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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萨(1 / 1)

雨后,夜空分外的深静,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过。大君挑着金帐的帘子仰望星空,点了点头:“干了那么些天,终于下雨了。好在马草都收完了,现在下雨,正是好时候。”金帐里,坐床上的大合萨接过他的话:“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北风已经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个好年啊。”

“好年。”

“这几天阿苏勒恢复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盘腿坐下,举起了银杯。

“伤口的干痂已经都退掉了,再过几天估计疤痕也会消掉,只是身子还虚,这些天只能用肉粥养着,昨天我去看他,还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大合萨举杯饮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着烟锅。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大君盯着大合萨的眼睛,

“阿苏勒没事了,沙翰你也该放下心了。出使东陆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答复?”大合萨转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来金帐拜见的时候,告诉大君吧。”大君点了点头:“沙翰,我知道你担心。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是盘鞑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该过着悠闲的日子。可是一踏进这里面,就再也出不去,没准连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仪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等你的答复。”老头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这还不是在逼我么?”他也不告辞,缩肩佝背地出帐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远远地敬了敬大合萨的背影,自己饮尽了杯中的古尔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静,静得似乎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微声。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只有一个火盆点燃了,照着孩子苍白的脸。

他身上还裹着绷带,但是已经可以活动。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见的玩意儿,用青色笔挺的草叶编织而成,远远地看和真的没有区别。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经干枯了,皱缩在一起,瘪瘪的并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着它,火焰映在他眼里跳动。

他把草蚱蜢轻轻放进火堆里,小声地说:“飞走吧。”

“阿苏勒。”孩子惊讶地回头。他看见一身白麻的长衣、秃顶的老人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大合萨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一起看火里那只燃烧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双翼映得几乎透明,像是要随着腾舞的火焰飞起来。

火焰忽地一卷,把它吞没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么烧了呢?”孩子低着头:“是哲甘的小儿子编了送给我的……这是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为什么又烧掉呢?”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软弱,很没用?”

“不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颜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见这只蚱蜢就会想到哲甘,想到诃伦帖姆妈。我成天就想这些,白天想晚上想,练刀的时候都想。大合萨,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练刀,我要把蚱蜢烧了,阿爸说的,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要坚强。”

“练刀……唉,还练什么刀啊?”大合萨埋怨着,

“就是练那个破刀,把身体都练出病来了。以后我们可别再练什么刀了,好好地喝着**,听那些小奴们给你说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獭子肉,过得多悠闲。”他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对了,世子啊,大合萨教你星相之学吧!你比阿摩敕那个傻小子聪明,一定学得快。”孩子笑了,是那种他固有的拒绝别人的笑容:“谢谢大合萨,我还是要练刀,阿爸说了,我要变成男子汉。”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萨觉得说漏嘴了,

“阿苏勒啊,你是世子,吕氏帕苏尔家族的小儿子,你祖宗的勇敢和荣耀都要你继承,将来有千千万万的勇士跟在你马后。帮你打仗。别听那些人瞎说,会刀术有什么用?你阿爸剑术再好,又杀过多少敌人?何况你身子刚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觉得闷呢,大合萨把巴呆送给你玩几天,不过你要按时喂它,可不要把它饿瘦了。”孩子低着头,转过身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天空,声音变得格外的遥远:“大合萨,你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回来,不肯叫夫人姆妈。”

“记得啊。”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很怕听到姆妈两个字。”孩子忽地回过头来,

“大合萨,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萨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颜部的时候,姆妈叫做诃伦帖,九王带着兵打进真颜部的时候,姆妈死了。我那天练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妈死的时候,我怕我停下来就会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拼命地出力,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合萨,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样的场面。看见那么大的火,我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掉,谁都救不了他们,我很想救他们的,可是我没本事。大合萨,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能指望我们的勇士,可是……他们又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事了!”他想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又觉得那张稚嫩小脸上的神情不可轻侮。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傻?”

