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了一圈没找到林沐华,不知道悄悄跑哪里去了,在船员的督促下宁栀只好自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因为是逆流前行,所以整个航行过程像是在游乐园坐海盗船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宁栀被颠得两眼发愣,嘴唇发白,头脑发晕。在此之前,她唯一的坐船经历就是乘轮渡横跨珠江,从大沙头码头坐到天字码头,十五分钟不用。江上风平浪静,自然不需要准备什么晕船药。不但如此,上船前她还吃了个汉堡喝了杯豆浆,此时恨不得全部沿食道原路奉还。
非旅游时节,船上人很少,偌大的船舱十分空旷,大多都是从市区回来的当地居民。隔着几个座位坐着的大婶伸头好心地问道:“小妹,不舒服哦?”
宁栀紧紧攥着椅背套,痛苦地点了点头。
大婶估计早就习惯这种刺激了,跟个没事人似的。她拿出一管透明包装的绿色液体递给她,“哇嘎里共,你们这些没经验的小年轻第一次上岛哦,一定要备好晕船药啦。”
宁栀谢过,急急忙忙打开来一饮而尽。这药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有点像风油精。过了一会儿,不知是真起了作用还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总而言之心情是平复了很多。她甚至可以直视窗外连绵起伏的澎湃波浪,跟着它的节拍一起摇摆晃动。
总算捱过了这阵子惊涛骇浪,等到她晃悠悠下船时身体都不知道该如何正常运作了,走路姿势足足像一个耍酒疯的醉汉。不过,没想到航程这么顺利,才一个小时就到达了兰屿,看来运气还不错。
她左右环顾,奇怪,怎么还没见到林沐华,该不会没撑住直接晕过去了吧?
等一下。视线定格,她的目光凝固在出口处立着的铝牌上。
“绿……岛?”
旁边有工作人员顺手递上了一张地图,笑吟吟道:“欢迎来作客哦!”
她僵硬地扭过脖子:“呃……这里不是……兰屿吗?”
漂亮的台妹有些诧异,重新打量了她一眼:“不是哦,这里是绿岛。”
难以置信地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无论哪个标示牌都写着大大的“绿岛”二字,宁栀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她掩面叹息:“我去,登错船了。”
不知道林沐华发现她不见以后那张面瘫脸会不会有一丝松动呢,该不会以为她掉进粪坑了吧?想象着他面无表情在女厕门口逡巡,最后被当成变态送去警局的样子,宁栀惋惜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期待……
紧接着又猛然意识到,去洗手间前她把背囊给了林沐华,此时口袋里似乎除了一张过期的船票,再无其他。
“小妹,来我们岛上打算玩多久哦?”又是方才那个善良的阿姨,见到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以为遇到了什么困难,便走到她身边笑眯眯询问道。
“美女,请问在哪里买船票呢?”宁栀本来是冲着那个台妹发问的,没想到阿姨自动代入,心花怒放,大掌挥之而来,重重拍在她的肩上:“哎呀,小妹嘴真甜啦!好啦好啦,阿姨这就带你去!”
“那就谢谢……美女阿姨了。”此等内功绝非一蹴而就,阿姨前世想必定是武林奇才。宁栀抚着肩膀,强忍痛楚道谢。
售票处和码头不在一处,阿姨开着小绵羊吭哧吭哧带她兜了过去。淡季的岛上每天只有两班船,一班是上午九点半从台东出发的,另一班下午两点从绿岛返航。游客们如果不打算在岛上住夜,就要把握好这中间的时间差立马出发。
穷光蛋宁栀踉跄几步,就差没一头砸在售票窗口上,把正在专心涂指甲油的售票小妹吓了一跳。
“小美女,”宁栀眼含热泪,挥舞着皱巴巴的小纸片,道:“请问我这一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售票小妹显然不喜欢听老歌也不怎么看春晚,向上翻了翻眼皮,颤颤悠悠的假睫毛都要飞出来了:“阿姨,她有病哦?”
“没有,没有。”阿姨怎么能允许别人侮辱这个审美观如此正常的女孩,上前几步问道:“小妹,你要买今天下午的船票哦?”
宁栀不好意思说自己压根身无分文,只得摇头道:“不买了……”
阿姨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个游客实在怪极了。她们一同从售票厅走出来,阿姨抬头看看渐渐暗沉的天色,咕哝道:“要下大雨啦。”
宁栀随即仰头,果然,灰糊糊的钩卷云笼罩着天空,大风刮得空中尘土乱扬,远方传来一声雷鸣,周围的温度也低了下来,荡起嗖嗖凉意。
阿姨好人做到底,扭头问道:“要不要先来我家避避雨?”
