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护步行穿过了庆州西侧的城门,走进了这座东西狭长南北偏窄的城池。
八路军占领庆州之后,在州城西侧的山区设立了庆州大营,作为厢兵乙团的驻扎地点。按照延州模式,李文革在吞并了庆州之后便开始统合庆州的资源和人力,成立厢兵乙团指挥署仅仅是第一步,一个月来,州治的大部分铁匠、木匠等匠人资源已经开始按照营头建制进行集中整编,民夫营收容了大批本地流民,救护营的医生大约有十几个,一些常备的中草药也开始积累库存。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乙团新兵营的组建。
新兵营按照八路军编制,设立了五都十队五百个兵额,兵员主要是那些没有被补充进延川独立团的庆州州兵以及一些身体条件素质较好的流民。延州的土地政策还没有在庆州开展,因此当地的本地农人参与军队的热情并不是很高。
李护目前暂任这个新兵营的指挥,当然,是“检校”的。
对于何时才能官复原职,李护并没有期望,他只是希望,李文革这次不要再将他留在后方,在八路军中呆了这么长时间,这个前任书童已经完全熟悉了军队的生存法则。在这个群体里,不管有多少人关照你,都并不意味着你能够得到群体的承认。
要得到承认,只能在战场上,这就是八路军内地生存法则。
这许多人的照顾和关爱。并没有让受到处分的李护赶到轻松,相反,那感觉沉甸甸的,有些令人窒息。
军中谁都知道他和李文革的关系,尤其如此,他更加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凭借着这种特殊关系在军队中立足的。
可惜的是,李文革似乎一直都没有给他这种机会的打算。
练兵场上,这位检校营官自始至终黑着一张脸,那些散漫惯了的庆州兵油子们可是吃足了这张脸的苦头。背地里给这个岁数不大地营官起了个诨名叫活阎罗。
庆州大营和州城之间相隔十二里地,为了往返方便,李文革给李护配备了一匹马。
这匹马李护一直没用,作为一名步兵,他坚持步行。
走过城门的时候,守卫城门的士兵向他敬礼,李护没有说话,默默还礼之后,继续迈着标准的步幅走进城中。来到了刺史府。
在刺史府门前检查过官牒和通行命令,他进了刺史府大门。
走过前厅的时候,临时检校关中北面行营庆州保卫指挥使的荆海看到了他,习惯性地立正。
李护平静地向着荆海立正,平胸敬礼,一直以来职务都低于李护的荆海轻轻叹息了一声,平胸还礼。然后轻声道:“大人在后堂。”
李护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理会荆海,阔步越过了二堂,走向后厅。
在通往后堂的过道上,李护站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检校八路军都虞侯使、延安团指挥使沈宸一身绯红色军官服,正迈着步子从后厅走出来。
他地身后,跟着保安骑兵团指挥使细封敏达。
两位昭武校尉一先一后离开后厅走出来,让原本满心郁闷的李护当场呆在了那里。再也迈不动步子。
在目前基本上以老兵构成的八路军军官层内部,没有谁会不明白沈宸这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在八路军中,李文革是个至高无上的存在的话,那么沈宸,就是军中上下公认的实质上的二号人物,就像周正裕是公认地名义上的二号人物一样。
虽然在官衔上沈宸目前还仅仅是个六品校尉,职事官也仅仅是个团指挥使,但是他同时检校着八路军都虞侯使司的都虞侯使职务,这是军中仅次于李文革的指挥职务,在特定情况下可以代掌全军的指挥权。对于沈宸都司职务前面的“检校”二字,这支军队从上到下一律无视,谁都知道对于沈宸而言去掉那两个字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更加重要的是,目前这支军队从一个队到一个营再到一个团乃至一支军队,从小到大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是由沈宸指挥筹划的。只有最近的十棵树之战例外。而这些军事行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次失败地记录。无论是对于八路军还是作为友军的折家军,谁都明白。沈宸在哪里,就意味着这支军队的主攻方向和战略重点在哪里;对于作为八路军敌军的定难军,更是如此。
在这个北伐的战略部署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的敏感时刻,沈宸突然间出现在庆州,这件事情本身确实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了。
看到沈宸,李护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次北伐最重要的军事行动,难道即将自庆州方向发起?
