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去跟爸聊聊,他今天躺了一天,几乎没说话!”致远望着客厅里的老人对桂英说。
“哎!今天我留住了一个大客户,今年的收入没少太多。仔仔,你要能把他留下来,我奖你这么多!”桂英朝儿子伸出五指。
“好!一言为定!咱三一块去,你两可别帮倒忙!”仔仔噘着嘴抖了抖刘海,而后从果盘上拿着个苹果,脚尖着地颠着身子走向了客厅,夫妻两跟在其后。到了客厅以后,见老头眯着眼听戏,不知睡没睡着,仔仔跳起来又扑通一下栽到沙发上。沙发剧烈地反弹震动,惊得老马哎呦一声。
“你是野猪呀!”老马抱怨。
“你闺女醉醺醺地回来了,通知你一声。”仔仔指了指在另一条沙发上刚落座的女主人说。
老马瞟了一眼桂英,对仔仔说:“啧!颠颠儿的一天天!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呢!”
“爷爷,你不是收拾箱子要走吗?我问你个问题行不?”
“啥?”
“漾漾要过生日了你给她过吗?”
“啥时候的事儿?”老马坐了起来严肃地问。
“明年三月!哈哈哈……”仔仔说完指着老马拍腿大笑,隔壁沙发的夫妻两也笑了。
“啧!”老马啧了一声,挪了挪屁股正经地说:“明年三月——太远了!我等不了。”
“那我过生日呢?”仔仔啃着苹果试探爷爷。
“不留不留!我说走就走!台风过了就走!”老马翘起二郎腿,撩着头发,十分果决。
“我下周四过生日,你也不留吗?”仔仔冲老马摆手。
“你嘴里哪句是真话呀?”老马扭过头,表示不相信。
“哼!你不相信!”仔仔哗地一下跑到自个房间里,很快又冲了出来,他捏着自己的身份证让老头看出生日期。老马不相信,拿过他的身份证隔着大半米远认真一瞧,果真是八月十五日生的!
“留不留?”仔仔夺过身份证问爷爷。
“啧……看情况吧!这还得等七天呢!”老马犹豫了。
“爸我想了想,这几天我带你先吃点好吃的,附近出名的馆子你都尝一尝,不白来一趟!这周六周日咱们一家出去玩两天,下周六等你的通行证办好了,咱们全家人去香港澳门玩一圈怎么样!这样你还能顺带给孩子过个生日!”致远从旁助力。
“爷爷,我这么大了你还没给我过过生日呢!”仔仔撇开两腿啃着苹果说。
“娃娃家过什么?过一回百日宴就够了!”老马挤了挤眼皮。
“我湖南奶奶给我过过好几次呢!我大舅舅也给我过过两次!这家里人就只你没给我过过!我们家也没给你过过!我妈一直念叨着给你过大寿呢!”仔仔说着朝妈妈挤了挤眼睛。
桂英低下头,尴尬中掺着愧疚。她舔了下嘴唇冲老马大声说:“你等中秋过了再走吧!”
“好家伙!等到中秋!那我还得受多少罪呢!”老马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南边大门扭着脸,一脸不悦。
“你来了还不是你是老大!这家里谁敢让你受罪?”桂英见话难听忍不住完后亦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东边阳台扭着脸,也一脸不悦。
“哎你们父女两别吵了!现在说的是什么?是我爷爷什么时候回去的事儿!别扩大矛盾或转移矛盾,更别牵扯历史话题!咱得就事论事。”仔仔站起来伸出两胳膊在中间调停。
“中秋节在下个月!到时候您的脚也快好了!中间还能抽空去大医院拍个片子复查复查。”致远插嘴。
“爷爷你想回去是不是得买票?你买票是不是得让我妈或者我爸给你买?是不是?”
