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军高层的分工中,以周正裕的分工最模糊,权限很多时候,他这个军中除李文革之外唯一的将军基本上就是一个摆设。日常的军事指挥由沈宸负责,而军法军纪以及组织人事等工作则归属魏逊领导的各级监军部门,陆勋负责厢兵的调动和补给品的发放运输,同时还负责与地方州县政权之间的交涉和协调,可以说八路军的高级军官当中往李彬和秦固府上走动最多的便是他。各级团营军官心中都有数,目前这三驾马车是整个军镇权力的基础。
而在名份上凌驾于这三驾马车之上的周正裕,除了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确切的分工和权限归属。名义上他什么都能管,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什么都管不了。
但是若是严格说起来,这个说法也不算完全正确。
目前厢兵团的兵工营和炊事营两个营,都是直接对他负责的,陆勋对这两个营的事务基本上是不过问的。
木匠、铁匠、伙夫,这便是周正裕手下直辖的兵。
目前和周正裕接触最频繁的,是李文革当祖宗一样请回来供起来的一对夫妇“先生”,他们平日里一直负责教一些小孩子算学课业,整天鼓捣的都是一些谁也看不懂听不懂的玩意。一个月前,李文革临走的时候,这对先生开始教授一些稍稍有些识字基础的军官术算课业,谁也弄不明白当兵吃粮打仗的丘八们为何要学这些古怪的东西,而且被列入弟子名单的还都是一些在战斗中立下过赫赫功勋的军官,这些人身上绝大多数都有着田土勋位,有的甚至见了县令县尉这些地方父母官都执平礼,但是如今,这些功臣都要规规矩矩用敬师的礼节来敬奉这两位先生——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女先生。
丘八们原本是不大服气的,这群从沙场上回来的活死人第一堂课便准备着给两位先生来个下马威。这个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因为课堂上地值星学长是沈宸,这位堂堂七品致果校尉、八路军节度使的麾下爱将一上来便向两位先生行军礼。并命令执勤的亲兵将一个刚刚在自己到来以前对女先生口舌上花花了一下的一个仁勇副尉直接拖出去揍了二十军棍。
据说事后那位倒霉的老兄被团监军科整整关了十天的禁闭,该判决由魏监军亲自做出,因为不是死刑以及超过四十军棍以上的肉刑,因此不得上诉。
自此军官们在接受数学基础知识培训的时候老实了很多,起码不像在六韬馆上兵略课或者战例讲习分析课时那般缺乏纪律脏话连篇了,许多人平时挂在嘴边上地荤段子也少了许多。
尽管如此,十个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四位运算,就这么点东西。这群大爷学了将近一个月,几乎看不到任何长进,叶先生对此已经快耗尽耐心了。几乎每堂课上众位好汉都要听到这位丑陋的先生将一些代表愚蠢笨拙的动物用来作比喻,尽管他们很憋屈很愤怒。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提出哪怕是一句口头的抗议,因为第一个被骂地便是沈宸。
相比之下,女先生祖霖的课则逐渐开始受到大兵们的欢迎,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祖霖美丽的容貌令很多没见过世面地军官暗中咽口水。也不仅仅因为祖霖教课条理性强通俗易懂,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祖霖教授的内容是几何,那些长宽高的比例和距离估算以及测量计算方法是和军官们平日打仗息息相关的,和自己地饭碗事业相关的专业。军官们接受起来稍快一些。
周正裕是不参与这些课程的,他目前与祖霖夫妇接触频繁地原因很简单,因为祖霖和叶其雨正在帮忙改进目前作为八路军杀手锏地弓弩。李文革很想制造出传说中地诸葛连弩。但是在尝试过若干次之后他放弃了这一打算——任何非人力装填的弩机都会不可避免地损失射程和发射精度。因此在走之前。李文革改变了研制方向,开始研究如何才能有效地提高人工装填上弦地速度。同时减小上弦过程中的力量损耗。
之所以能够进行这种试验,是因为在没有李文革参与的情况下,叶氏夫妇在某日居然画出了一条渐开线。事后两人拿着这条线和李文革探讨,惊喜得险些晕过去的李大将军趁热打铁,将现代齿轮的概念和形状描述给了这对数学家夫妇。
