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已晚。老人家手里头拽着个布囊,从房内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你大了,出息了,嫌我不中用了……好,那我走,我这就走!”
“爸——”老二没想到被他听了个正着,有些过意不去,刚欲阻拦,便看到老大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爸,您别听这小畜生瞎说。”后者好言安慰道:“我今儿个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就是特地来接您的。啥也别想,跟我回家住几天再说。”
陈南悟跟着他回了岛上。老大这小洋房他鲜少来,总觉得客房的床不舒服,床板太硬,硌着背难受,因此一夜无眠。第二天下楼吃早餐时,竟然发现大儿子眼圈也有明显的乌青,又看了看面色不佳的儿媳妇,心下了然。
“我说一件事吧。”饭后,他解开围兜,一字一句道:
“我想回家了。”
“回家?”老大糊涂了,“这不就是您的家吗?”
“不,我要回天津,回我真正的家。”
此话一出,别说老大了,就连老大的媳妇也十分震惊。
她咂舌:“爸,您不是说过永远不会再回去吗?”
“是啊,过去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人老了,时间所剩无几,挨过一天是一天。外面风景再美,终究比不上故乡。”他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语调平缓而忧伤。
老大低头沉思,半晌后才抬首,破天荒没有理会旁边人的眼色,一拍大腿,说道:“爸,这个心愿我来帮您完成。”
说到做到,他立马开始着手操办这件事情。不出意料,这件事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首当其冲的就是老二:“我不同意!就咱爸这个身子骨,万一半路上出了点啥事儿,你负责啊?”
“对,我负责。”他爽快答道:“不会推到你头上的,放心吧。”
“这……”老二一时语塞,满腔怨言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老大为给陈南悟办通行证这件事跑了不少地方,托了不少关系。前前后后足足忙了有几个月,总算大功告成。临出发的前一天,晚饭后,陈南悟突然心血来潮要去看海,老大不忍拂了他的意,要阿姨停下手中正忙活的杂务,一起扶着他慢吞吞走到了面朝大海的纳凉亭中。
陈南悟率先坐下,拍拍身旁的石凳子:“愣着干嘛,坐啊。”
“哎。”老大应和道。
成家立业之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圈子,似乎再也没和父亲像这样单独坐在一块儿聊聊天了。气氛有些沉闷,还是陈南悟最先打破了僵硬的局面。
“这是太平洋吧?”他兀自问了这么个问题。
“是啊。”老大心想,父亲难不成真的老糊涂了?
陈南悟只是怔怔地望着大海,轻轻舒出了一口气:“回家的话去看看你妈妈吧,我这辈子欠她太多了。”
“好,我们一起去。”老大握紧父亲满是褶皱的手,“我打听过了,他们后来把妈妈迁到了憩园公墓,听说那里的风景很好。”
一旁静默。过了好半天,只见陈南悟突然抬手指了指大海,说道:“船来了。”
“……什么船?”老大纳闷,抬眼望去,黑茫茫的一片,只能感受到汹涌而来的波涛。
“那一年,”他叹息:“也是你妈妈送我上船,隔着老远在岸上朝我招手,笑得真美。她转过头去,以为我看不到,我心里却清楚得很,她肯定是哭了。我也挥手致意,心里想着打完仗就能回家了,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永别。”
老大心中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欲继续抚背安慰父亲,却被他轻轻避了开来。
“看,这回来了两艘船,左边是前进号,右边是休止号,你要登哪一艘呢?”
“休止号吧。”老大随口答道。
“不,你应该登前进号,休止号是我的。”
“我这把岁数了能前进到哪儿去?太理想化了。”
“理想化又有什么不好?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又未免幼稚得可笑。可是在我看来,人无论何时都应该贯彻好自己的理想主义。一个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理想悲壮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则愿意为理想苟且地活着。”
“好吧……但是别忘了,”老大这回笑着调侃道:“您儿子我也是快八十的人了啊。”
“八十岁?年轻着呢。你啊,只是即将向着大海启航而已。”老爷子笑开了花,面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反倒是眼眸逐渐清明起来,饱含着希望,仿佛重新见证了很早以前被湮没的、自己最初的理想。
“孩子,船要开了,挥手道别吧。”
老大转过头,看到自己敬爱的父亲,在温柔的月色下,缓缓阖上眼睛,如同陷入沉睡一般。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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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时间线推移到现在,我们的女主宁栀从便利店里出来,四下搜罗,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交通工具,只得倚着屋檐下的墙壁,慢慢整理思路。
“诶,参观完了?”有路过的人朝她打招呼,抬头一看,正是借车给她的腱子肉老板,手里抱着脚蹼,穿着一套潜水衣,浑身湿淋淋的,紧身衣将身体勾勒出完美的线条,看样子像是刚从海里爬出来。
“刚刚带客人去浮潜,后来听说台风要来了,只好提前上来。”他笑着解释道,顺带发出友好的邀请:“有空带你也去试试?”
