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能不能……在前面拉着我呀!”周三一早,上学路上,漾漾忽蹲地上不动了。
“你自己出来非要我扛这破车,滑累了又让我拉,你瞅着爷像头牛吗!”老马走在前,不理会,不想纵容她。
“嗯——”漾漾绕树三匝地哼了一声——撒娇。
“啧!别耍赖!”老马故作生气。
“哼!我下次让我爸爸送我上学,不要你了!”狡猾的家伙在后头憋出一句——谈判。
“你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过来?看他训不训你!我看这世上啊,就数你爸爸一个大闲人!随叫随到,一天天闲得发慌起毛儿!”无处抱怨的老马朝小人儿抱怨,自以为小人儿听不懂,哪知小可爱最听不得的正是别人说她爸爸妈妈的坏话。
“哼!不准说我爸爸的坏话!”小女子清脆怒吼。
“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是坏话!你问问你同学,哪个爸爸在家天天做饭?”
小美人原地蹦高半尺,落地后弓腰大吼:“不准再说其他的爸爸,我就要我爸爸!我爸爸是最好的!”
老马左右斜瞅,见路上有不少旁人,不好意思,抿了抿嘴低声问:“你去不去幼儿园?踏板车还要不要!”
“哼!”小人儿瞪着白眼仁,生气的样子无敌可爱。
“哼什么哼!现在不好好上学,将来像你卜——当个废人呀!你自己出门咋说的?要踩踏板车滑到学校,你咋说话不算数呢?现在距离幼儿园五十米不到,你要让我请老师过来置办你吗?”老马不愿激她,那个“爸”字硬是没说出口。
“讨厌你!”被威胁的漾漾撂下踏板车,如小公鸡一般翘着下巴走在了前面。
“你不要!我也不要啦!我看谁难受!”老马瞥了眼倒在地上的踏板车,转身朝学校走。
漾漾回头见状,在地上如青蛙一般跳了两下,而后握拳努嘴,憋着大怒。
“你有能耐,自己去学校呀!”老马伸出他两手两臂上的东西。
“去就去!”漾漾扯过自己七七八八的家当,自个去了幼儿园。
老马远远望之,格外好笑又格外好气,笑她像极了小时候生气的英英,气她姓何不姓马。目送她进幼儿园以后,老马回身捡起踏板车,扛着踏板车去附近街上吃早餐的途中,老人家频频叹气。自打女婿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以后,桂英的工作并没有因为他的辞职而轻松多少。骂又不能骂,女婿好歹是半个外人;谈又不能谈,致远那性子真是个撬不开的钢铁闷葫芦;说两句也不让说,一开口桂英铁铁地发火……为此,老头日日心里揣着块儿大石头,怎么整也高兴不起来。
人之一生起起伏伏,六七十年的生命当中,有个三五年的低谷或六七年的沉潜,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人在低谷期不应是紧锣密鼓地打磨武器、修炼心智为来日的腾飞做准备吗?这个女婿的一举一动,老马观之许久,看不懂,瞧不上。
“今年的冬季众城会,选在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召开第一次全体动员会,是为了让大家尽早地进入状态和角色中。夏季众城会的成绩和成果咱们已经分析过了,赏的赏罚的罚,该旅游的旅游了,该聚会的也聚过了。经过这几个月的修整过后,接下来迎接我们的,是更大的战役!”
