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六点,一抹晨曦飘来,老马从客厅的地上醒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来,朝阳台外窥望片刻,耳听屋内寂静,老人叠好被单,将枕头和单子放在沙发一角。老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水烟袋、折扇和拐杖,拄着拐杖去了阳台边。
老马拉开帘子,先请朝霞与清明进屋;打开窗户,再邀晨风与飒爽做客。而后他转身,撕掉一张老黄历上的软纸,新纸上写着农历己亥年六月二十——辛未月庚申日,宜移徙、入宅、治病、会亲友、祭祀;忌开市、斋醮、安床、出行、经络。今天也是阳历的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老马掐指一算,再差一周他就在女儿家待了整整一月了。
老头回到阳台边的摇椅上,慢动作坐下来,在摇摆旋转的世界中,他点燃渭北烟草的细烟末,赏轻烟袅袅、细雾缭绕。一锅烟罢了,再点燃一锅。老话说白发故人稀,故人少便少罢,新人却常添。如今待在女儿家里,心情也焕然一新。
刚来家时不习惯,渐渐地诸事顺遂起来。漾漾开心他开心,漾漾走了他不舍,仔仔急诊他担心,仔仔放假他乐呵……不知不觉间,白头翁的心不由自己,开始跟着这个小家的喜怒哀乐在转。老马叹了一口气,担心过两月自己离开时,舍不得这两个小娃娃。
两锅烟罢,来了神采。老马用自己的汗巾擦着自己的拐杖,龙头上的纹路细细擦拭。擦完了拐杖老头从抽屉里找来棉签,沾了水弓着腰擦自己的右脚脚趾缝——他怕熏到家里人。擦完脚趾缝老头打开手机,点开了听戏的小图标,将手机放在胸前小声听马友仙唱戏。
快八点了,老头朝屋里打望,没一个人醒来。也是,小女子去湖南了,大小子放暑假了,致远不用早起了,那英英呢?昨晚喝醉了,今天不上班吗?老头担心桂英起晚了错过上班点,于是故意将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最大那格!顿时整个家里游荡着东路秦腔的粗狂和奔放。
果然,几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英英不上班吗?”老马隔着半米瞄手表——差五分钟八点。
“她今天……有事!昨晚到家前跟公司领导打过招呼了!”致远挠着头发。
“哦!”
城里人过得轻松也费劲儿,整天忙这忙那的,身体不累脑子累。老马赶紧低头又把手机声调小了,不想打搅女儿和外孙休息。
致远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出去买菜买早餐了。老马正听秦腔,电话来了——马保山的。保山问村里新农合的事情,老马把谁能弄、怎么弄、往年经验全告诉他了,让他和村委会一块商量着办。这一个电话花了二十分钟。
快九点的时候致远回来了,提着好多菜和早餐。收好菜以后,翁婿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上边聊边等——等那娘两起床。说话间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昨晚上兴华打电话要来深圳。
“一个陕西还不够她待吗?她来深圳做什么?”老马对着电话大吼。
“说是……什么活动,我也不太清楚,兴华托我跟英英说一声。英英呢?”
“还没起来呢!”
“不是这两天来,估计得段儿时间才来呢!哦还有一件事,兴才腰椎间盘突出,有点严重,这几天下不了床呢!”
“怎么这么严重?”老马担忧二弟的长子。
“哎,这么多年做泥水匠累得呗!这次发病有点严重,上周三一口气花了四千元!这几天他果园里的事情是我和兴波在帮忙,哎呀忙得很!”兴盛挠着头发抱怨。
“嗯。你多帮着他。上次冰雹严重不?”
“有点严重!地上打落了一地葡萄!再往北更严重,咱家……还行!估计少卖很多钱!”兴盛搓着胡子,神情失落。
“哎对了!你三婶家的青枣我估摸熟了!你给英英寄个两大箱来——她说她爱吃这个!然后你再从地里采三五样野菜,一块寄过来!你忙不过来让你二婶去弄野菜——她懂!英英说她馋这个!”老马一口一个英英,吩咐的事情全是为英英的。
床上的马桂英早被父亲幼时亲昵的称呼惊醒了,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了。
“这没问题!我这两天弄!”
“不着急,兴才的事要紧!”老马强调。
“哦还有一件事,西头先前卖挂面的老婆子不行了——两天没进饭了!家里已经在准备白事了!不是说跟我妈沾点亲嘛,我该行多少门户?”兴盛问父亲。
“咝……我想想,她是你妈……表舅的女儿!呃……给一百吧!东西带多点,比村里人多点就行了!这关系远了——亲也亲、不亲也不亲,看你妈面上行这么多吧!”老马低头,食指在餐桌上滑来滑去。
桂英悄悄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听老头谈村里的事情,听到电话里提“你妈”两个字的时候,桂英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像被台风夜的大雨淋湿了一般沉甸甸的。
“行,我知道了……”兴盛说完话,准备打招呼挂电话。
“欸英英起了!你和你妹子聊不?”老马问兴盛。
“行,那你把电话给英英。”
“喂?哥!”桂英接过电话,一开口叫哥,整个人全变了——变成了二哥面前的小妹妹。
“你不上班?”兴盛问。
“今个有事儿,请假了!”