见老头无话,仔仔接着说:“那我妈我爸买票是不是得用您身份证!猜猜你身份证现在在哪儿呢?”仔仔从裤兜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张旧身份证来,然后在老马跟前跳着晃荡。
“啧!”老马见是自己的身份证,伸手去捞。
“诶诶诶!没捞着!哈哈哈……”仔仔在客厅里滑稽地蹦来蹦去扭着屁股,惹得夫妻两也笑了。
“你别给我弄丢了!弄丢了看我不收拾你!”老马指了指仔仔。
“你放心!我把你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起,藏在家里!”仔仔弯着腰将两张身份证放在一处后,接着说:“就这样定了,给我过完生日、来个全家港澳游,您老人家再回您的马家屯!到了香港澳门我带您去买些纪念品,再给您多拍些美照,然后洗出来,这样你回去了让村里人瞧瞧——多牛呀!多爽呀!是不是爷爷?”仔仔指手画脚在老马跟前憧憬。
“哼哼……”老马被外孙逗乐了,无声地喘着气憨笑。
“爷爷,你等我生日后走了,我再送您几瓶酒,你最爱的西——凤——酒!我和我爸合伙给你买一箱寄回去,这样你一回家又有酒喝了!吃喝玩乐全有了,还能免费检查脚!您说说美不美?爽不爽?”仔仔在客厅中间响亮地用右手背拍着左手心。
“呵呵!”老马摇头窃笑。
“行!那听我的,就这样定了!两周后再说回家的事儿!你两瞧瞧我这谈判技巧,马村长不反对了是不?马经理呀马经理,你有待提升呀!对付老人家要温柔!要智取!要吹捧!”仔仔又冲着桂英指指点点,逗乐了众人。
“赶紧的!说好了五百!我给你把人留了两周多,够意思了吧!”仔仔忽然一变脸,伸手向桂英要钱。桂英有些恼,拍了拍仔仔要钱的手掌说:“两周只能给一半!”
“哼哼!”老马见仔仔留他是为了钱,实在是哭笑不得。老人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咧着嘴竟丝毫掩不住笑颜。路过仔仔时用食指点了点那狂放不羁的少年。
“赶紧给钱,最少三百!”
“不行,最多两百!”桂英双手抱胸,在那里和儿子谈判,那神情尬得如同鞋底粘上了狗皮膏药一般。
母子两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谈价钱,致远也笑着离开了。桂英佯装不乐,实际上心里早乐开了花儿,老头能多留两周——半个月,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再待一段时间也不错,老马本应高兴,想起自己的客厅、自家的果园和自家的村子,小屋里的老人刹那间又伤感起来。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马家屯的凉夜里鼾声正浓。西墙角的枣树,如今该是半红半绿吧。老马扇着扇子,在昏暗中怀念黄昏中的耕牛、沐浴果园里的凉风。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半尺。小屋昏暗,冷暖参半,那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东院墙下,齐齐整整,狗尾摇曳。四方土炕,尘埃饰墙,那里弥留着祖宗的味儿。
田间地头,露水剔透,大地清爽。三月菜花,黄金万里,满屯芬芳。
见了那么多地方,走了七十年的路,还是土炕上被蝎子蛰的地方最舒坦,还数小院里树影斑驳的时光最动人。
周四早上,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仔仔左手举着面包右手刷着手机问老马:“哇哇哇!爷爷你知道现在深圳的风速是多少级吗?”
“多少?”