他机械地立定,向两名昭武校尉敬礼。
沈宸站定身形,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平胸还礼。
细封敏达走上来,只是用眼角扫了李护一眼,却充满了疑虑和不信任的感觉。
李护怔怔地看着两人走了出去,半晌才重新迈动步子,走向后堂。
在门口喊了“报告”之后,李护站在那里等候李文革召见。
“进来——”背着手在屋子里面踱步的李文革随口吩咐道。
兼任了一大堆其他职务地庆州知州高绍元坐在一侧喝茶,眼睛却毫不掩饰地落在了李护的身上。
李护默默地走了进来。走到李文革身后立定。
李文革转过身,三角眼上下打量了李护一番,缓缓开口道:“新兵训练得如何了?”
“很慢,这些兵不成!”李护干脆地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他随即道:“你想好了没有?一旦大军出发,你就要留下来单独应付庆州地军事局面了,你应付得了么?”
李护怔了怔,半晌才道:“我还是愿意到前面去,哪怕做个小兵!”
李文革看了看他,又来回走了几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神色冷漠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道:“你看到沈宸了,也看到细封了,北伐既然有他们,自然就用不到你了!”
李护无语。李文革说的都是大实话,有沈宸和细封在,还有一大批久经战阵的军官和老兵,前方带兵确实不缺自己这样地人。
李文革站在了一幅关中山河社稷图前面,招手道:“你过来看!”
李护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李文革身后。眼睛诧异地望着那幅行政区划图。
“那是灵州——”李文革指着西北角上大河之畔地一座城池道,“那里有一支朔方军,兵力大约有五六千到七八千,这是能上战场的兵,还有些辎重兵和民夫,大约有三四千人地样子;正兵中堪称精锐能战的精兵不会超过两千,目前以我军的实力。自然不用怕他。不过一旦我军主力北伐,这些兵就会对空虚的庆州造成威胁。灵州地主人是冯家七郎,这个人生性狠毒阴亵,不过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在西北这片地方也算小有名气。虽然如此,不过一来灵州到这里距离遥远,二来山川河流阻隔,辎重补给粮秣物资运输困难,冯家要出兵打我们,直接穿过来的可能性不大。若是强行来攻。相当于不要后方不要粮草,以精锐部队越过山区,依靠掠夺和抢劫来维系军队消耗,如此来的兵不可能多,但只要来了,就一定是精兵。”
李护默默看着灵州方向,心中仍然不解,但是他知道,李文革不会无缘无故和他说这些,因此心中暗自用劲。将李文革所说的每个字都强行记了下来。
李文革在地图上拍了两下:“冯家虽然危险,毕竟是客军,距离庆州又远,即便朔方军来了,也将是强弩之末。构不成太大威胁!”
说着。他将手指指向了庆州西南:“这里是宁州,宁州刺史张建武手中有将近三千强兵。一直以来都在对庆州虎视眈眈。我们平庆州,没有知会他,他是很不满的!此番北伐,若冯家没有动静也还罢了,若是冯家稍有动作,此人只怕就会借题发挥带兵北来,从宁州到庆州,走官道不过一百多里地,基本上没有任何屏障,因此一旦此人发兵,庆州局面,旦夕间将危如累卵……”
毕竟跟了李文革两年多时间了,耳濡目染之下,这些大战略格局上的事情,李护倒是都能够听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这些事情,李文革为何要对自己这个还在戴罪的基层军官来说。
李文革再次拍了拍地图,语气沉重地道:“此番北伐,折令公、魏逊、折御卿统领右路军,我、沈宸、细封敏达统领左路军,周大哥和陆勋要坐镇丰林山老营。唯有庆州方面,文官有韩参军和高知州,不用**心,可是武备方面,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来统辖……”
“我需要一个人坐镇庆州,北御灵武,南镇泾宁,为北伐大军守稳后路!”
李文革转过身,目光炯炯落在了李护地身上,轻声问道:“你——行吗?”
