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明玉屏住呼吸，脑子里全是空白。
“沈纵？”
恍神的同时，升降梯突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本应固定在顶楼的梯厢居然开始缓缓往下移动。
钢缆应该是山猪在控制，难道他出了不测？狗烂儿一手按着伤口，胸口起伏，气息渐弱。
“快走。”方才开枪的男人把视线从升降梯上移开，回头对他说道。
“你果然……”约莫是伤及到了肺脏，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口中咳出了大量血。
早该知道，他们在点心铺外不是因为凑巧才听到了那样一番谈话。
与他数次交锋的保镖手腕上无意中露出来的伤疤也不是偶然。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只需记住，抗团是我们，也是亿亿万万同胞。”沈纵再一次挥了挥枪口，着急道：“快走！”
狗烂儿点头知会，强忍着伤痛站了起来，步履蹒跚。
“等一下，”沈纵斟酌一下骤然又叫住了他：“把我当人质。”
居明玉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无助。
她掩住了脸，闷声嗫嚅着：“原来……”
过不了多久又放下手，满面讥诮，声音却恢复了原样，甚至异常平淡：“你们一个个都是把我当傻子在耍。”
“明玉，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事后我定会向你解释。”沈纵一手撑着狗烂儿，一手迫切地抓住了她，“当务之急是如何从这里脱身！”
“脱身？”居明玉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下不稳几度踉跄。即使如此她仍然甩开了沈纵的胳膊，提起长长的拖地裙摆，高昂着头颅，冷冷道：“那是你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我不用。”
“……你要告发我们吗？”沈纵大半个身体支撑着负伤之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屋顶花园归于寂静，能够清晰听到楼下人群跑动的脚步声，枪支的上膛声。
前面的她少顷沉默，走着走着突然压抑地笑出了声：“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她笑着笑着又按捺不住，视线模糊，倏忽意识到脸上濡湿一片，妆容肯定花了。
沈纵跟在她背后，一半是担忧，一半是焦急。
铁栅栏缓缓打开，映入鸠山眼帘的首先是地上一张熟悉的脸庞。他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惊诧，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不由得蹲下身子，轻轻阖上了女人圆睁的双目，柔声道：“辛苦了，雪子。”
再直身，望见了掩在沈公子身后，抵住他太阳穴的男人。被挟作人质的沈纵一脸惧意，“别开枪！”
视线转移到另一边，灰头土脸的居大小姐半倚在门廊上，仿佛受到惊吓过度，怔怔目视着前方，眼中空无一物，不言一语，哀默大过心死。
鸠山也不惊慌，用手巾擦干手指的血迹，慢条斯理地鼓起了掌，“以沈先生的演技，不去上海真是屈才。”
沈纵愣住。
鸠山心中更加快意，“没想过吧？你精心设的一场局葬送了龙之介，却把我送上了高台。托你的福，现在我代替他成为了新计划的执行者。而我上台的第一步，就打算拿你开刀，震震那些还在活跃的激进分子！对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什么来着？”
翻译擦擦汗，替他答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鸠山大笑。所谓一山还比一山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要做的，就是那只躲在树后静静观望，等待着时机给出致命一击的黄雀。
但是聪明的黄雀永远不会想到，破解谜题也许得靠才智，可收拾残局往往凭借的是不畏生死敢于冒险的精神。
关键时刻，只听一道变了调的嗓音高叫：“住手！”
鸠山皱眉，又是哪个不怕死的闲着慌？
来的人当然怕死，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掀开了自己外套，腰上捆着的一排燃/烧弹赫然醒目，边打颤边吼道：“谁他妈敢动一下……我他妈就……炸死谁！”
