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7中》的上半部分。)
“撇、竖、横折、横、横——白,白色的白!”致远握着漾漾的手,一个白字教了七八遍才算会写了。
“写个作业跟拽着蜗牛散步似的——心焦得很!人家娃儿是沙滩盖房,基础差起码还有点基础!你就是个无底洞,咋盖房子都盖不起来!”老马戳了下漾漾的鼻头,如此取笑。
晚上八点多,致远辅导漾漾写作业,老马在旁边看热闹,忽然桂英回来了。一进门车钥匙、门钥匙没扔准掉地上了,结果她也不捡,哈哈大笑、踉踉跄跄。漾漾斜着脸瞪圆眼呆看妈妈那迷人的模样,致远见状明了赶忙上去搀扶、捡钥匙。
“又是一身酒气!一个婆娘家三天两头地……哎!”老马一瞧桂英那样儿,知她喝酒了,嘴里嫌弃。
“你两这啥表情?”桂英指着漾漾和老头大声问,吓得漾漾望着爷爷求庇护,老马也赶忙俯望漾漾给安慰。
“先坐下!”致远拉开椅子让桂英坐,待桂英坐下了他赶忙去冰箱取牛奶、去厨房端温水。
“咝!你别把漾漾带坏了喽!以后嫁人了她动不动喝成个鬼回来!让婆家人怎么看她?”老马别过脸,眯起眼。
“那你想没想过……我天天喝成个鬼回来——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先捣鼓捣鼓这个,解决了上一代的毛病,再说下一代的问题。”桂英说完抖着身子发傻发笑。
“你真是喝多了!在这耍酒疯!娃儿看着呢!”老马指了指漾漾,不愿看桂英,侧着脸抽烟。
“你应该高兴、庆幸!你这一身的毛病——七大类、八大条的,我只遗传了喝酒这一样!仅仅这一样!已经算是基因进化了!别强求了!”桂英甩着手说完,然后一胳膊搭在桌子上一胳膊搭在椅背上,两腿撇开个外八字,身子不停地晃荡,满脸通红满嘴酒臭。
老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瞅着她道:“你看看你这怂样子——娃儿在这呢!别把娃儿再带成个女疯子!端庄一点行不行!”
“先喝水先喝水!牛奶温一会再喝!”致远端来一个杯子一个小盆,小盆里半盆热水一瓶牛奶。
桂英边喝边笑,引得漾漾又好奇又犯困,打一打盹、瞪一瞪眼。致远见状,收拾了作业将漾漾抱回房安顿她睡觉去了。父女两又斗了三回合的嘴,见致远过来了,桂英忽然说起了包晓星的事儿。
“哎亲爱的,今天星星上班了,在那家麻辣烫店里。”
“哦是吗?她伤好了吗?怎么这么快上班了?”致远说着坐了下来。
“还快!你钟叔可怜得在街上给人家扫大街扫了十来天了!她现在才上班——还快!”老马为钟能不平。
“以前不是要看铺子嘛,中间还插了梅梅上大学的事儿,再说,他子不争气怪得了谁!”桂英反驳。
“钟理不争气不拿事,她晓星没法子就得拿事呀!难不成她养活的是别人家孩子?你两个都是不知道我今天见你钟叔那样子——老汉恓惶得很!恓惶得很!哎!”老马说完频频摇头,脸色也凉了。
两口子面面相觑,低头盯着牛奶,顿了片刻,桂英提着气开口:“晓星现在快起来了!她不是那撂挑子的人,今天是上晚班,下周一开始上白班,一个月到手九千,够她俩娃开销了!再加上我钟叔那四千元的工资,人家好着呢!你担心啥?”
老马见她说得有理,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他家还有好多债呢!再说,你钟叔都六十六了,腿脚也不好,能干几年呀?哎……这钟理咋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俩娃怂不管,一个大男人靠着他大、他媳妇过活!太不像话了!”
致远听得面红耳赤,不敢吱声,一个劲忙着给桂英削苹果。桂英有些察觉,知丈夫向来敏感,转移话题说:“你今个出去干什么?致远说谁殁了?”
“你不认识,我原先一个伙计,年轻时打过交道。人很好,今年才六十八,身体好好的,突然中煤气走了给!为这闹得我心里也不美,惶惶了一天。”
“至于嘛!咱村哪家有白事不知会你?不是这家叫你主事就是那家叫你管账,再不济也是个代收礼的、写毛笔字的、管端盘子的,谁家敢不请你这个村长呀!咋来这里走了两个人就这副模样?”