“啊哈哈哈哈,不用了不用了——”一连串爆破音从口中蹦出,宁栀赶紧摆手,生怕他又要她帮忙检测氧气瓶的性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大哥。
腱子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柯南属性,反倒也跑到屋檐下避雨,笑呵呵地询问她觉得哪里最好玩。宁栀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小长城这个答案。
腱子肉点头表示赞同。身为荣誉岛民,他满脸骄傲地又向她介绍了一遍各个知名景点。这时雨势渐渐转小,他们便移步朝民宿的方向走去,腱子肉指了指不远处的白色圆柱体,告诉她,绿岛最有名的地标当属眼前这座灯塔。它高高地耸立在太平洋边,守护了小岛不知多少个日夜。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游轮“胡佛号”横渡太平洋时在绿岛附近触礁沉没。美国政府为缅怀遇难者,次年在这里捐资修筑灯塔。二战时它一度遭到毁坏,幸好战后又进行了修复,成为了今天的绿岛精神象征。
“有人竟然说它跟兰屿的灯塔很像。怎么可能?明明我们的好看多了!”说到这里腱子肉老板不屑地哼了一声。
宁栀此时心里正思考着该不该开口向他提再借一辆车这件事儿,胡乱地应了一声,小腿却冷不防狠狠撞上一个有弹性的物体。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圆滚滚的花皮球。
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顶着一头漂亮的自来卷,捡起皮球,奶声奶气地说:“对不起哦,大姐姐。”
“没关系啦。”尽管腿上吃痛,但看在对方不是故意又这么可爱的份上,宁栀决心不再计较。
“糖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哦?”腱子肉半蹲,捏了捏她的脸颊,看上去是熟人。
小女孩垂头丧气道:“阿嫲他们都不带糖糖回老家,他们不要糖糖了,糖糖也不喜欢他们了。”
腱子肉哭笑不得,只得向她解释道:“阿嫲他们不是不要你,是回老家去办太公的葬礼了,不方便带着你啦。”
“葬礼是什么,可以吃吗?”糖糖眨巴着大眼睛,满脸天真无暇。
腱子肉是直肠子,没顾虑这么多,直接回答道:“太公去另一个世界了,所以大家得给他举行一个仪式,好让他在其他地方即使见不到糖糖也能活得开开心心。”
“怎么会见不到呢?”糖糖歪歪脑袋,感到奇怪。她向后指了指,示意他们看向灯塔:“糖糖刚才还在那里和太公说过话呢!”
这一出口面前两个人瞬时都变了脸色。“糖糖,别乱说。”腱子肉唰的一下脸就白了,浪费了一身肌肉。
“是真的!”见他们不信,女孩着急地跺了跺脚:“太公还跟糖糖说,天气不太好,要糖糖早点回家呢!”
腱子肉拍拍她的脑袋,强颜欢笑道:“你别吓叔叔啦,这样不乖哦。”
“是真的啦,我才没有骗人——”见他不信,她赶忙又去拉了拉宁栀的手,“大姐姐,糖糖从来不撒谎的,不信的话你可以跟糖糖去看一看。”
一种伟大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宁栀心里油然而生,她握住糖糖肉呼呼的小手,一脸大无畏地说道:“好,我跟你去看!”反正她也看不到,无所谓。
糖糖牵着她来到灯塔下一块礁石边,在空中比划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道:“就是在这里,糖糖跟太公说了好久的话,然后还拉钩钩做了约定,糖糖以后要做跟太公一样厉害的人!”
她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是在开玩笑。宁栀脑海里忽地产生一个念头,回想起了方才听到的种种对话:
——“温泉阿伯的老爸最近去世,他们一家人回老家去了。”
——“对啊,都有一百了,所以是喜丧啦。不过他老人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回一趟家乡,生前没实现,只好现在替他弥补这个遗憾咯。”
——“有人竟然说它跟兰屿的灯塔很像。怎么可能?明明我们的好看多了!”
——“糖糖刚才还在那里和太公说过话呢!”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的判断就是错的呢?
要找的“人”其实根本不在兰屿,而是在绿岛,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