做出了妥协。”
“两人都是西方僧侣,但所信奉的教派臣未曾听过,他们最终携带到琼州府的物品,只有一箱书籍,以及一箱日用品。西方僧侣所学庞杂,刚才说了几种他们精通的学问,臣不知该如何翻译,但听起来像是一些格物的学问。”
话音刚落,便有大臣出列说道:“杨素,蛮夷怎么会懂格物!还是先问清这张地图上蒙古各部的情况吧!”说这话的大臣对杨素颇不客气,看来是李正一派。
光熹却饶有兴趣地挥了挥手,对杨素说:“无妨,探花郎,你且把能问的,该问的都问清楚,今日已经这般迟了,也不怕再耽搁一会儿。”
其实杨素对于那些学问到底该如何翻译自然是懂的,分别是数学,物理,化学,天文还有哲学。但是他毕竟对古籍不甚了解,也弄不清楚这些词汇的出处,万一要是凭空造词,只怕会受群臣攻讦,所以才没敢说明白。
杨素作为穿越者,非常清楚系统的西方自然科学教育所培育出的传教士都是有科学家潜质的人才,他要尽量通过一些通俗易懂的方法让光熹明白这些传教士的重要。
他假装与两个教士交流,思考了一段时间,认为光熹相对关心的应该就是与军事、政治有关的东西,于是就以炸药举例道:“在西方,有一门学问叫做Chemistry(化学),在两位僧侣所生活的法兰西,有人通过这门学问制成了一种火药,这种火药有开山填海之能,甚至有一座著名的宫殿就是利用这种火药炸开山体后建造的,这两位西洋和尚就会研制这种火药,他们所携带的书籍中还有大量类似的知识。”
光熹愣了一愣,说道:“开山造屋?这些蛮夷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将目光转向右手边一个大臣,说道:“徐卿,兵部正在使用的火炮能做到这点吗?”
这个徐姓大臣看起来比那些老头子年轻不少,他须发皆黑,背也挺得笔直,出列后躬身说道:“断无可能。我朝威力最大的当属威武将军炮,一炮的威力最多轰开一些县城的城门,若要开山,恐怕用尽举国的火药都不足以办到。若是那个法兰西真能做到这点,其技术一定非常先进。”
这时李正忽然出列说道:“皇上,开山填海之能实在难以想象。这不过是这两个西洋僧人的一面之词…”
说到这里,他斜眼瞄了一眼杨素,“一面之词”指的到底是谁不言而喻,然后继续说道:“盖因蒙古阻断了我们的路上商道,我们现在无从考证。但是再看这张地图,上面绘制的蒙古势力之大,与我们所接触的蒙古各部截然不同,现在蒙古各部皆是未开化的蛮夷,贫穷而野蛮,若是享有这么大的土地,何至于每年入关掠夺?臣以为还是应该先弄清楚这件事情!”
光熹点了点头,对杨素说道:“杨素,李先生老成持重,意见中肯,你先把这件事情问清楚。”
杨素只好又去问林克、塔沃尼两人,原来这庞大的国家竟然是一千年前灭亡西罗马帝国的匈人帝国。
按照他们的说法,一千年前,匈人帝国在阿提拉的率领下一路向西进犯,而当时的西罗马帝国内忧外患,民族问题严重,对当时的西罗马帝国来说,匈奴人是蛮族,日耳曼人是蛮族,高卢人也是蛮族,这些蛮族揭竿而起,就要了罗马帝国的命。
意大利等国独立后,历史却出现了分叉。本应因为阿提拉的死亡而四分五裂并覆灭的匈人帝国,最终只失去了欧洲大陆的部分土地并留存了下来。
但是想来在欧洲人眼中,这些匈奴人长得都差不多,所以才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殊不知匈人帝国只是当时匈奴人东突厥的那一支。
当时突厥因为对汉态度的不同,分裂为两部分,而战力不足的东突厥,却是被汉人给赶跑的。他们经过三百年的修生养息,占领了大量的水草丰美的土地,才得以休养生息并向西灭亡了西罗马帝国。
而蒙古各部随着时间变化,与汉人决裂,一直打的不可开交,陆上消息被封闭,华朝自然不会知道隔着蒙古各部还有一个匈人帝国。
只不过欧洲人不懂蒙古族各部落之间血脉的复杂关系,才把这同族不同支的各部落绘制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只怕现在的匈人帝国仅仅表面强大,内耗却是很厉害的。
这些自然不用杨素去给光熹分析,一众大臣也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鄙夷道:蛮夷终究是蛮夷,被灭了一个国家就如此害怕,竟是能把一个空壳子想的恐怖如斯。
光熹愣了半晌,却是嗤笑一声,对杨素说道:“杨素,你也不用再等吏部的消息了,便入翰林院任编修,负责翻译这两个西洋僧侣的书籍,朕倒要看看,这些夷人是怎么格物的。”
杨素心说还好还好,只要不给皇帝拟诏写文章,这种工作我还是能做的,于是他双膝跪地,大声说道:“臣领旨谢恩!”