李护满面惊讶神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文革摆了摆手:“你不必急着回答,一定要想好了,这一次坐镇庆州之人虽然只是看守后方。但是不出事情则已,一旦出事,十之八九可能会面临数倍于己的敌军进攻,甚至可能两面受敌。而庆州方面除了那些厢兵之外,只有新兵营那些暂时还拿不出手的新兵蛋子。扩军也罢,练兵也罢,都要自己操持统筹,修筑城防也是如此。除了丰林山老营运过来地八百杆木枪。眼下我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就这么点家当,要为我看住一个州八个县的地盘,这份担子,可不是随随便便便能接得下来的……”
李护终于开始有点明白李文革地意思了。
留在庆州,一样有仗打。
但是,这个仗实在是不好打……
在前线,有沈宸的调度指挥,有李文革亲自统领,有细封敏达的骑兵作为斥候探马。基层军官的任务不过是率领麾下的士兵冲锋和厮杀,一切都有上级安排得妥妥帖贴,斩首就有军功,清楚明白干净利索,实实在在的功劳,谁也抹不掉,所有人都能够看得见。
但是在庆州,则要担起天大地责任,以数百没有战斗力的厢兵和五百新兵。要同时与朔方军和宁州军数千大军周旋,这件事情的难度比之上一件可是要高得太多了。
当然,朔方军和宁州军未必会来,但是一旦真的来了,那庆州就将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李护踌躇了起来。
他想上前方地原因很简单,他需要足够的军功来证明自己,向李文革。也向全军那些对自己有偏见的军官和士兵证明自己。
如今,李文革给了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若是打不起来,庆州安全了,可是自己照样没有军功可立。
若是打起来了,庆州顿时危在旦夕,那时候不要说军功,就能否连保住州城和自己的性命恐怕在未可知之间……
相比之下,还是随军北伐划算一些,稳稳挣军功,不用冒什么风险……
李护脸上有些发红……
他在鄙视自己。鄙视自己地怯懦和虚伪……
原来自己所谓的好强和上进,不过是这么简单的心理把戏啊……
跟着大哥,不冒风险地赚军功,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猛地抬起了头:“我愿意留在庆州,请大人下令!”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称呼李文革“大人”,而不是“大哥”!
李文革提了一口气,扭过头看着李护,半晌无语!
“陪戎副尉李护,愿留守庆州,请大人下令!”李护再次重复道。
李文革沉吟了半晌。终于指了指案子上:“那里有一份委任命令,在空白处填上你的名字,你就是检校庆州兵马镇守使,有阖州禁兵厢兵差点之权!”
李护走过去拿起命令审视了一番,提起笔来在空白处填上了自己地名字。
他重新走回来。李文革也不回头。就那么背对着李护淡淡道:“自即日起,晋你为昭武副尉。一会去把军服换了……”
李护怔怔地应了一声。
“敌众我寡,许你便宜行事,必要的时候,许你存人失地;只要你保证高大人韩参军等文官安全,哪怕八个县你丢掉了六个,也不算过失。不过你记住,洛源和怀安这两个县是我军回师地通道,万万不能有失,必要时候哪怕丢掉州城,也一定要保住怀安和洛源……”
“是……”李护依然有些呆呆地应道。
广顺三年五月初十,庆州洛源县东北二十余里的一处荒山内,在一个四面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着地山坳里,八路军延川独立团一千名步兵黑压压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每个士兵手中都拄着作为武器地制式木枪,身上穿着两截式适合山地行军的绿色军装,背后背着四五十斤重地行军背包,背包上还捆扎着一柄制式铁质工兵铲。
李文革身穿一件紫色两截式军服,头戴毡帽走上了一处高坡。
“将士们——”
这个小个子的八路军节度使扯着嗓子高喊道。
“从州城到这里,我们已经走了五天,一百八十里山路,我们已经走过来了——”
“在你们的面前,还有两百里路!”
“我们将翻过险峻的高山,我们将跨过湍急地河流……”
“我们的前面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统万城……”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开始一次史无前例的行军,我们将进行一次古往今来从所未有的远征……”
“我明白的告诉你们,在我们没有攻克统万城之前,我们不会回师——”
“包括本大将军在内,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回头和放弃的机会——”
李文革昂起头,指着在远处活动的骑兵道:“他们是你们的战友和袍泽,不过在未来的几天内,他们也是你们最凶恶最顽强地敌人……”
“不管是谁,如果你们准备逃走,我想你们保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们——”
“想活着回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我走——
“向北——”李文革扬起右臂,直直伸向北方。
“除此之外,你们将发现,你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八路军节度使带着淡淡的冷笑,扫视着站在山坳间的士兵的。
关北老兵们神色如常,庆州地新兵们面如土色……
“向北——”沈宸拔出了腰间地平脱刀,挥向空中,高喊道。
“向北——”荆海举起手中的木枪,高喊道。
“向北——”八路军老兵们挥舞着手中地武器高喊。“向北——”折家兵们懒懒散散腔调不一地扬着手高喊。
“向北——”千余人的高呼声响彻山谷,一群群飞鸟被这山呼海啸一样的喊声惊醒,扑簌簌飞离了栖息的树丛枝杈,腾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