中国古代也有齿轮,但是那种齿轮实在过于粗糙,没有相应的数学理论基础,这个时代的工匠是制造不出精密度相对较高的齿轮的。
现在有了渐开线,对于这个时代的科技而言,这是一线极其微弱的曙光。
当延安团中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护奉命来到周正裕理事之所的时候,周游击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祖先生给一群木匠和铁匠讲述着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打磨一个箭头,需要一个熟练的人工花去整整一天功夫。但是若有了这东西,只要支架稳固,结构牢靠,
圆片的磨刀石,两个人配合着一天便可以打磨一百个当然,这里头要算上磨石的损耗,大齿轮相对耐用一些,小齿轮的更换可能会频繁。关键是大小,大小精度控制得越好,更换便越方便,耗费的时间便越小。这些物件都必须用铁制,木制的根本带不动。如今生铁虽然不多,打造这样几架东西倒还够用,关键还是尺寸。在动手之前,首先要打制一柄尺子,尺子的长度自然是一尺,分为十寸,记着是十寸不是十六寸。然后每寸分为十分,要均分。具体的铸造办法是先用一小片生铁做出一个一分的模子,而后的刻线倍乘……”
“这些很耗功夫……”一个铁匠粗声粗气地道,“光是这几把尺子便要花去十来天的时间,中间要出一大堆废品,要把这纸上的东西造出来,再组合到一处,还要能用,怕不得要两个多月?而且磨损必然严重,一个物件坏了其他的物件便也都没有用了。有这时日,大伙一起动手。几百上千枝箭也造出来了……”
周正裕垂头看着祖霖画的一张图,凝眉苦思,叶其雨冷笑着道:“鼠目寸光!”
“先生,这东西要用多少斤铁?”周正裕问道。
“最少两百斤,开始的时候废品多,要打出余量!”祖霖轻轻道。
两百斤铁,足够打造将近两千枝箭,一百个枪头了。
“造。便按照先生这图去造,咱批个条子,老洪明日拿着去刘司库那里支用,这东西若是真有用。日后功夫时辰省大了,便是铸出来无用,废了的物件回炉也不是便不能用了!反正山上有得是柴,左右花费的不过是些时日。这个风险值得冒!”
周正裕拍板定案,众人这便无话,纷纷散去。
亲自将叶家两口子送了出去,周正裕这才回过头来冲着李护一笑:“怠慢护儿兄弟了!”
李护平胸行礼:“下官见过周游击!”
周正裕站直身子回了个礼。随即放松道:“兄弟随便坐,咱这里没有那许多规矩,不要拘束!”
李护笑了笑。在墙角拿了一个胡床打开坐下。
周正裕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地笑容。凝眉沉思了一阵。问道:“护儿兄弟,军中都晓得。大人是拿你当亲兄弟待的。此番叫你来,是咱家自己的主张,有些僭越,望你不要见怪!”
李护道:“周游击客气了,军中规制,您是上官,召下官前来天经地义,无甚僭越处。有甚么事情游击但管吩咐,只要不犯军规,李护领命便是!”
话虽如此说,他也并不认为周正裕有命他前来的资格,军中诸将谁都知道他和李文革的关系,就连沈宸和魏逊这样的实权人物平日也都并不敢当他是下级使唤,更何况周正裕这种没有什么实权的闲人。李护也并不觉得老周叫他来有甚么正经军务——那些事情轮不着周正裕插手。
然而下面周正裕说的话却叫他一愣。
“护儿兄弟,你这话说得守规矩,不过咱是块啥材料咱自家知道。大人给咱面子,咱不能蹬鼻子上脸,不过无论如何,这支队伍是大人手创,有些事情咱总归也得为大人担待起一些,否则干领饷不做事,咱也觉得对不住大人。下面地话你先听着,若是有冒犯之处你包涵些。前些日子韩家大郎送了二十顷地给你,可有此事?”
韩家大郎便是韩家族长韩弘师的长子韩辅机,他这阵子与李护交上了朋友,前些日子也确实送了二十顷地给李护,然则今天周正裕突然间问起,李护顿时一怔,一来他不太明白周正裕如何知道了这件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二来他不明白周正裕为何因为这件事特地将他召到山上来问话。
“确有此事,怎么,这犯规矩么?”
转瞬间李护已经将军规军纪想了个遍,到底也没有想出这件事情干犯了哪条军规军纪。
周正裕摇了摇手:“军规里没有这一条,再说咱也不管军规的事,那是魏逊该管地事情。”
他叹了口气:“兄弟,你上当了,知道么?韩家这是把你往火坑里面推呢,知道么?”