话音刚落,叶一清忽然出列,说道:“皇上,臣以为两位西方僧侣宜入住会同馆,杨素兼任礼部四译会同馆大使。”
一时间殿上哗然,叶一清此举无异于将触角伸向礼部,就在昨日的鹿鸣宴上,李正力保何中行的礼部郎中职位,对岭南学政却是轻轻放了。见惯了人事变动云谲波诡的杨素哪里还不知道,这礼部绝对是李首辅的地盘儿,而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叶一清安排进礼部的一颗钉子。
不过这礼部四译会同馆大使不过一个正九品的微末小官儿,也就相当于一个科员的职位,应该起不到多大作用,自然不会受到强烈反弹。
但事情偏偏与杨素想的不同,立即有人出列反对道:“新科任免早有定制,太祖建朝以来,状元按惯例应官修撰,榜眼探花应官编修,从未更改。叶阁老的提议有违祖制,休要再提。”
叶一清看也不看这人一眼,只对光熹躬身说道:“皇上,臣以为世易时移,变法宜矣。今日之前,这法兰西国我朝闻所未闻,刚才杨素言语间又提到的西方还有英吉利等国也是未曾听过,会同馆接待四方,却无法与客人沟通,岂不引天下之人耻笑?臣以为,礼部应增加官员,杨素恰逢其会,能力已在这朝堂上得到诸位大人的见证,实是大使的不二人选。”
接着,便有数人出来附议。这些官员未必真的看好杨素,奈何叶老大发了话,他们必须坚定顶上。
未曾亲身经历,杨素决计想不到一个九品的微末小官竟在金銮殿上点燃了烽火,而他自己,就在这个政治漩涡的中心,他忽然觉得叶一清所用的“恰逢其会”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时,李正老大当然不能做缩头乌龟,下面的小弟都在等着他发话呢。于是他出列反驳:“好一个变法宜矣。皇上,臣以为叶阁老的想法太过片面。恕臣直言,会同馆乃朝廷接待天下各国代表所属,这两个西方僧侣就可以代表法兰西国?这样的人入住了会同馆,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引天下之人耻笑。”
“皇上,我华朝乃是礼仪之邦,臣以为任何越礼行为都应坚决反对,这两位西方僧侣不如安置进护国寺,让他们入住会同馆实在有失妥当,礼部增设官职一事还需再做讨论。”
此时李正的一班小弟自然跳出来附议,有的口口声声说李首辅老成持重,文武百官,国器也,国家社稷之根本,没听说过随便增设国器的。又有的质疑林克、塔沃尼两人根本没有住进会同馆的资格,如果以后随便来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也可以住进去吗?
一时间朝堂之上,唇枪舌剑,口水满天飞。这个时候杨素不得不感慨还是举手表决好,这样吵来吵去,引经据典,各有各的道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光熹忽然清了清嗓子,伺候在一旁的李贤立即取了干净的手帕递到光熹手里,太和殿上本来吵得不可开交的状态逐渐静了下来。光熹将手帕塞进李贤怀里,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朕想听听探花郎的想法。”
杨素此时已经被打上叶派的烙印,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来不及细想,开口说道:“臣初读《大学》,对格物二字不甚理解,曾想过竹子为何不向地底生长,而向天空生长。于是便搬了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对着竹子硬想了七天,结果因为头痛而失败。臣却是把探察外界误认为探讨自己。”
“臣以为,西洋的格物之学一定有意义非凡之处,而精通它们的两位西洋僧侣,就是我们大华朝的客人,臣愿意尽自己所能,做好对客人们的接待。”
杨素情急之下,就把明朝哲学家阳明心学创始人王守仁身上的趣事安在了自己身上,力求让自己的话情真意切更加可信。
他刚把典故说完,立即就有大臣出列攻讦:“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百余家。多少博学大儒对格物尚有不同理解,区区西洋夷人就能说清楚?杨探花你怕是做学问做错了方向吧!”
光熹摇了摇头,对杨素说道:“杨卿,你的心意朕了解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而说道:“格物之说,正是因为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才更应该多了解多探讨。”
李正听到这里暗叫不好,立即出列说道:“皇上,臣以为…”
光熹却是打断了李正的话:“李先生,怎么?礼部成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朕也摸不得?”
李正悚然而惊,六部之中除了礼部,哪个不是叶李两派势力盘根错节,犬牙交错。自己在礼部越得势,越压得叶一清抬不起头,最后不得不放弃礼部的,恐怕反而是自己。心思电转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屈膝跪下说道:“臣惶恐,臣不敢!”
光熹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免了”,又道:“差礼部、吏部合议官职增设事宜,散朝。”
说完,他也不等李贤,径直起身绕过了皇椅之后的屏风,不见了踪影,李贤尖着嗓子仓促喊了一声“退朝”,便紧跟着光熹去了。
杨素痴痴跪了半晌,只觉得嘴唇有些发紧,诧异地想着,刚才光熹是对李正发火了吗?他还在愣神间,忽然觉得肩上一紧,抬眼看时却是叶一清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
叶一清伸出双手将杨素托了起来:“跪着干什么,还不起来。以前只觉得你文章做得好,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今日到府上来,老夫有话对你说。”说完,又轻轻扶了下杨素的肩膀,施施然去了。
杨素茫然无措地看了看四周,文武百官都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是没人再多看他一眼。
良久杨素才发现了两个同样迷茫的人,只见林克和塔沃尼还无可奈何地跪在那里,全然不知,就在刚才他们已经成了大华朝最尊贵的客人,要住进奢华旅馆走向人生巅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