着平平展展白衬衫、路易威登腰带的joden,站在百人中间,左下臂横平地贴在腰后,右手如握法杖一般握着播放t的遥控器。嘴角弯弯,双眼眯着,脸上的自信简直要盖过天神宙斯了。
“今年下半年的众城会,我们必须做出点大动作来,每一季度的会议较之上一季度,一定要有进步!如果没有进步,原地踏步就是退步。今天,我们把与众城会相关的所有部门、所有相关人士全召集过来了,包含咱们采购的呀、发快递的、文字工作的呀、做业务的呀,等等等等。今天汇在一处,第一,是要告诉所有人,乃至行业内的人,咱们的冬季众城会要启动了,业务啊、会议主题啊、城市选择呀这些工作,明天开始,全盘复苏。”
joden抿嘴微微点点头,继续说:“第二,是给咱们众城会的小班子鼓鼓劲、助助威。你比方咱们做全盘规划的李经理,咱们兢兢业业的各位业务啊,还有咱们的干事——郭昕啊、余倩啊、王香月啊、杨淑冰还有孙沐佳等等。今年根据任务目标,可能咱们还要再招几个人,分两条线东西同时进行,最后在二月份来个大汇合。现在,我不作过多的剧透,让我们的众城会负责人李继文李经理,给大家讲一讲今年冬季众城会的整个计划。”
joden说完示意他的秘书belle换一下t。
belle,中文名为叶蓓,曾求学于马来西亚某一所大学的植物学专业,公司人称南洋博士,个高、腿长、人温和又能干。belle年初被joden高薪挖来,职位为总裁秘书,做的活儿全是些葱头蒜脑的事儿,明知大材小用,可架不住一月两万五的高新诱惑。
众城会负责人、一米五五的李继文,穿着精致、发型陡峭,走到会场中心后,高挺西瓜大的肚腩,慷慨地向众人宣布他集思广益制定出来的众城会全套方案。
众城会——是安科展公司除过展会、杂志、网站、协会等之外的第五大品牌项目,成立于2015年,由joden发起并主办,目前已承办五届。在行业内的口碑乍一听气势汹汹、如雷贯耳,实际上只有前两年在盈利,这两年一直在打品牌——亏本赚吆喝,只是同行不知而已。众城会的班底大概十来人,全是joden手下的健将,每年为了成就品牌各地地跑,曾南至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北至内蒙古的呼和浩特,西到西藏的日喀则,东到山东的威海。
因其形式的特殊,前两届众城会着实吸引了不少的企业赞助,有赞助沿途路费的、赞助标语的、赞助礼物的、赞助说明书印刷的……企业赞助大小不一,众城会倒来者不拒,三百万的收,三千元的也收。众城会的历史上,其中在杭州的一场会议拿到过一千万的企业赞助。经过制造声势、各方推广,那场为期三天的会议吸引了行业内数百位专业人士、企业老总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交流经验,达成了十来家企业的战略合作,其中两家签署了上亿元的供应合同。曾经,众城会的这一举确实轰动一时,被列为安科展的传奇案例之一。
以会议的形式作为行业沟通的一种模式或平台,众城会——顾名思义在各大城市召开,举办时间每年集中在冬夏两季。冬季众城会在十二月、一月、二月之间召开,夏季众城会在七月、八月、九月举行,这时间点刚好与每年两届的安科展完美错开。开局盛大的众城会,受到了不少当地公安部门和交通部门的欢迎,也邀请过不少的相关领导、高校专家参与会议发表安全科技领域的相关诉求、研发或展望。
前两年每一场会议均有上百家企业派代表参加,声势犹在;这两年明显透着些举步维艰的悲壮。随着众城会转战各地,五年来跑了大大小小上百座城市,召开了或长或短数百场会议,每场会议释放出来的新闻报道、会议成果、合作意向、采购合同,于赞助企业和会务方而言,无不是可喜可贺的。
众城会最大的优势也是其最大的劣势,会议地点不停地变换城市,很多起初有兴趣的客户、行业人士,不再能腾出热情为了一场会议出离日常公务赶赴千里之外的其他城市。毕竟,与目标企业或组织产生关联的途径,在媒介超级发达的当代,有很多的方式、方法。众城会的人气还在、热度也在,只是行业内的人们在众城会狂轰滥炸的宣传之下,失去了初闻的好奇。
“张师傅,你现在没事的话,跟我去趟会展中心吧,我搬些东西过去。”得知那头开会的马经理一早到办公室处理了几件事儿,今天又要去会展中心那边,她专程过来请公司的司机帮忙。
“不成唉!joden待会儿有吩咐。”张师傅一边在办公位的电脑上打牌,一边回复马桂英。
“他不是在开会吗?”马经理朝南一指。
“总裁说,众城会要开了,所有人得待命,包括我们司机。”张师傅戳着桌子强调。
“众城会下个月才开始啊!呐……你今天到底有没有事情?”
