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旧衣服,有些款式过时了就不想穿了,准备处理掉。”梁梓音指着角落里堆着的两大包胶袋,对时霖说道。
如她所料,时霖踟蹰了一小会儿,便向她提议将废弃的包裹转让给他,作为交换他会带她去几个好地方玩。
她故作惊讶,“你拿女孩子的衣服做什么?”
“呃,这个嘛……”时霖挠了挠脖子,脸转向别处,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明是学校社团有用处。
真是不适合说谎的人啊。
她并没有直接点破,顺着他的话问:“击剑社和管弦乐团还需要别人的旧衣服噢?”
他扛不住了,双手合十,愁眉苦脸地求饶:“好妹妹,你就答应了吧!”
“算啦,给你就给你,不过你得先答应帮我个忙。”梁梓音大方表示不再细究,抛砖引玉牵出真正的话题。
“你说?”
“国文老师最近布置了功课,让我们好好研读一本诗集,再写份读书报告。我这不在看嘛,你的学问多,你给我念下。”说罢,她把一直揣在身上的诗集掏出来,直直塞到他眼前。
“看不出你这么刻苦啊。”时霖明显对她的一番恭维很是受用,喜滋滋地接过书,“嗯,我看看……假如我的幸福是自由的雄鹰?哎哟你们老师好文艺啊……”
“你别那么多废话呀,快点读嘛。”梁梓音搬了张凳子坐下,托腮催促道。
“你别吵,我看看,嗯……”时霖似笑非笑瞄她一眼,一只手捧起书,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开始缓缓读起来。她素来觉得时霖的声音很好听,犹如淙淙的溪水在泉石上流过,婉转流连,韵味十足,此时宛若蕴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恍惚将她拉入深深的美梦中。
“假如我的幸福是自由的雄鹰,
假如它鸽子般自豪地翱翔在空中——
那我会用自己的弓射出歌唱的箭,
不管是死是活,它都会属于我!
假如我的幸福是奇异的鲜花,
假如那花生长于陡峭的山崖——
我会不顾一切,无所畏惧,
将花朵摘下,并为它的芬芳痴迷!
假如我的幸福是罕见的指环
假如它埋藏于河中松散的泥沙下面——
为了它我会像美人鱼般沉入水底,
让它在我的手指上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时霖抽抽嘴角,拧起眉头,合上书本不干了,“就是用来骗你这种无知小妹仔的。”
梁梓音还沉陷在诗意的美好中没出来,冷不防被他泼了盆冷水,猝然回到现实。“还有最后一段没读呢——”她尖叫道,末尾三个字故意拉长了作强调。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他拖着两个大包袱越走越远的步伐。
“时霖真是大笨蛋。”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对方,气鼓鼓地嘟起了腮帮子,回答她的则是少年爽朗的笑声和逐渐远去的背影。
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她无力地趴在桌上,独自生着闷气。
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今天做了好事,又眉眼弯弯,喜笑颜开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就得到了确切消息:《中英联合声明》签订后,双方正式达成协议,九龙寨城要被拆迁了。最近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清一色的《九龙寨城居民对拆迁安置及补偿的意见》、《香港毒瘤玩完,清拆后将建为公园》等标题,大街小巷也布满了抗议示威的人群,旧街坊的反对之声不断,可都没有得到政府的有效反馈。
梁梓音其实很想问问时霖那住在城内的两个朋友怎么样了,却犹豫不定迟迟开不了口——问了的话不就表明自己偷偷跟踪过他吗?时霖心里会怎么想呢……隐私被触犯,肯定不见得有多开心吧……
不行不行,打死都不能向他透露分毫。给自己立下规矩后,她扼腕长叹,不知该如何抒发那份憋屈和郁结。
“紧张了吗?”看到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友莉莉握住她的手,帮她加油助威:“等等就当底下的观众全部不存在就好啦,你那么棒,一定行的!”
梁梓音听到这话一怔,然后才记起她现在身处何地。书院组织了一场歌唱比赛,怀着侥幸的心理报名参加,未料到竟然真的获得了不错的名次,还代表学校去参加港岛区汇演兼比赛,眼下正是在后台待机中。
“嗯,我会加油的!”她攥紧一拳直直向前挥去,作小宇宙爆发状,为自己打气。
“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回应她的是另一只大上许多的拳头,与她轻轻相触。
梁梓音回神惊呼:“时霖!你怎么不在观众席上等着,擅自跑过来了?”
“当然是给你助威啊。”对方毛绒格子背心外罩着一件牛仔衫,和煦的笑容温暖了她的心房,眼前的世界忽然明亮起来。
其他几个来给她鼓气的同学见状,小小声问道:“阿音,他是谁啊?”
梁梓音还未来得及介绍,他已经半蹲下身,一个个逐一握手,“你们好,我是阿音的哥哥,叫我阿霖就行了。”
握过手的女生们脸上都有些害羞,许是不习惯和陌生男子这样亲密接触。
“阿音,”莉莉悄悄附在她耳边道:“你哥哥感觉有少少像秦汉呀。”
挨着她的那个女生小名叫阿珠,听到以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咧开嘴巴,露出缺了的门牙:“我觉得像吕颂贤多点哦。”
“不对不对,”旁边另一个小女孩凑过来,故作老沉地拍拍她的肩,一口否定了这个评论:“明明像张国荣才对嘛!”