“不一样!真不一样!村里人多热闹,快死的时候当家人就开始联系族里人、通知亲戚,也就这时候心里一惊,拢共这么一回。过后事的时候吃席、唱戏一两百人热热闹闹的不察觉,等人埋了以后又是头七烧纸周年祭奠,总觉得这人还在嘴边!等真真觉察这人已经走得远了,那已经是四五年以后的事儿了!你说人都死了四五年了才忽然反应过来,能有啥感觉!”
桂英喝了口牛奶,点头道:“也是!”
老马继续伸手掰扯:“这城里可不一样,没亲戚、没后事、没酒席、没唢呐……说白了死了就是躺尸了!伟成这一走,可怜呀!身边没个人,总共总共一个儿子——还是个赌徒!在外面不知赌博欠了几百万、几千万的债,弄到现在不敢开手机、不敢回家、不敢出门!你这个樊叔六十八了还天天给他做饭!真个不知道他临走前过得是啥日子!”
“原来是这样!”桂英听得清醒了几分,望了望致远,没说话。
老马喘了口气,继续说:“这人还是得有个营生。不管做啥,有个营生心里踏实,家也稳当!你看钟理、你樊叔他子全这样,好好地闭着眼做事不行吗?非得作践自己!四十岁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非要闹得老汉死了才干净!我明个去他葬礼见了他子都不知道该给什么脸色……”
桂英听着紧张,时不时偷看一下致远,得亏仔仔回来了,打断了老头的长篇大论。
“你们在开会吗?”仔仔背着书包进了餐厅。
“开什么会呀!”致远说。
“三个人全两手摆在桌子上——坐得这么端正,还不是开会?”仔仔说完,端起水壶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水。
“你爷爷明个又有一场葬礼,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你跟你爷爷去参加葬礼吧!”桂英调戏儿子。
“我……”仔仔还没喝完水,一听这个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半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再抬头时脸全青了,大喊道:“怎么这种事老跟着我呢?开学了也绕不开!”
夫妻两嘿嘿偷笑,老马却当真了,严肃地摆摆手道:“这个不要他去!这个不是一般的……不用他去,我一个人去!”
仔仔一听这话赶紧双手抱拳弯腰作揖道:“还是我爷爷深明大义!你前两天还说高中课程紧张不让我玩手机,我这去一天得落下多少课程呀!”
“这时候想起学习了!哼!”桂英甩了个白眼。
“你这一身酒味是不是又喝酒了?我一回来你就找我事儿!”仔仔指着他妈质问。
“我不喝酒哪来的客户?再说啦,是人家对方的经理请你妈喝酒的!今天谈成了一家大客户,晚上回来还是人家客户经理专程送我的!再加上最近重新谈的这几家,今年的收成有一半的保障了!年底不用担心没钱过年啦!你和漾漾的压岁钱也安枕无忧啦——你该高兴才对!”桂英真是喝多了,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嘴上说得喜滋滋,脸上得意得又摇头又咧嘴,哪知致远听得心酸、老头听得生气、儿子听得沉默。
“英英,你压力别太大!现在……刚好都在,那我也说件事。嗯……最近……我也在找工作呢……”致远悄默默地说着,三人齐刷刷盯着他,个个瞪着眼屏住呼吸。
何致远料到了,两眼轮番扫着三人,不急不缓地说:“前几天对面商场有招聘广告,我看了眼,今天下午打电话问了问,双方觉得不错,约好了明天去面试一下后勤主管的职位。”
桂英勃然大怒,压着火问:“你上班了谁来照顾漾漾?”
“最近接送……是爸去的!超市八点上班,我八点之前能做很多事情!你跟仔仔又不在家吃晚饭,晚上让他们在外面吃饭,这样也妥帖方便!”
桂英盯着问:“晚上几点下班?”
“晚上……九点……”致远不太确定。
“不用你工作的!你好好照看家里,仔仔明年高三了,必须得个人专门辅助他!我的收入足够啦!咱当初不是说好了吗?”
夫妻两面对面坐着,一个瞪眼皱眉,一个低头冷静。仔仔搓着手里的水杯,耷着脑袋不说话;老马靠着椅背吸烟,也不表态。
“我脱离社会有点久了!我自己想出去……不管做什么,我得……得……难道我一辈子在家里看漾漾?”何致远连发火时也是文雅的。
“你好好写你的小说,一部小说一部小说地累计,按照你原先的路子去走!别听他一天天胡叨叨!”桂英急得指了指老头的鼻子。
老马冷哼一声,和仔仔相视一眼,继续沉默。
“我那时候不了解网络文学,不了解网文这个行业的具体情况。它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真的是完全不一样!我跟你说过的!”何致远以一种恳求的口吻在理论。
“大中秋以后就走啦!”桂英急得拍桌子。
“我知道!我上班前可以送漾漾!下午接漾漾……啧,我明天面试时会提这问题的!”
