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传来消息,日本人又打来了!老马刚从深圳回到屯里,只见村里的好几百人因害怕鬼子来了决定集体搬走。执拗的老马并不想搬离马家屯,他悄悄默默地决定留在村里。第三天,日本人进镇了,眼瞧着马上到马家屯!其他家留下的人告诉老马朝南走两天两夜,可以投靠在就近的村子里逃命——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并不十足的安全。
生死之际,老马不知该怎么办,他将希望寄托在兴邦身上,他希望兴邦能替他做生死抉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一厢情愿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最了解兴邦的人非他莫属。饥饿、孤独和铺天盖地的惶恐几乎拖垮了他,没人能救他。
日本人终于来了,老马躲在红薯窖里听着日本人打砸抢杀的声音胆战心惊、全身发抖。正在此时,有一个女人在窖口轻轻喊他,那声音像是桂英的,脸庞又像桂英奶奶,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桂英她妈!
老马很高兴,他正欲和她说话,又想起来桂英她妈不是早走了吗?
他确信,他想起来了,桂英她妈早就走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手表上显示五点五十,老马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梦见旧人——怕是不长久了吧!老马想起老大哥、村里的老人,他们生前临走时无一不梦到已故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若真是这样,他得赶紧回去,咽气也要咽在村里。死在这大城市被烧成末还不如暴尸荒野被莺歌谷的狼吃了呢!
老马端详熟睡的外孙子,从头发到脚掌,从鼻梁到膝盖骨,长相虽是何家人,性格却像他妈妈,可惜怂了点,要跟着他生活几年,保准胆子大一截!老马失落地叹息,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更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舍不得走了。他得赶紧回村,顾看着他的果园,还有他的四条狗,还有他身边的兴盛。兴盛从小跟他到大,还没一个人待过呢。
老马知仔仔睡得沉,他趁兴开始收拾自己东西。他摊开行李箱,将自己床头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将自己近三天不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将床头褥子下的一叠新照片放进去……老头忍不住又翻看近来拍的照片,摸那里面的小人像,从桂英到漾漾,从仔仔到致远,从自己到桂英……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老头,如陷进去一般。
“诶?爷爷你干嘛?”仔仔被声响吵了起来。
“我收拾箱子呢!”老马把那一沓照片放进塑料袋里,将塑料袋放进了行李箱的衣服里。
“收拾箱子干什么?”仔仔一口睡腔。
“爷爷准备回屯了。”老马瞟了一眼仔仔。
“嗯?”仔仔缓缓坐起来,一腿盘着,一手撩着蓬乱的头发,灵魂似在**八荒之外。
见爷爷果真在收拾箱子,仔仔皱着眉揉眼睛,而后钻着太阳穴说:“爷爷你要走是吗?”
“不跟你说了嘛!你看你,睡得跟个憨子似的醒不来!呵呵!”老马说完收拾床头柜里的东西。
仔仔纳闷,两手抱着膝盖,隔了会儿问:“为什么呀?”
“待够了呗!”
仔仔看着老头收拾,蓦地无话可说了。
老马收拾完后,拉好箱子,去阳台抽烟。只见今早昏天暗地、大风大雨。桂英说有特大台风,他还当桂英骗他呢。老马借着大风大雨的微凉,反复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桂英她妈、她奶奶爷爷还有自己年轻时的好些事情。人老了,一旦掉进回忆里,如跌入老鼠精的无底洞一般。
越不想回忆,回忆越浓烈。都说人死前有种种预兆,不知今早的梦算不算自己的预兆。老马想到这里只想尽快回马家屯,他得挑块好地给自己,那地儿得跟桂英爷爷奶奶和她妈的挨着但是风水要好,他要请张家寨的老张过来给自己看看坟地风水、阴宅穴位,他还得在自己的坟前准备些树木花草……
一转眼九点多了,仔仔桂英何时走的他竟浑然不知,待致远提着早餐在餐桌上叫他,他才知时间过去了大半晌。
致远知老马要走,只想让老头走前多尝尝各地小吃,他用小盘子将附近最好的肠粉店买来的肠粉放好,推到老马跟前说:“爸,你尝尝肠粉,这是广东的早餐,咱老家很少,你将就吃一吃,尝尝味儿!”
