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男人们的对话显然已经进入了热火朝天的模式。称自己为狗烂儿的黑风衣调侃道:“又是马又是狗又是猴,合计着咱们都可以开一个动物园了。”
猴子不解:“啥叫动物园?”
河马捅了捅他的胳膊,解释道:“就是一大群动物待的地方。”见他好像不是很明白,又补充道:“把老虎关到笼子里,人在外面看着。”
“啊?”猴子咂咂嘴,“把老虎关到笼子里,那不相当于把男人阉了吗?”
河马被呛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悻悻道:“你还是吃你的吧……后几餐可没啥着落了,还不趁现在把肚子掂饱一点儿?”
“对、对!你说得有道理!”猴子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称是,小跑着去拿食物。
别人都在风流浪漫,跳舞唱歌,唯独这三个不解风情的人猫在花园一角狼吞虎咽着。幸好灯光转暗,也没什么人留意这边。吃着吃着猴子凑到狗烂儿身边小声问道:“哥,你说那人怎么一直望着这边呢?”
狗烂儿手下一滞,用余光瞟了过去,果然,舞池附近的圆桌子旁,一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着,三七分头,留着仁丹小胡子,身穿中式长袍马褂,格调与舞池的气氛完全不搭。察觉到他的眼风,那人礼貌地回了个注目礼,绷直的唇线也稍稍染上了点笑意。
他这一笑,猴子却更加紧张了:“他不是发现我们是来蹭白食的吧?”
“别管他。”狗烂儿收回目光,继续埋头苦吃。
居明玉和沈纵一共跳了三支曲子,郎才女貌往那一伫,识相点的都不好意思上来邀舞,他俩今晚倒是落了个清闲。“你还没吃东西吧?整天在厂里忙来忙去,饮食不规律,小心胃病又犯。”居明玉说着来到餐桌边,夹了几块牛扒放到盘子里。
“有你记挂着,再苦我也甘之若饴啊。”沈纵笑着接过盘子。
这要换了其他人,这种时候一般都会把握住气氛,不娇嗔几句也会红一下脸。偏偏居明玉似乎没这个雅兴与他调情,她置若罔闻,转身欲取香槟,手指却在半空中与另一双手交汇。
她抬眼,一张并不想看见的脸。对方礼貌地收回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女士优先。”
她面不改色,径直拿走了侍者盘里的最后一杯。
沈纵稍稍填了点肚子,就放下手中的餐盘,牵起居明玉的手,说道:“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领她走到一张桌子附近,打了个招呼,扭头跟她介绍道:“这位是南里先生。”
又向坐着的人说明:“我的太太,明玉。”
居明玉挠了挠他的掌心,补充一句:“未过门的。”
沈纵便笑了,春风拂面:“很快了。”
“你好,鄙人南里龙之介。”男人起身行礼,礼貌地与她握手:“明玉小姐,果然人如其名。”
居明玉浅笑:“说笑了。你的中文很棒。”
“工作需要。”南里龙之介看看沈纵,称赞道:“你的未婚夫,也是个十分优秀的人。”
又互相奉承了一番,沈纵接着说道:“南里先生前段时间来天津投资洋行,新开了家硝子厂,主营料器业。不仅是我,也是居叔叔生意上的伙伴,今晚的舞会也是由他举办的。”
“能邀请到二位,十分荣幸。”他欠了欠身:“可惜今晚没能见到令尊,略感遗憾。”
居明玉脑海里浮现出居世庸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只好这么解释:“家父近来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在家中休养。”
“是吗?那我一定抽时间,登门拜会。”
“南里先生,”居明玉心中略一斟酌,问道:“今天的舞会,难道对入场的人没有限制吗?”
“明玉——”沈纵明白她话里有话,低声唤了一句。
南里龙之介微微挑眉:“明玉小姐,什么意思?鄙人不是很懂。”
居明玉踌躇片刻,复又抬眼笑道:“算了,几只小老鼠罢了,不用在意。”
他拂首:“老鼠多了,毕竟,还是不太好的。”
“那若是换了南里先生,一般怎么处置老鼠呢?”
“我的工厂里,不会出现老鼠。”
她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哦?为何如此确定?”