鸠山虽然不耐烦，只想把沈纵和劫犯带回去好好审讯，懒得再玩猫捉老鼠游戏，但对他身上的物件又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挥了挥手，“都退后！”
猴子武器在身，有恃无恐，愈发靠近他们，挥舞着手里的打火匣，撕心裂肺道：“全部撤退！”
“你冷静、冷静，”翻译尝试安抚他并与他沟通：“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不要冲动……”
“滚——”猴子情急之下竟然把手里的打火匣都丢了过去，“鬼才相信你们！”
眼见硝烟四起，一众士兵抱头蹲下，吓得哇哇大叫，哪还敢反抗，眼泪花子唰唰直流。
鸠山一开始也躲在了柱子后，紧接着一想就发现了不对，把打火匣都丢了他还怎么点火？他猛然醒悟，捂住口鼻冲了出去，果然如他所料，那匣子只是催/泪弹而已，并无多少威力。他一边大骂一边寻找着在烟雾里奔跑的影子，可是只来得及抓住身穿婚纱行动不灵活的居明玉。
居明玉脚下一滞，前面拖着她手的沈纵自然也停下步伐，只剩猴子拖着半死不活的狗烂儿渐渐跑远。
他挣扎着摸出小刀，一鼓作气割断了钢缆，升降梯瞬时从顶楼坠落，重重跌到底层，震起一片尘土。他们也被跌得浑身剧痛，脑袋嗡嗡作响，骨头都跟散架了差不多。
合力掰开门，狗烂儿靠在门边喘息，呼吸粗重，“这里是洋行，不属于饭店……你从地下室逃走，那里应该没人把守……”
“我不，要走一起走！”猴子取下腰间用来唬人的东西。他的大腿和手臂也被蹭掉了大块大块的皮，此时正汩汩往外流着血。
狗烂儿摇头，移开用手捂住的伤口给他看：“我跑不动了，你带着我……也是累赘，”他面无血色，朦朦胧胧中却仍旧存有清醒：“你手上有船票，现下直接去码头……谁也不要搭理……日后没人罩着你了，自己要多留几分心思……”
猴子不搭话，使劲揉着眼睛，直揉到眼圈猩红猩红的。
狗烂儿便嗤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这就哭上了？”
“壮志难酬，还不能让我感慨一会儿？”猴子口里难得蹦出个四字成语，尽管这几个字已经染上了点鼻音。
他轻笑，“等这回逃了出去，我就带你进部队看看。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他们的伙食吗？”狗烂儿跟他描述自己以前吃过的病号餐：“那里有白糖煮面糊……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窝窝……顶上还缀着红枣，一口咬下去，既有红枣的清甜，又有玉米面的醇香……”
“……快别说了！”猴子眼里的泪花越来越满，快要溢出眼眶。“哥，我疼！”
狗烂儿揉揉他的脑袋：“忍着，很快就不疼了……”
“嗯！”猴子缩了缩鼻涕，拖着长长的哭腔应允。
他以前常常说，我哥做事情最守时，如果他要你酉时死，那么你想提前半个时辰都不行。
眼下又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八成是酒店大堂设置的燃/烧弹引爆了。奶粉罐头里先放硫酸，玻璃垫戳一个小孔再铺沙子，硫酸流过沙子后接触到乳糖和氯酸钾的混合粉才爆炸，从而达到控制时间的效果。
狗烂儿指了指上空，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看，烟花。”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打趣。
“哥，”猴子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我们一起逃好不好？”
“我不走……”他奋力将猴子往外推去，“放心吧……我不会死。”
猴子恸哭：“哥，别开玩笑，这时候就不要逞英雄了！”
“不，”他的语气很决绝，气喘吁吁：“是真的……你不知道，我不会死……如果还能见面，一定和你好好聊聊……这话我憋心里很久了……”他掀开猴子紧紧握住壁沿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但是不是现在！”
他最后一句话拼尽了全部精气，说完后闭上眼睛，僵硬着身体，再也一动不动。
“哥？”猴子摇了摇他，没有得到响应。
他彻底怔住，抱着他哭了一阵，最后饱含泪花，对着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咬牙，独自向另一个方向奔去，寻找着，生路。
狗烂儿其实还没完全咽气，但也提不上任何力，纯粹的苟延残喘，拖延时间而已。疼痛已不再是主要，昔日记忆如同走马灯在他脑海中转过一圈，他意识模糊地想，我暂时止步于此了。
小跑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皮鞋沉重的叩地声逐渐接近，他垂下手，缓缓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