“我有没有事情哪是我说了算呀!老封开会前让我待命,那我只能待命呀!”张师傅不再搭理。
一头雾水的马桂英怏怏离开。
话说,公司一共四位司机,北方人、大高个李夏,是老钱总的御用司机,经常跟着出差,帮老钱总接送最重要的领导或来客;乔老哥,广东本地人,深谙深圳的大街小巷,不用地图可以随意出入市内各区,是公司高层们专用的司机;广西人小赖,货车、大巴什么都能开,专门帮公司送货、送人;再就是前年招来的张师傅,湖南人、口音重,除了开车,有时候帮各部门做些体力活。
公司的司机组归属于行政部——老封管着,闲的时候四个人凑齐了在电脑上打麻将,忙起来时经常几个月见不到李师傅或乔大哥。马桂英思忖,李夏李师傅她请不动,乔老哥这几天没在公司,小赖干的全是重要工作此刻还不在,这张师傅明明闲着,使唤不动。马经理只怪自己人微言轻,为几箱东西向蒋总开口又不值,且蒋总此刻还没到公司,杵在这儿跟司机掰扯不好看又没用。罢咧,桂英耸耸肩,开自己的车送货去了。
马桂英赶着午饭点儿回到公司,那头的众城会动员会还没开完。饭后,她在手机上忙工作,忽有人敲门,原来是隆石生来了。
“马经理呀,你没去那边开会?”午饭后的隆石生端着茶杯一脸嘚瑟地走进来。
“我去?隆哥你可真会噎人!”马经理白了一眼。
“行政的、后勤的、财务的全去了,连公司收箱子的清洁工大姐也在门口旁听!你怎么着也是个经理吧,怎么没被请去?”隆石生坏笑着释放内幕消息。
“他们去干嘛?”桂英惊诧。
“你猜猜?”
“啧!我哪有这闲心!整天忙展会的杂事,自己的业务都没时间搞,还猜他们!”桂英继续对着电脑忙工作。
隆石生抿了两口茶,在手里转了几圈菩提子,侧身探头,小声笑问:“你没发现他们冬季众城会的动员会,今年开得有点早吗!”
“咝——往年十二月启动,十一月动员好像是……”桂英出神地望着隆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着干呢!”隆石生挤挤眼,一语道破。
“啧哎呀,真的是!”桂英无语。
“我有小道消息,这次跟你有关系!”隆石生爱答不理,故意卖着关子。
“几个意思?”桂英双手离开键盘,挪了挪椅子,挨着隆石生惊慌探问。
“回忆回忆,你昨天干什么了?”隆石生敲着桌子小声提示。
“我干什么了?”马经理脑子一片雪白。
“早上!老钱总!合计合计!”隆石生靠着椅背笑眯眯地提示。
“我去!真的假的?这也能扯上关系?”马经理五官大张,一时半会收不住了。
“早告诉你了,不要惹那些难缠的小鬼!昨晚……我听说昨晚那三个直接去了joden办公室汇报,没少拍着桌子说你!”隆石生用满是烟味儿的食指指了指马经理的眉心。
“昨天……昨天他们都来我办公室了,还笑呵呵地说支持呀……”马经理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是明面儿上!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给这几个老的难堪!你为难他们一次,他们反过来咬你十次!这些人,高不成低不就,高层上不去,钱又没捞着,能力也没有,这辈子只剩下磨那张老脸啦!对付这些人,千千万万不要打脸!老早跟你说了,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你昨天在老钱总办公室那么一搞,哥告诉你,那两家伙记恨你半年——还是轻的!”隆石生龇牙咧嘴。
马经理吸着冷气沉默半晌,找到一句可对答的,遂睁大眼动嘴:“是他们先三番两次地给我出难题,他们先出的手呀……”
“这你不懂了吧!他们不是针对你,不过是想向joden表表忠心罢了,你只是个枪头!还非得开火!你看现在搞得……众城会提前动员,明摆着跟安科展抢资源呢!人家压根儿不care安科展,人家这是在宣战呐,我可爱的马经理啊!”隆石生伸着脖子凝视桂英,频频响亮地敲着桌子。
马经理靠着椅背,瘫软,无语。
见马桂英呆坐良久,隆石生出语安慰:“幸亏我没当经理!要不然现在面临这种状态的人——是我!”
