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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下 阖家人笑谈村野 睡地铺梦回故乡(1 / 1)

“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每年一到暑假总惦记她家的葡萄!那时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没熟我馋得直接吃葡萄叶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没人管,后来你表弟盖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极,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姑说,一颗葡萄是一滴泪,泪水结的果实,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深,一直到现在。”

“欸,是乡村诗吗?”仔仔无头无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树上的豪华鸟窝还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个鸟窝一平米大——好几十年了,已经长在树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来——几乎全村的孩子都打过!仔仔肯定没见过!老公你也没见过吧!”

“那棵树十年前早挖了——卖了!你前两次回家没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谁记得看那个呀!我三婶家的大枣树还在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枣!现在卖的大荔冬枣远远赶不上三婶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圆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个在!下次给你寄几箱,让两娃儿也尝尝味儿!”

“爸,马家屯现在还有养牛的吗?仔儿,你妈可是个纯正的放牛娃——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放牛!”致远说。

“早没了!呃……兴许有一两家在养呢!”

“什么牛?奶牛吗?”仔仔纳闷。

“秦川黄牛!呵呵……那边哪有奶牛呀!人养牛是为了种地不是为了吃奶!”老马被小儿的无知逗乐了。

“哎村长啊,西沟里几十年前的土窑还在吗?土窑里的土炕还有没有?”

“有!谁没事去捣鼓那个!那土窑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边上有一尊土佛像,没人敢动!”

“爸,现在农村的那种手推车还有没有?”致远问。

“少了,全地溜子!车身小,开着方便,果园里也能车进车出的!”

“爷爷,你们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苹果、秦冠苹果、糖心苹果,还有大荔冬枣、红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着呢!咱坡上的酸枣好吃得很,你要是来爷爷给你打几兜,你妈小时候馋那个酸枣!”

“还有猕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们那儿都能种。”桂英补充。

“关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爷爷家那儿的小吃也特丰富!仔仔有空了去爷爷家住一段时间!带上妹妹,去你几个舅舅家的果园转一转,好玩着呢!这次回去我本来有机会逛的,错过了!可惜呀!”致远遗憾。

“欸,钟家湾小学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墙拆了没!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来回踩过几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点瞭望台或长城的意思!”

“那个呀——快没了!这儿挖一点那儿挖一点,现在只剩个土疙瘩!我小时候才壮观呢,几十米长嘞!”

“什么是土城墙?”

“古时候打仗的防御墙?”致远猜测。

“嗯,那土城墙是明朝修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老马补充。

“南头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还有没有?”

“有!年年开,没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时瞧得见,一大片红红的!”

“妈,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颗种子开出一座花山!我学前的时候经常在那花丛里躲来躲去!还在里面睡过觉呢!”

“浪漫呀!”致远羡慕。

“那边还种芝麻吗?以前那里年年种芝麻,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

“现在不了!现在南头坡种毛杏,杏花开的时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飞,满地落英。”致远起兴,拽起诗来。

“我几岁的时候,记得好像经常……经常跟我奶奶去南头坡地上采马齿菜,那地里马齿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已经迷糊了!”

“你忘啦?小时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带着你,去的时候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背着菜!这你也忘了!”

“你一说我有一点点印象,我现在丝毫丝毫记不起我奶奶的模样!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别说你记不起,我也快记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妈妈的奶奶吗?就是爷爷你的妈妈吗?”

“嗯,对!”老马点头。

“我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呐!针线功夫一流!织布纺纱一流!捏花馒头一流!剪窗花鞋样儿一流!做菜做饭一流!村里没几个妇女能赶上她那境界!欸这么一说,爸我觉得你像我奶奶多一点,是不是?”桂英忽然发现。

“还织布纺纱——哪个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年代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亲属。

“嗯!你奶奶会做人、心善良、会说话还聪明!你爷爷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马补充。

“怎么没听你说过奶奶的事儿!”致远问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时候听我姑和婶婶们说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呐!你妈、你两婶再加你姑,这四个女人赶不上你奶奶一个人——我这是公正地评价!到你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劲得很!做饭做得不成样,针线活没几个会!为人处世、性子长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呗!我爷爷是农民,我爸也是农民,我可没我奶奶那富贵小姐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时代变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这样长得丑又懒脾气又大的女子,搁在旧时候谁要你呀!我都没脸跟人家说亲!你这一辈里兴华长得好看一点,可头脑差点!”

“哈哈哈哈……”致远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鸣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没资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脑门。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个没人要的!”

“哈哈……”老马也笑了。

“你妈持家是一把手,你将来娶的媳妇指不定还不如你妈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还越不行了!”老马扭转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众人却笑成一片。

“村里现在还有人摸古牌吗?以前我奶奶经常玩这个。”桂英问。

“嗯,现在没了,我好多年没见人玩这个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问。

“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欸!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文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欸,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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