宁栀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的目的旨在想办法坐上下午的船,并没打算在岛上住夜,况且她也没钱可以住。经过一番交谈,她得知大婶家原来是开民宿和租借游览车的,便跟随她回了去。旅馆正对着海,装修颇有地中海风情,半圆的拱形门前左右各摆着一个水缸,旁边还附带一个乘凉的小花园,摆着数张蓝色餐桌和棕色长凳。她坐在立着四根白色方柱、涂着深蓝色油漆的圆顶亭子里,感受着海风迎面扑来的潮腥气息。
阿姨的弟弟是这家店的老板,光着膀子,忙得汗流浃背,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腱子肉直往下淌。他给一辆刚刚送回来的小绵羊换了个电瓶,抬眼便见到了正在发呆的宁栀,笑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囊空如洗,宁栀回过神来,连忙摆摆手:“谢谢,不用啦。”
似是捉摸出了她的心思,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好牙:“就当帮我们个忙啦。有顾客反映这车旧了,性能不好。”怕她不信,还特地指了指餐厅:“可惜现在店里忙,我抽不开身。”
明明就没什么客人,怕她难堪还特意找了个台阶下,真是好人啊。宁栀觉得再拒绝就真的不是人了。她便走过来瞧了瞧,这才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老板爽朗大笑:“你这样能看出些什么啊?车子都是要亲自试试才知道的!”说着他便扔了一个头盔过来:“我们的岛近似环状,连地图都不需要,从一个点出发,不管怎么走,最后都能绕回这个点。”
“啊?”她手捧头盔,傻傻地看着对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老板wink了一下,眼里尽是调皮:“下午两点的船,现在开始游览还不算晚!”
千恩万谢,宁栀没有辜负他的好意,戴着头盔开着小绵羊,悠悠驶上了路。一路上海风低吟浅唱,拂打在自己身上,格外舒爽。沿途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民宿,小饭馆,浮潜中心和便利店,每一位岛民和游客脸上都带着朴质的微笑。初来的郁闷已经一扫而空,让她感觉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这是一座由海底火山喷发的熔岩冷凝而成的死火山岛,与南面不远的兰屿小岛齐名,成为了太平洋海面上漂浮着的两颗璀璨明珠。它的别名有很多,比方说因形状如鸡心而得名的“鸡心屿”;还有“火山岛”,原因是这里的火山曾经严重爆发过一次,烧毁了半个岛的树木;又或者是“鹿岛”,因为有一段时间岛上家家户户都在驯养梅花鹿。然而这些全都只是次要,它最被人熟知的,莫过于那首曾先后被邓丽君蔡琴等知名歌后翻唱过的《绿岛小夜曲》;以及白色恐怖时代以关押政治犯而闻名的绿岛监狱——于是又有人称之为“恶/魔/岛”。
左边是无垠的海,右边是巍峨的山。她绕着山路,在山海之间穿梭,随处可见到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珊瑚礁,海浪在它们布满青苔的身上拍打出洁白的浪花。经过这里时,宁栀仿佛隔着很长一段距离眺望到了周边的海湾,感受到了岁月的沉淀。
骑了有一段时间,前方出现一个拐弯口,她放慢了速度缓缓通过,看到一栋白色的建筑赫然矗立于右方,颇显威严之姿。正对着它的是靠海的几块大石头,山体镶嵌的一块碑上刻着“绿洲山庄”几个朱红大字。她将小绵羊停在路边,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废弃的体育场,从小门进去以后来到了展览厅,里面陈列着火烧岛的历史介绍,包括白色恐怖时代和从这个监狱里走出来的知名人士。再往旁边走就是一个个涂着绿漆的监狱房,每个单人间还配着个简陋的蹲式厕所,是曾经关押政治犯的地方,现在已经只作参观用了。
这里除了她以外再没旁人,四周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风拍打在窗子上的声音。走着走着走着总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担心某个角落会不会突然蹿出来一个人。
告别人权纪念公园,她重新上路。小绵羊开过几个院子后,前方突然就没了大路,唯独一个箭头指示牌上刻着“燕子洞”三个字,歪歪扭扭指向一条羊肠小径。这条小路明显没有被人工修建过,小绵羊在坑坑洼洼的石子地上走得很费力,宁栀索性下来推车。
走了不远又驻足,这回是真的没路了。再往前就要到海里与龙王相会了。
涛声汹涌,海浪击打着礁石,留下白色的沫痕。宁栀静默,遥遥凝望着海边礁石上屹立的身影。
大概每个人上学时都曾读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吧。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和深青布棉袍的父亲蒲履蹒跚地穿过铁道,爬上月台,辛酸的背影不仅让儿子拭泪,也令读者们为之动容。
而此刻的宁栀同样感觉到鼻头微酸。
她丢下车,冲大海跑去,大喊道:“柊裴——!”
石头上站着的男人回首,略带茫然和怔忪的眼神。呼啸着的海风将他的头发刮乱,身体的重心却被他牢牢控制住,像一尊摇摇欲坠却永远无法击沉的不倒翁。
“宁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