“嗯,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就那样,还行!你地里忙不忙?”中年女人瞬间成了个五六岁跟在二哥屁股后面的女娃娃,桂英不好意思在老头面前撒娇,穿过客厅,一路高兴地舔着嘴唇、扭着肩膀到了阳台上。
“地里……最近有点忙!娃娃放暑假没?”
“放了放了,漾漾前几天放了,仔仔昨天……前天放咧!”桂英咧嘴大笑,眼角却泛着泪花。
“兴华说她要过来!可能要去你那儿住几天!”
“欸?她不是刚生了双胞胎么?”
“生了好几个月了!她两口子没营生,好像要去南方工作,嘴上又不确定!你别管,她来之前我会细细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两口子这两年有点怪!”
“呃……好吧!那个……你……你别太辛苦了!果子卖多少是多少!心劲别太大了,身体要紧!”桂英靠着阳台的墙,细声细气地叮咛二哥。
“嗯,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我知道,但是你一个人要忙地里又要忙屋里,吃饭要吃好!”桂英抿嘴吞泪。
“哎呀你放心,这两天哥在二婶家屋里吃饭哩!二婶饭做得好!我肚子都大了,和你一样!”
“呵呵呵……”桂英哽咽着笑出了鼻泡。
“哥好着哩,甭担心!”兴盛柔和地安慰妹妹。
“欸……我妈怎么了?那个样子!我受不了了!”原来仔仔也被吵醒了,一开门见桂英扭扭捏捏的捂着耳朵,他走到客厅问爸爸和爷爷。
“跟你二舅打电话呢。”致远轻声说。
“我过两天给你寄几身衣服,还有木耳香菇啥的干菜,再买点香肠、腊肉啥的,这样你没时间做饭了馒头夹着腊肉吃。人家致远那边湖南人爱这样吃!”桂英不停地吸鼻涕。
“哎哥衣服多着呢,穿不完!你不用买咧,糟蹋钱!”兴盛佯装生气,他心疼妹妹赚钱辛苦。
“哎呀,你甭管了,你收快递就行啦!话这么多!”桂英哭着也怒了。
“爸在你那儿住得惯不?”
“惯着呢,吃得多睡得好,天天跟我们干架,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你都不知道,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哎!我已经习惯了!”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别跟爸吵,他年龄大了!你看他说话嗓门高、劲儿大,那是表象,他早老了!”兴盛最了解老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知道知道知道!”
“你没跟爸处过,他要犯脾气了你让着他点儿!”兴盛嘱咐。
“知道知道知道!”桂英不耐烦。
“你要嫌他……嫌他烦人,过两天带他在深圳转一圈,他想去看伟人像,想看海,你带他看完了再把他送回来!”善良木讷的兴盛处处替自己的妹子着想。
“没事没事!他在深圳待得好着呢!致远天天伺候他——不少他吃、不少他穿,你不用管!你好好忙地里的事,地里活儿重,这段时间我照看着她。哥你放心吧,不用管了!”趴在阳台栏杆上的中年女人,不知多少泪洒到了空中。
“哭成这样!至于嘛?”仔仔悄默默过来偷听电话,没想到妈妈的泪珠子跟下雨似的,温柔的少年跳着转身去找抽纸。
“嗯。”兄妹两蓦地没话说了。
“给!”仔仔轻触桂英肩膀,把卫生纸递过去。
“仔仔来了!来来来,让仔仔跟你聊几句。”桂英哽咽得聊不下去了,赶紧把电话甩给儿子。自个如释重负一般去墙角抹泪。
“喂舅舅!你起床没?”仔仔大嗓门喊起来。
“嘿嘿……你这娃!几点了还没起床?你八成刚起来吧!”兴盛最爱和妹妹的孩子聊天了。
“我刚考完试,刚刚放暑假!马家屯现在热吗?”
……
“还吃不吃早点啊?九点半了都!”致远在玩手机,老马饿得撑不住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桂英一听老头在叫喊,擦干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穿过客厅到了餐厅。
“吃吃吃,马上吃!平常不是你饿了你先吃嘛!什么时候学会等别人了!”桂英没好气地说完,想起二哥的话又悔了,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致远在分拨早点,老马饿得大口吃起来,仔仔在那边和二舅开心地聊着。
吃饭的时候,老马瞥见了桂英双眼哭过的痕迹。早知他们兄妹之间关系要好——打小就好,今日一见,果真是好。老马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了妹妹作姑娘时自己待妹妹的种种好。老头儿心底哀叹,自己对女儿还不如对妹妹的三分好。幸好幸好,两儿子多少替他弥补了这个女儿,待自己百年以后,儿女们相互间也更亲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