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梦醒,恍若隔世。
柊裴恍惚的神思慢慢聚拢,缓缓收回还在飘忽的心。雾色中伫立的依旧是乳白色的灯塔,驳船停留在堤岸旁,橘红色的夕阳逐渐隐于海平线之后,海浪卷席着残阳奔腾而近。后来似乎有些怠倦了,海上的喧嚣便渐渐归弱,但是天空仍旧是静谧的。原来海与天也终究是分离的个体。
在海风里默默回首往昔,浪潮的壮阔中是永恒的孤寂。
不曾想过,未来的某个美丽日落,静静的你会想起我,你此刻正经历春风与花香的诱惑。
他捡起小石子,打了个水漂,目送着石子在海面上越飘越远,一路浪花相送,直至被巨浪吞噬,沉没。
“带你们来看海了。”他低声笑了笑,“这算不算,亡命天涯?”
回温泉庄的路上,暮色已然昏暗,远远就望见一栋小木屋被暖黄色的灯光笼罩。风雨过后,袅袅炊烟一缕斜。背景是一望无垠的黑沉沉的大海,眼底却只有温馨的色调。柊裴立在山路上,打了个喷嚏,突然觉得飘荡了很久的心在一刹那安定了下来。
推开门时,他看到阿宗正对着电视哈哈大笑,糖糖一个人在地上砌着积木,桌子旁的姑娘则埋头撕咬着半只鸡腿。“哟,你回来了……”她举起肥美油亮的鸡腿向他打招呼,嘴里含糊不清,“再不回来……我们可要担心死了…….”
柊裴扯扯嘴角,看不出来你在担心就是了。
不过他还是把即将汹涌而出的哈欠压下去,很庄重地回答道:“嗯,我回来了。”
宁栀也不问他这么久到底去干了些什么,只是笑嘻嘻地帮他盛好饭,递上半只鸡腿,豪爽表示:“过来吃鸡/吧!”
柊裴:“……”
台风许是在半路偏了向,摆个阵势后就灰溜溜没了影。先前听阿宗说后半夜可能会有狮子座流星雨,宁栀便迟迟不肯去睡觉,自己在温泉池子旁边支了个行军床,美名其曰要帮他们守门,实则是想借机欣赏露天夜景。阿宗平时喜欢捣鼓器材,借了她一个自制的天文望远镜,纸筒虽然有些简陋,放大镜固定得也不是很稳定,但用来粗略观察月亮和星团还是没有问题的。
宁栀玩着玩着就渐渐来了睡意,耳机里悠悠播放着一首《岁月交替》,在沉沉的夜空下,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直到闹钟的声音把她惊醒,睁开眼,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场面。
泰戈尔在《飞鸟集》里提到,萤火对天上的星说:“学者说你的光明总有一天会消灭的。”
天上的星却不回答它。
古龙也说过,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
星星本身不会眨眼睛,人们肉眼看到的闪烁只是空气层折射出的星光。它们安详地待在天空中,在海平面上洒下一层又一层如钻石般闪耀的光芒。偶尔有几颗流星闪现,迅速地划破天空,蓝色的磷光留下一条弧线,然后悄然坠落于天际,夜空重新恢复平静。
宁栀眼皮子不敢耷拉,生怕错过了任何一幕美景。就这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忽然,天边出现明亮的光晕,一串璀璨的银色光带簇拥而过,照亮了黑夜,点缀得起伏的浪涛波光粼粼,像是镶嵌了无数颗晶莹透亮的珍珠。
总算没白等一场,宁栀赶紧双手合十。这一场星流量很大,持续的时间很长,肉眼也可观测到。她又是许愿又是拍照,过足了瘾。
真美啊。她心中由衷地发出感叹。她早已从行军床下来坐到了沙滩上,碎石和贝壳硌得身体痒痒的,很舒服。
“许了什么愿?”醇厚之声自不远处响起,夜色中更加沉醉。
宁栀回头,看见柊裴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懒懒躺在凉亭下软绵绵的懒人沙发上。波涛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翻腾迭起,最后在他脚下止步,不甘地退了回去。许是刚刚从温泉池子里爬出来,他胸膛上还残留着热气腾腾的水珠,腰以下的部位用一条白色浴巾包裹了起来。
这男人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上半身该有的一样不缺,就是不知道腹肌下的景色如何,估计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不行,宁栀,你要把持住。