“十二级!台风中心的风力是十五级!厉害不厉害?恐怖不恐怖?”仔仔抖着下巴。
“微博上说平安大厦都摆动了!六百米、一百多层的楼在摆动!”致远瞪着眼睛。
“天爷呀!这么大的风,不会死人吗?”老马吃着冷冰冰的葱油饼问。
“已经死了三十多个人了,大多在海边工作的!”桂英回答。
“好家伙!这风大得了不得了!”老马惊叹不已。
“咱这还好,只断水没断电!我昨天晚上给家里的充电宝全充饱了!还买了几块电池!结果没用上!”致远说。
“今天中午……是不是还是吃冷面包?”仔仔捏着面包一脸嫌弃。
“有的吃不错啦!好些地方的人还没得吃呢!”致远说。
“你没看微博上的图片吗?沿海的好几个村子全淹了,家里进的水一米多高!你没想想他们今早吃什么?”桂英伸手比划。
“啥是微博?”老马不经意地问,却问呆了另外站上,今天聊台风,明天聊吃的穿的,还发图片发视频啥的!爷爷你看,这就是微博上人家发的特大台风的图片!”仔仔走过来给爷爷看网上的图。
少年站在老人身边,一边刷手机一边解释:“这是警察救援的,你看地上的水跟河一样,这个树断了,这条路封了,哎呀这个车成船了,这是别人视频里拍的风和雨,你看这个屋顶被掀翻了……”
老马捧着手机仔仔在滑图片,少年卖弄得得意,老人看得却触目惊心、哑口无言。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早饭后老马打着伞去阳台上望风雨,阳台上早漂了一地的水,致远用一圈脏衣服和抹布挡着不让水流进客厅。老马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阳台边上,见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的风声呼呼地,高空中翻滚着白茫茫的大雨,低空的垃圾树叶胡乱沸腾,地面上哗啦啦的水四处奔流。老马俯望远处的树木,七颠八倒地迅猛晃动,被风吹得令人心疼。老头站立了许久,裤腿全湿了,鞋子也湿了,于是转身回屋里。
二十年前,有一年屯上风也很大,把一棵一尺多粗的泡桐树给刮断了。当时人人觉着稀罕,纷纷跑到村东头那棵树下瞧新鲜——村里人实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没想到北方的风比起南方的风那算小巫见大巫了。现在的空难、车祸、轨道失事、药物及食品所致的伤亡,恐怕远逊于地震、海啸、飓风、旱涝灾害这等天灾天害,2008年的那场地震足以证明。
老马心中惶恐,人再能成,也抵不过天。一股风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人,等风停了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呢。像自己这般在七十年里避过种种天灾**的,也算侥幸中的侥幸!
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唯此时此刻,可当得真。可此时此刻,在哪里?有多长?
永远尚且留不住,况乎此时此刻,简直短到无法算计,而人们为了追求那瞬间的醉生梦死,不知挥霍了多少过去和现在。人之漫漫一生苦短如梦,何况是此时此刻。
过去的亿万斯年无始无边,未来的无界天地遥遥无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轨道里,现在的春花秋月不过是惊鸿一瞥、骐骥过隙,至于女人的十年秀色、男人的三代基业、小孩的骑竹马过家家、老人的四世同堂天伦之乐,勉强算是清尘栖弱草,可叹可惜。
时空真正的变化宏伟到人类看不见、漫长到人类等不来。一个人的一生对地球来说短暂到无法形容。人们只能见证地球的一个瞬间,仅此而已。岩石的花纹与大地的沟壑记录着地球的时光,这深邃的年月足够令人类卑微。
老头腹内惶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想起了老大哥的那只手和前天寒酸至极的后事。人既已如此卑微了,还在乎一场死后的葬礼吗?老马想不通自己为何这般偏执。刹那间老头悲从中来,抑制不住。他紧忙打开手机,企图用声音打断哀伤。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入灵位王把纸钱吊,那是二弟——荆州王。二弟英灵听根苗,只因你一世秉性傲……”
兴盛打来了电话,桂英拨通电话和二哥聊了起来,原来是问广东台风的事情。桂英挂了电话,又跟大哥兴邦聊,聊他在东莞那边的台风形势。十一点致远出来准备午饭,出屋时瞥见老头愁眉苦脸悒悒不乐。孝顺体贴的南方女婿又来使唤漾漾,安排她去找爷爷玩,逗逗老人开心。
漾漾举着个棒棒糖来到仔仔屋里,见爷爷和哥哥都在。她悄悄挪到爷爷身边,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舔着棒棒糖,时不时望望爷爷脸上深沉的忧伤。
“爷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漾漾坐在老马床前问。
“爷爷累了。”老马微微张开眼说。
漾漾头靠着仔仔的桌子,后脑勺摩擦着桌棱晃来晃去,嘴里吧唧吧唧地舔着糖果。几分钟以后,漾漾指着老马的手机说:“爷爷,这个不好听!没有我那个好听!”