“阿苏勒不傻。”大合萨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听那些蠢人的话,我们的阿苏勒会成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个时候,大合萨骑着马,打着旗,为你开道。”孩子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是来找木犁将军的么?这么晚,将军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来拣个东西,前几天在这里落在草丛里了,一直没有时间来找找,刚才好容易才找到。”老头子沉默了一下,拉过孩子的手拍了拍,

“阿苏勒,大合萨要去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回来看你。可是看到你这样,大合萨放心了。”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这是你阿爸赐给你的,狮子王的刀,大合萨把它带来还给你了。来,握紧它,等到大合萨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哥哥们那么强壮了。”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孩子看着他一袭白衣的背影就此隐没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润的皮子被换成了青色的丝绸,青色的丝绳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珑。

夜风从玲珑上的孔隙里穿过,仿佛叹息一样的清鸣。阿摩敕被帐篷外可怕的响声惊醒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什么人敢在大合萨的帐篷附近这样喧哗?可是那声音那么真切,仿佛混着武器交击的声音、吼叫的声音、马嘶的声音,他又以为是朔北部的白狼团打进了北都。

他在帐篷里瑟瑟发抖了一阵子,不知道是该提上他的短刀冲出去,还是立刻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来,起来!”竟然是老头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着裤子钻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子。老头子骑着高大的青马,穿着祭祀和大典才用的华贵礼服,胸前配着神圣的熊刀,一手高举着铁马镫,一手拿着粗大的火把敲在马镫上,火星溅落,鸣声震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夜间的寂静恶狠狠地劈开了。

“阿摩敕,走了!”老头子勒着青马大喊,

“懒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么?”

“走?”阿摩敕傻了,

“去哪里?我刚刚睡下,明天早晨不是还要进金帐拜见大君主?”

“大君?我们不管他!”老头子一指身后,

“我们这就出发,我已经把仪仗和队伍都带来了。我刚才听人说,说得很对。他们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青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让你见识见识老师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们青阳城下的时候,老师也带着鬼弓在城上游射呢!”他身后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这些隶属于虎豹骑的精英骑射盛装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战马上,高高打起了剑齿豹图案的白色大旗。

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仪仗,一瞬间阿摩敕几乎以为是老头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礼仪。

可是就算老头子喝醉了,精锐的虎豹骑武士们却不可能都喝醉了,他们每人马后都拴着两匹备用的骏马,分明是要远行的模样。

他上去扯住老头子的马嚼铁:“可是……可是到底去哪里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边,有个王国叫做大胤的,你知道么?”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张大了嘴,

“那不就是东陆大皇帝的国家么?”

“对!我们要去大胤!那里遍地都是黄金和玉石,收获的季节,棉花和麦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来,纵马一年都跑不到海边!那是黄金之国,我们蛮族千年来都没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要去了。没了我,他们不行的!就让我亲手为青阳打开通往黄金之国的门吧!”他望着南方,眼睛里闪烁着阿摩敕从未见过的光。

贵木转头看了哥哥一眼。火把侧照在旭达罕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他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

赤色的龙牙旗下,旭达罕跨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

贵木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贵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贵木低下头去。一个巴掌落在贵木的脸上,干净利落的

“啪”一声。贵木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旭达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贵木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若是去东陆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东陆吧!”旭达罕一把摔开他,

“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

“是!”贵木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旭达罕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

“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旭达罕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

“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贵木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从小到大,在贵木心里,旭达罕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贵木的头顶。

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

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

贵木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

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是旭达罕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旭达罕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旭达罕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

终于贵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旭达罕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旭达罕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贵木,贵木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而旭达罕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贵木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跪着,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旭达罕轻声说,

“还有……我是你哥哥啊!”从那天夜里,贵木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比莫干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胯下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比莫干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旭达罕。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比莫干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达罕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

“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

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旭达罕的声音冰冷的没有起伏,

“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

“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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