“啊——”女生堆中爆发出一阵尖叫,引得其他人连连注目,说不清到底是来捧场还是砸场的。
“真是够了,”梁梓音拽着时霖胳膊把他从人群中拖出,扶额闷闷道:“他谁都不像,就像他自己!你们究竟是来看谁的?”
大家连忙讨好:“好啦好啦,你不要激动,就快上场了。”
莉莉扯过节目单一瞧,手忙脚乱地赶紧帮她补了个妆,“阿音,下一个就轮到你啦。”
正当这边吵吵嚷嚷之际,场监戴着耳机从身旁急急跑过,频发的状况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下一场的手风琴伴奏呢?”
音响师环顾后台一圈,没有见到伴奏的身影。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通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忙里偷闲的道具统筹从盒饭里抬起头,含糊不清道:“阿健?半个钟前好像跟我说过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蹲坑……”
场监立即派人去查看,可惜间间门都敲开了依然没有找到。
“衰喇,老板全在底下坐着,怎么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拍着脑袋,肠子都快悔青。
“没有伴奏,难道要阿音清唱吗?”莉莉看起来比唱的人还要焦灼。
梁梓音默默低下头,几缕发丝软塌塌垂了下来。清唱吗……效果可能不会太好吧。算了,本来也没有抱拿奖的期望的。
这个时候,伫在一边好久没出过声的时霖从琴盒里拿起乐谱,细细审视了一遍,又将视线移向盒子里安静躺着的琴身。
“不要随便乱摸。”音响师刚欲阻止,却被场监拦住,下令噤声。后者双眼发亮,最先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这位先生,你会弹?”
“学过一点点。”他说完托起手风琴,调整好背带,试了几个音,随之把目光投落在正局促不安绞着裙角的梁梓音身上,“妹猪,相信我吗?”
身体比头脑抢先一步做出了回应,凳子上的女孩如小鸡啄米般颔首低眉。
“那就准备好上场吧。”他的声音沉稳,如一枚定海神针,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灯光聚焦于舞台上的主持人,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用标准的播音腔为观众报幕:“下面有请圣雅书院的代表——梁梓音同学,为大家带来一首《踏浪》!”
幕布徐徐拉开,风箱伴着和弦有节奏地摇晃着,轻快悠扬的曲子回响在整个大厅中央,紧接着响起的是略显幼稚却清脆悦耳的女声。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
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
小小的一阵风呀慢慢的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边来
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
梁梓音试着按照莉莉交代过的方法,想象着此刻台下的观众席空空荡荡,只有她和时霖站在舞台上,为彼此演奏与歌唱,聚光灯在他俩之间来回切换。
在吟吟歌声中,她仿佛成为了电影里那个爱看海的少女,插上翅膀,在风潮里飞向心爱的人,干涸的心田被澍霖沐浴,洋洋洒洒溶成一片。
一曲终了,她眼角的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晶晶发亮,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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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阿音拿到冠军,cheers!”果汁替代了啤酒,几个玻璃杯在半空中相撞。
比赛结束后,时霖做东,邀请众人在离会堂不远的一家餐厅办了场小型庆功宴。
“阿音今日表现太强劲啦!要我讲,其他人的风头根本比不过你。”阿珠喜不自胜,把奖状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如同得奖的那位是她一般。
老实说,梁梓音本人也很得意,可非要装出老神在在的样子,慢悠悠抿完一整杯雪碧,这才在一干人等面前平静地说道:“这并没什么好出奇的。”
都是年纪轻轻的后生仔,哪里见得惯这种装腔作势。只听得一声高喊:“嘁,抦她!”大家闻言一哄而上,涌了过去。有故意讲笑话逗她笑的,有伸手挠她咯吱窝的,有往她脸上涂忌廉的……害得梁梓音千辛万苦才拗出来的成熟造型瞬间破功。
有几个胆大的还想借机朝时霖下手,只见他来者不拒,言笑晏晏,一手接过蛋糕一手举起杯子,几圈转下来,攻击者们纷纷“中弹”,唯独他毫发无损。
最后还是莉莉好人,趁一堆人挤在一起又叫又跳的时候把梁梓音拉了出来,递给她一包纸巾,“知道你不想当着哥哥面出丑,快点去洗手间清理下啦。”
满脸忌廉、白花花的梁梓音,张开九阴白骨爪,感动地抱住了她:“莉莉,世间始终你好!”