“你哪个?”
“我的儿歌,还有动画片。”
“好吧。”老马关了手机里的秦腔。
“爷爷你要回家了吗?”漾漾趴在老马头边说。
“嗯。”
“回哪里呀?”小朋友晃着脑袋问。
“回马家屯,回爷爷自己家,回你妈以前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住了呢?”
“啧!嗯……待够了呗!咋地,你不想让爷爷走!舍不得爷爷?”
漾漾眨巴着睫毛点了点头,可爱又可怜。
“呵呵……”老马被漾漾的小模样逗笑了,而后噘着嘴问:“那怎么办呢?”
“这个!给你!”思考片刻以后,漾漾从衣兜里掏出一疙瘩钱,老马伸手要过来一看,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夹着几毛钱的硬币。老人笑呵呵地靠在床头,将那钱重新整好。
“才这么点钱,不够!怎么办呀?”老马抖着钱,冲漾漾摇摇头。
“那你等着!”漾漾一溜烟跑了回去,从自己屋的卡通衣柜里,取出一个粉色的小皮包,而后从皮包里取出三张一百元。小姑娘左手举着钱右手举着棒棒糖,一路小跑回到了老马身边。
“够不够?”漾漾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而后拉着脸缓缓开口:“还不够!没办法喽!”
“我没有钱啦!”漾漾摊开两手表示无辜无奈。
“啧啧啧!爷爷明天就回去喽,回去后再也不来了!哎……”老马一边叹气一边斜瞅着漾漾,只见她一脸木然、下巴下跌,红红的嘴唇险些流出了口水。
漾漾用后脑勺又摩擦着仔仔的书桌,脸上却呆滞——小脑袋显然忙着算计,只是没算得过来。老马也不说话,等着看她如何。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漾漾忽然又跑了出去,然后重举着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过来了。小人儿将钱摔在老马的胸口,高傲地问:“嗯!那你还走不走?”
老马心中大喜,脸上却抻着。他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继续佯装悲伤:“不够哇!算了算了,爷爷明天收拾箱子回去了!不想在这待了!”老头说完,把刚才所有的钱整好放在床边,朝漾漾推了推,示意不要了。
“那你等着!”漾漾再次飞奔而出,又欢喜而来。这次她又举着三张票子扔给了爷爷,大声问他:“那你还走吗?”
“爷爷说了不够!你别拿了!没用的!”老马假装万分悲伤地侧过身子,朝墙那边躺着。
漾漾愣住了,不知所以。她走出屋子,再来时直接拎着钱包,把钱包捧到老马跟前,童音清澈地说:“爷爷,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那你还走吗?”
老马好奇,翻过身子接过小小的钱包张开一看,里面只剩三四张了,他叹了一口气,而后咧着嘴点着头说:“那好吧,看在你这钱的份上,爷爷就留下来吧!”
“呵呵呵……”旁边的仔仔指着漾漾嬉笑不止:“傻不傻呀!”
漾漾两手捏着棒棒糖,脑袋侧着,不知哥哥在笑什么。
“你舍得你的钱吗?”老马将钱整好后,在漾漾面前抖了三抖。
漾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小人儿蒙了。老马哈哈大笑,仔仔也在笑。老马把钱装进钱包里,而后拎着钱包的带子对漾漾说:“给你!爷爷不走了,准备以后住你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