“嗯!外面雨大吗?”老马见致远的衣服湿了一半。
“一阵一阵的,赶上的时候打伞也没用!历史上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台风要来了!”致远将漾漾抱在椅子上,自己坐下以后接着说:“那台风从海上过来,经过东南亚好几个国家,损失不小,前两天从日本擦边,现在往广东走。国家气象中心预报为超强台风,广东省政府这两天一直在准备应对台风的事情!”
“哦!这么大的风,咱那边可没有!”
“香港澳门那边也高度警戒!昨天深圳发了预警短信,今天台风的警戒已经升级为黄色预警!仔仔他们补习班明天通知停课了!我估计明天桂英他们也不会上班了!”
“这么严重啊!”老马惊诧又困惑。
“这次的台风真不一样!爸,你看!这是台风路线!”致远打开台风实时路径给老马看。
老头盯着手机里那移动的小旋风,稀罕又好奇,见那地图能放大放小、挪来挪去,仔细看了十来分钟。
早饭后,致远收拾餐桌,漾漾在屋里玩。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忽然风雨交加,南方的天气着实令人摸不透。阳台飘着雨星透着冷风,老马只得待在客厅躺在沙发上听戏。此刻他听得依旧是《葫芦峪》:
“有山人行人马神鬼难猜,把六甲和六丁任亮安排。”
“在西城曾弄险将亮吓坏,又多亏老赵云统兵前来。”
“恨马谡失街亭一仗打败,又多亏赵子龙单枪夺来。”
“天水关收姜维亮心可爱,我弟子姜伯约文武全才。”
“曹丕王听一言他心不爱,下战表他要夺那幼主龙台。”
“小幼主当殿上挂亮为帅,我两家五丈原对扎营来。”
“命天保下战书他家营寨,却怎么日过午未见回来。”
“袖儿里筒八卦暗掐暗揣,司马昭那冤家必然前来。”
……
听到深处,老马不觉知地哼唱起来:“谁不知诸孔明善筒八卦,算人间生和死一些不差。有山人行人马如同戏耍,将山人比明月照儿心下。你休说儿的父谋略皆大,我把他大司马当就娃娃……”
老马许是浑不自知,只有更宏大的故事、更悲愤的历史、更揪心的伟人之生平,才能镇压得住他对死亡的恐惧。无论悲欢离合,在浩瀚的秦腔戏曲中,他总是空心了自己。只有空心了,一个人才不会为自己而忧思。
手中有钱如旗下有军,人心自安然。包晓棠在二手网站上很快卖掉了李志权买给她的几样名牌东西,忽然手里又多了几万元。知台风要来,她一早起来便去旅行社报名,在那里选定了欧洲三国游的一条路线,惊心的异国七日游即将实现,晓棠十分欢喜,只心疼卡上少了一万元。昨天她在市内跑了三家驾照培训的机构,最终确定了一家风评较好的,如此六千元又没了。
从旅行社出来时快十二点了,晓棠买了两份午餐,提着午餐去雪梅所在的那家咖啡厅。一路上美人儿轻松无比,想着即将而来的奢华又灿烂的生活,她内心激动不已,连走路脚步的也是欢腾的、背影也是轻盈的。
倘若一个人不负载仇恨、能抛下过往且可逃脱现实的残酷,那他的生活无疑是快乐的、值得的;如此度过一生,那他的一生也是欢畅的、幸福的。只可惜,人活在一张正面光鲜亮丽背面血淋淋的蜘蛛网里,因为必然的痛苦,人们才万分地向往快乐。晓棠自知她脚下轻盈的光影只是暂时的,所以倍加珍惜。
补课班里的何一鸣第一次放下了顾舒语,竟然为一个老头而烦恼。早起他悄悄告诉妈妈爷爷要走了,妈妈没有回应;他告诉爸爸,爸爸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为什么他们的反应如此冷淡,而自己竟有一些依依不舍呢。这些天,在和典轩、舒语的相处中,他几乎唯一能毫无悬念地引起他两高度注意的话题就是他爷爷,爷爷身上的很多细节离奇又好笑,说明白以后平凡又让人感动。
最关键的是,顾舒语多次表示想亲眼见见老头!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再找个理由能让顾舒语去他家呢?恐怕这理由比补天还难吧!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以后该怎么逗笑顾舒语呢?只怕网上借来的笑话低级又尴尬,衬得他愚蠢又粗俗。
少年拖着腮帮子,一边抬头静观英语老师,一边俯首在草稿纸上画爷爷每晚放在他书桌上的水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