“呜哇哇——”女孩吓得连连闪避,“不要靠这么近,回到家看到这件衫污糟邋遢,阿嫲又会骂我的……”
认认真真擦完脸和衣服,黏糊糊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梁梓音正要打开隔间的门,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紧接着洗手池前传来轻微的躁动,哗哗水流声仍旧遮挡不住女生的高昂兴致。
“听到圣雅书院的学生吹水没?就是刚刚坐我们隔壁台的那帮女仔。”
“哈,动静那么鬼死大,想装聋都难。不就是百年难遇拿了个奖吗,个个懵惺惺比TVB演员还要夸张,看了都觉得搞笑。”
“算啦,这帮四眼妹在学校都挂着念书,不知多难得才能和男人出来吃餐饭,哪像你这么得闲,日日出去同男人飞,体谅下咯。”
“收皮喇,”食烟食得太急,女生呛得咳了起来,挥手散开弥漫的烟雾。“讲到这个我就一把火,前几日你介绍给我的那条麻甩佬,真是灶头抹布,又咸又湿。可怜我只好哑仔食黄连,跪地喂猪母。”
“咩意思啊?”
“有苦说不出,只能够睇钱份上咯。”
“哈哈哈——”一阵狂笑过后,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女生又建议道:“娴姐,讲真啊,我们几个中间算你最姣最有资本,不如等下出面钓钓那个马仔,向圣雅书院show下你的威水?”
“嘁,那只水鱼傻下傻下,看上去好似拖鞋仔,我一点兴趣都无。”
“有仔不上,不似你喔。其中肯定有故事!”
“食蕉啦你,这样都知?”
“还真有啊?”一抽人听说有花边都来了兴趣,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有是有故事,不过不是我,是那只水鱼!之前去我前前前任的学校时他话我知的。”
“你前前前任就是那只四眼田鸡乖乖仔?”
“田你个死发瘟,人家讲到尾都算是个学生会主席,虽然中看不中用。”
“金针菇田鸡煲仔饭,你的口味都算古怪啦。”
“叼——”她猛吸了口烟,边笑骂边解释原因,“那阵时正巧撞上学生会换届选举,那只水鱼是候选人,相片挂在橱窗里,我见他模样周正就多看了几眼,结果田鸡仔发现之后开始食飞醋,不停同我讲他的坏话,爆他的黑料……”
“快点继续啊。”关键时候竟然停顿,大家都忍不住催促起来。
“死蠢别催,让我缓口气先。”她清清嗓子,又点了支烟。“他说那只水鱼家境不错,花钱笼络了一批人对他死心塌地,如果当上主席,肯定是暗箱操作。”
“他痴线,最抵死就是这些讲风凉话的。”
“我都是这么讲的啦。但是田鸡仔突然开始发飙,讲水鱼阿妈是他老豆养的外室,细个时跟着阿妈在外面流浪,为了赚钱维持生计,阿妈做鸡他做鸭,好不容易熬出头可以认祖归宗了,他老母又得了花柳病,死得都几凄凉。他都算可怜啦,看尽世态炎凉,小小年纪就要看别人脸色吃饭,心机重点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恍然大悟,感叹一下后又迅速转移到了其他话题,各种调笑声音接踵而来,谁也没注意到隔间的门被缓缓推开。
“咦?”瞧清楚来者的校服后,她们停止了嬉笑,互相推搡对方使着眼色。
中间那位边叼着烟边描口红的看样子是这群女生中的大姐大,半个屁股靠在洗手台上,动也不动,显然没有要让位的意思。她对着镜子,不慌不忙地吐出个烟圈,斥鼻的烟雾顿时充斥满整个空间。
“小妹妹,有事?”她低垂眼皮整理着丝袜,正眼都不瞧对面的人一眼。
“道歉。”两个字冷冷吐出。
被唤作娴姐的女生终于抬头正视了她,烟熏妆中透出嗤嗤哂笑:“哈,我说谁这么硬颈呢,原来是我们的‘冠军’小姐啊。着急成这个样子,难不通被我说中了心事?水鱼配洗衫板,想想都算浪漫喔。”
回应她的则是女伴们的起哄和讥讽。
梁梓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重复一遍:“道歉。”
“北姑?”大概是听出了方言的微妙差异,娴姐还特意换回了普通话,“我没听清,再说一次。”
“我让你道歉。”她毫不畏惧地与她平视。
女生轻蔑地勾勾嘴角,从洗手台跳下,冲其他几个人扬首,洗手间的大门便被重重关上。她随便活动了下手腕,一个烟头就往梁梓音面上砸去,揪着她的头发,随之而来的是一脚飞踢。
“道歉?告诉你,我这世就没说过‘对不住’三个字!”
......那你现在不是说了吗?围观的小妹本想弱弱地补充一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做灭了自家威风,还是没好意思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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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餐厅里的人得知消息赶到现场时,洗手间里早已是一片狼藉,连水管都爆裂了几条缝。参与了这个过程的人无一幸免,个个浑身湿透变成了落汤鸡,更有甚者脸上已经挂彩,捂着伤口垂头丧气。莉莉小心翼翼地踏过滑腻的地板,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位最惨烈最悲壮的勇士。
她忍着哭意揽住她,“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啊?”
没有忌讳这是女厕,跟着一起进来了的时霖,见状不发一言,脱下外套裹紧少女身体,向外走去。
经过第二壮烈的战士身边时,他稍稍驻足,只见对方仰头,嘴唇发青,冲他气息奄奄笑了笑:“有种。”
“服吗?”
她竖起大拇指,指尖朝下。
时霖再没吭声,抱着怀中的女孩大步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