“明玉,”沈纵捏捏她的柔夷,插话进来:“你不知道,南里先生对属下可是出了名的好。听说夏天硝子厂里烟熏火燎,工人们满身大汗,经常趁休息时间跑到水洼地洗澡,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专门雇了几艘小船以备急需,后来干脆直接买下旁边的楼改造成工厂宿舍。不但如此,他们硝子厂的伙食和设备也都是一流的。都说料器行当的工人‘火烤胸前焦,风吹背后寒’,恐怕南里先生厂里的人绝对不会有这些顾虑吧。”
生意场上混久了,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居明玉哂笑道:“这么说来,相比起我们家,南里先生的工人的确有福。”
当事人听了却好整以暇,仍旧抱以自谦之辞:“沈君,言过其实了。”
他的眼神扫过花园一角,目光少许凝滞。“南里先生,怎么了吗?”居明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信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餐桌旁已经空空如也。
她回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南里先生在找朋友?”
“不。”南里龙之介轻吐一口气,举起桌上的杯子向她致意。
一同走出饭店大门,率先发话的是河马。“您住哪儿啊?”。
“河西。你们呢?”
“哎呀妈呀,这巧的!该不会也是谦德庄吧?”
狗烂儿驻足:“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同为流浪汉,三人顿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结伴向栖身之处走去。走着走着,狗烂儿突然放缓了步伐,沉吟道:“我们被跟踪了。”
猴子心下一惊,条件反射就想扭过头去,被他喝止。
“前面路口分开来走,你俩直行即可,不要回头。”他嘱咐道,往前几步向左手边拐去。
猴子脑袋发炸,倒是河马比他冷静许多,沉下气来,带他转向右边路口,按照狗烂儿的交代一股脑径自向前走着,四腿生风,健步如飞,像在和谁比赛竞走一般。
与他们分道扬镳的狗烂儿漫步走了一段路,发现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并没有消失,心下便知道这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他猛地转身,尾随在后的虎背熊腰的大汉见状一愣,马上躬身朝他冲了过来。狗烂儿看准缝隙,一只手就势按在他右肩膀上,同时半个身体绕到他的后方,腿上使力,眼看一个后旋踢就要达成,角落里冷不防又冲出来一个精壮的汉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自己的背后不设防,刚好留了空门,腰窝处瞬时挨了一脚,紧接着颈部和腿肚都遭到了攻击,一时无力,半跪在了地上。
他们耍赖!歪倒在地的狗烂儿愤愤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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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结束后,南里龙之介回到洋楼。他掩上房门,掀起墙壁上的水墨画,一个银色的保险柜赫然出现在其后。他的手指在密码锁上摁了几个数字,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还没等他坐稳,房门便被敲响了。
“进来。”
门被推开,冒出一个脑袋,来者笑盈盈地说道:“哥哥,你回来啦。”
他的神色难得柔了下来,不再如平日在外所示那般庄严肃穆。“美穗子,今天没有出去逛街?”
“外面逛久了也没什么意思。”她走过来,瞧见了他手里的东西,不禁好奇道:“咦,这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接着把它举起,在她眼前挥了挥:“照片。”
女孩定睛一瞧,原来是父亲年轻时的合影,算不上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她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哥哥悄悄藏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南里龙之介将照片反扣到桌面上,笑道:“我今天见到了沈君,算不算有意思的事情?”
此话一出,少女的双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她轻轻咬唇:“那他……有提起过我吗?”
他不由得哑然失笑:“不要自作多情,人家都快结婚了,我还见到了他的未婚妻。”
她瞪圆了眼睛,充满期待地追问:“漂亮吗?”
他沉思几秒,郑重其事地答道:“依我之见,并不如你。”
“真的?”她半信半疑,尾音却愉快地翘了上来。
话音未落,门板上又传来叩击声。进来的人鞠了一躬,对他说道:“先生,人跟丢了。”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小姐?非常抱歉!先生,我不知道——”
“你先下去吧。”南里龙之介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是!”他赶忙退下。
少女转过头来,问道:“哥哥,他说的,是什么人呀?”
他叩叩桌子,打趣道:“是的,我找人跟踪了沈君,想把他抓回来献给我们美丽的公主。”
“哥哥——”少女跺跺脚,鼓起脸颊,疾步向门口走去。“真是的,不想和你说话了!”
“哈哈哈。”背后依旧传来愉悦的笑声,她懊恼地关上门。
待她离开后,南里龙之介脸上的和颜悦色慢慢消失。他从桌上抽起照片,低头审视着手上的东西。因为及时塑膜,照片保存得很好,崭新程度犹如昨日所摄,完全看不出已过了些许年头。照上约有七八人左右,他双眼如胶,牢牢漆在了其中一副面庞上,倒吸一口冷气。
年轻男子留着辫子尾巴,眼神飘渺,笑容青涩,身子佝偻成一团缩在角落,虽不引人注目,可存在感还是难以忽视。
南里龙之介的手指拂过照片,再抬头时嘴角重新挂上了莫明的微笑。
他心想,这确实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