“哎!我现在还真是羡慕你呀隆哥,客户没失,钱没少赚,不被琐事缠身,不用到处得罪人!”马经理一声长叹。
隆石生耸肩斜嘴,摇头苦笑。
“哎,从现在到开展,我基本没时间忙自己的客户,隆哥,我不怕告诉你,我今年损失非常惨重!作为经理我真不好意思提我卖出去多少展位!说说今天,白天一直在忙‘经理’该做的事儿,业务员的我晚上去跟客户签合同,今晚的这家客户去年四十多个展会,今年才订了二十三个!”桂英一脸郑重。
“现在的展位图,还空着好多展位呢!我前天数了数,上百个呢!”隆石生一张大嘴咧得老长老长。
马经理摇摇头,无语。
“我刚来安科展时,哪里还用得着出去跑客户呀!全是客户来公司找我,那时候风光得很呀!坐在办公室客户自己找上门,拽不拽!虽然那时候提成低,但是客户量大呀!现在?现在!哼!当年比我来得早的、一齐来的、后来到的,前前后后十来年之间,我眼见着起码有五十个业务员从这个部门里离开!你瞅瞅现在这光景?我这岁数了,干业务二十来年了,还得晚上一个一个地给客户打电话!寒碜不寒碜!”隆石生一声长叹,一口苦茶。
“但隆哥你赚到钱了呀!公司里所有业务员加上中层经理一级的,没一个比你收入多!你是拿着高层收入的普通员工!哪像我们呀……”马经理奉承。
“我多得,是因为我多劳!我问问你,有几个业务员在客户送礼上有我这大手笔?没得吧?”隆石生摊手质问。
桂英笑着点头认可。
“收入归收入,总感觉公司现在这样子,干得不舒坦!没原来那么有干劲儿,在客户那里有时候也没面子!”隆石生皱脸摇头。
“没人说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一个事实——公司品牌在没落,如果不憋大招打翻身仗的话,安科展以后可能在行业里,慢慢地就无关紧要了。”桂英为公司担忧,亦为前途担忧。
“哼!哥哥我快奔五了,好多事情慢慢地也看明白了。什么趋势啊、创业啊、品牌啊、名人啊,都有个开端、发展、**、结束,除了咱国家的国企和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企业,没几个能逃得过这个路数!我这个结论桂英你记着,通用得很!那些忽然牛逼的公司或机构啊、大火的歌曲呀、铺天盖地的电影啊、横空出世的产品啊……全逃不出你哥我这道理!来得快去得快,曾经多么多么风光,后面就多么恶心难看!”
“这是你退出经理竞选的理由吗?”桂英歪着脑袋笑问。
“部分算吧。我想清楚了我在安科展要什么,也就不争了。现在只图个客户多、收入稳定,其他的没有意义了。跟个人性格也有关系,有些人天生喜欢揽事儿,有些人天生喜欢躲清静。我以前靠近前者,现在明显越来越懒了。争来争去的,多降格儿呀!人过半百,人情世故,一律拜拜,老婆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隆石生大发感慨。
“劝爹爹放宽心村头站稳,儿我有几句话禀告双亲。遇国难我理应挥戈上阵,也为了尽孝道替父从军。咱今日不把旁人恨,恨只恨土利子残害黎民。若非是土利子兴兵内侵,女儿我怎能够远离家门。但愿得此一去旗开得胜,平了贼儿回家再孝双亲……”
闲来无事,听《花木兰》,老马胸中郁闷,想找个人聊天,于是拨通了远表连襟——钟能——的电话。
“你身体咋样了?”寒暄后老马先问候。
“那天晚上九点睡了以后,隔天好了些,这几天晚上我八点就关灯睡觉,怂管他的!哈哈哈哈……”钟能搓着八字胡上的汗水,憨笑。
“累着了你那是!咱村里人身体结实着呢,要不是那天前一晚没睡,你也不会出这档子事!”老马回忆前情。
“你咋给我打电话呢?是不是有啥事呀?”在树下拄着扫帚的钟能回望干干净净的街道,笑问老马。
“没啥事,闲聊呗!那天送你回去以后,没两天我也瘫着了。我这英英呀,脾气太冲,还爱摔东西,你不能说她不爱听的……”
坐在躺椅上的老头,遂将那天因为致远帮漾漾洗澡而导致桂英和他大吵、结果气病的婆妈事儿絮叨了一遍。
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老马整日里没有个可说话解闷的人,原本孤独,再加上现在致远闲在家里,老头的孤独额外加上一层烦愁。这段时间,翁婿两个同处一室,喝口水、洗个手、扣个鼻屎也得碰个头,憋慌的老马连听戏看电视也觉没趣、厌烦、透不过气。
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了钟能,老马大倒苦水,说桂英如何如何脾气大,说致远怎样怎样窝囊,老爷们家的心里话一打开,跟灌溉季的黄干渠里的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
这边逞嘴上快意的老人说得敞亮了,一墙之隔的何致远却坐立不安、头顶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