“我看你真是脱离社会了!人家会根据你小孩放学的时间调整工作时间吗?还面试的时候提!那还不如别面试了!超市那工作一个月有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老师、堂堂的师范研究生不好好走你自己的路,竟然跑去超市做后勤!你是想毁掉你自己吗?”桂英又急得拍桌子,说完两手抱胸,气呼呼地望着大门口。
致远被桂英怼得局促难堪,面上无光心里憋屈。本来并不是非要现在去工作的,他自己且在试探、且在探索,方才听到妻子如此说,心里像被人一会泼了冷水一会浇了开水一般,煎熬至极。
老马一听两人绷着了,从嘴里挪来烟嘴冲两人说:“他迟早要走出去,你让他尝试一下能咋地?适合他的他肯定能做下去,不适合他的他自己会调整,你不要干涉他!接送漾漾这事儿,你们不用操心,需要我的话,我就先不走啦!”
“我说了,我明天面试,没什么可商量的。”何致远轻描淡写地说完,离开了餐桌,去了厨房忙活。桂英最是了解他,越是不经意的决定,越是坚决的;越是这种看似中正无害的态度,越逼得她喘不来气。
忽然安静了,仔仔低着头软软地开口:“其实,我觉得我爸……可以出去……先上一段儿时间的班……”
仔仔话还没说完,他妈厉色甩来一句:“你闭嘴!等你成年了再表态!”
老马方才提到接送漾漾的大事,心里正得意呢,谁想桂英突然朝他开了火:“还不是你整天撺掇的逼迫的!我早早跟你说了不要干涉他、不要干涉他,他现在是转型时期,需要时间!你整天在那儿指桑骂槐地映射,哪个人能受得了?本来接送漾漾是他的事儿,你非得抢——闲的吗?在家好好听你的戏不行吗?”
老马不防备地被泼了一头脏水,放下二郎腿坐直了指着桂英开腔:“我帮你接送你娃——我还有罪!什么指桑骂槐地映射,我就是当着他的面说的——我是他丈人我说不得吗?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捧着抹布围着灶台像话吗?你个女人家隔三差五地喝醉,喝酒喝得看病吃药跑医院这正常吗?我是替你跟孩子、替这个家主持公道呢,你还把气往我身上撒!照你说的让他一直在家里待下去,他不想废都废掉了!”
“我家里的事儿轮得到你掺和吗?”桂英拍着桌子说完这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踢开椅子回房了。
老马见她走了,气得不行,指着仔仔说:“你妈就是个瓷锤二货,不懂事得很!越是大事越麻迷!脑子不够数!”
本来心情沉重的仔仔,忽然一听爷爷冲着他叽叽呱呱说着些听不懂又滑稽的话儿,忽然笑了——一发不可收拾,捂着肚子嘿嘿颤笑。
“跟你妈一样是个瓷锤!人话听不懂吗?”老马见仔仔捧腹颤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扶着餐桌起来后,用烟嘴敲了敲仔仔的脑勺,拍了拍裤子去阳台上消气去了。
“瓷锤!哈哈哈……爷爷瓷锤是什么?什么是麻迷?”仔仔将头趴在桌子上还在笑。
到了十一点半,其他三人早睡了,桂英两口子还没歇下。致远在客厅里躺着看手机,桂英在房间里躺着看手机,致远不进房间、桂英也不叫,两口子如此僵着。仔仔屋房门开着,老马见客厅还有光留了个心眼,假装出来用卫生间,果真见有人在沙发躺着,于是冲致远嚷嚷了一句催他回房,这一夜才算清净了。本身致远工作是理所应当的好事,为好事动真气不值当。
何致远进了房关了门,夫妻两一开口又是为找工作的事儿,怕影响老小两人捏着嗓音暗地里又吵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致远只得铺个凉席睡在地上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老马虽总和桂英吵,可毕竟是亲的,再大的气也跟嘴里的烟一样,燃烧了吐出去了也就完事了,此刻躺在床上的老马哪有闲工夫为女婿工作的事儿发愁,老头脑子里全是明天去樊伟成葬礼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