她咽下口水,拂首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勾得柊裴的思绪又荡漾了一番。命运真是弄人啊。
他笑笑,转移了话题,“都是离地球多少亿光年的东西了,也难为你喜欢。”
他指的自然是星星。眼看柊老师的讲座时间又到了,自己的强项可不能给别人占了先,宁栀连忙端正坐姿。“我这个人吧,就是念旧。”她一本正经道,“每次仰望星空时,最吸引我的不是最亮的那颗,而是围绕在它旁边较为暗淡的星星。小时候我阿姨常常说,每当一个人去世,就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珍爱的人。后来读了天文杂志,知道了如果一颗星星越亮,它离地球就越近;如果它越暗,离地球的距离就越远。科学家们用星等来衡量星星的明暗光度,我却用人离开这个星球的时间来判断。每当看到那些不仔细观察都察觉不到它们光辉的星星,我就在想,那个人离世已经有多久了呢,他的家人还在吗?如果都不在了,他孑身俯视世间,岂不是很寂寞吗?我们感到孤独抬头看他们时,他们是否也同样缄默地瞧着我们呢?”
柊裴本想吐槽她这是反科学,仔细一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又何止能用“反科学”三个字概括呢?或许人们只是把目前能够掌握的知识推断出来的东西称为“科学”吧。
宇宙浩瀚无际,学海何尝不是如此。人类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一粒沙子的命运。
宁栀见他沉默不语,顿时来了精神劲儿。
“所以说,伶仃也是一种美。”她故作忧郁道:“比如说牧夫座空洞。它是宇宙中已知最大的空洞之一,里面几乎空无一物,除了唯一一个螺旋星系,周围再没有其他天体。所以有人说,那是世界上最孤单的星系,叫什么名字来着……呃,不记得了。”她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是不是这个?”一直听她喋喋不休的移动信息库终于忍不住,好心替她在沙滩上划下一串字符,问道。
她一瞧,忙不迭点头,“对!就是这个……哎,不对,怎么你也知道?”宁栀又惊奇又挫败,切,这次装逼失败了。人想要变得可爱,果然还是蠢点比较好。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它吗?因为星系一般都是集群出现的,唯独它落了单,只身坐落于巨大的暗物质纤维中,永远只能独行。”她只得硬着头皮来了一番自问自答,“没错,就像人的灵魂一样,只能独行。”
柊裴淡淡道:“它是幸运的,能够拥有独属的文明。”
他想了想,又扯回到方才的话题。“既然你知道星等,那么自然也该明白,你如今看到的只是一个古老的影像,也许它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你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
“那又如何,”宁栀不以为然,“我爱它们年轻的容颜,自然也爱它们衰老的皱纹。肉身的泯灭并不可怕,灵魂的苍老才是最沉重的。”
柊裴呆怔,似有所悟,少焉才慨然嗟叹道:“是啊。”
停顿了一下,他的心中遽然生出一股勇气,一种强烈想要倾诉的欲/望。
“宁栀,还记得在洞里萨湖上,你给我讲了你的故事吗?”
“呃,当然记得……”岂止是记得,之后发生的事令她至今仍有自挂东南枝的冲动。
“那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他冷不丁这么问道。
柊老师要自剖心迹?宁栀猛地来了神。“……你愿意跟我说吗?”
“说了你会信吗?”
“不说我肯定不信。”
“那就算了,你还是别信了。”
“柊裴!”宁栀懊恼。你倒是别吊起别人胃口又扫兴啊,就像慢吞吞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一件事”,磨了半晌又突然来一句“还是不说了”,最讨厌这种人了。
“好吧,”也是,一个男人磨磨唧唧像什么样。他下定决心,深深吸了口气:“这个故事,会有点长……”
所幸,还有大把时间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