李护顿时警觉起来,周正裕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韩辅机相交也有些日子了,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颇觉得这个世家子弟身上浑然没有高绍基身上那样的傲慢和纨绔之气,对他这样家奴出身的人也能够折节下交。况且韩家在延州名声一向很好,平日里很少主动驱赶庄户门口的讨饭穷人,逢灾年还会拿出些余粮来设粥场放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实在看不出韩家有什么必要算计自己这个八品武。
周正裕静静地道:“兄弟,大概你也知道,大人和使君,还有秦布政他们,如今正在谋划着改丁税为亩税地事情,县城里面为了田土的事情已经会议过好几次了。姚家高家韩家这几大家一直扛着不肯卖地。如今丰林山下的屯垦大营里面已经有了一
民,可是山上和州府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田地给他们种着便要化冻开春,若是这两个月时间内不能买够足够地公田,咱们就还得白白养这些流民整整两年,大人的家底就这么些,咱实在是养不起了……”
这些事情,李护影影绰绰也听到了一些,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此事与韩家送自己土地有啥关系。
却听周正裕继续道:“兄弟你想想。以前的时候,韩家怎么不曾结交你?这阵子要收田地了,韩家大郎便和你交好了,还白白送你二十顷田土,韩家早些时候怎么不如此大方?他们冲着地,难道是你这么个家人出身地丘八?”
李护呆呆看着周正裕,半晌无语。
周正裕又道:“兄弟,你若不是大人地兄弟。若不是咱中营的指挥,若没有执掌着延安、肤施两县地城防兵权,韩家拿哪只眼睛瞧你?他们如今找上了你,那是他们现下有求于你呀!”
李护迷惑地道:“可是游击。地方上的事情,咱们一向管不着啊,韩家若是想求着我给他们说情,岂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周正裕苦笑道:“兄弟。你想差了,韩家压根就没想你帮他们求情,他们的用心,比这险多了!”
见李护不解。周正裕道:“你只是个口子,知道么?韩家只是要通过你在咱们军中打下一个口子。谁都知道你和大人的关系,他们便是看准了这一条。只要你收了他们的田地。他们便会通过你结识更多的军中弟兄。然后将土地一笔一笔送出去,让咱们这些弟兄均沾他们地好处。你想想。等大人回来了,发现军中的军官将,全都一夜之间成了大地主,都成了这些大家的好朋友,大人和秦布政他们的事情,还做得成么?没有足够地土地,咱们用啥来养弟兄们,那些在战场上立功负伤战死的弟兄们用血拼来的田地又着落在哪里?咱们这些当官的,吞掉地其实是自家弟兄的血和命啊……”
李护呆住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多,周正裕叹息着道:“你道他们只找了你么?我告诉你,这阵子姚家高家韩家都在四处运动关系,沈宸魏逊他们都找过,不过他们没有请动罢了。不是这两位兄弟架子大,实在是这个朋友不能白交,要和他们交朋友,要先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上。”
周正裕看了看李护,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你这档子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魏逊和沈宸早就知道了,陆勋也知道得比我早。若是寻常军官,像凌普杨利他们,魏逊早就和他们个别谈话了。他这个监军监的是什么?这支队伍是大人地队伍,谁若敢向这支队伍里面插手,谁便是魏逊他们的敌人。只不过谁都知道兄弟你是大人当亲兄弟待的,也都知道你对大人忠心耿耿,旁人可能反大人,你是绝不可能地。故此我才舍下了这张老脸将你请过来,实心实意和你说这些话。这些有钱人大地主读过地书咱们这些老粗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他们地弯弯绕花花肠子多着呢,兄弟,咱可得多加点小心,不要给人当枪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呢!”
李护此刻骇得脸都白了:“你是说……韩家想要通过我们来对付大哥?”
周正裕冷笑了一声:“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刀把子在大人手中攥着,他们不敢公开造反。他们只是想让大人有所顾忌,让大人不敢轻易动他们,关键的时候把兄弟你抖落出来,让大人下不去手,那个典故叫啥来着,打老鼠怕伤花瓶,便是这么个理……”
他盯着李护道:“兄弟你想想,这事真地叼登出来,大人是要下手杀人的,杀谁?杀你?大人下的去手么?不杀你,大人如何处置别人?弟兄们不服啊……”
至此李护才算完全明白过来,浑身出了一场透汗,连中衣都打湿了。
周正裕趁热打铁道:“兄弟,咱都是大老粗出身,在跟大人之前,咱除了一条随时都可能丢掉的烂命啥都不趁,现在又当官又拿饷,连京城来的大官都得高看咱一头,这是天和地的区分不是?虽然说现在咱自己的实惠和弟兄们比起来差的也不太多,我做到将军,家里面也还不过挣出了五十亩田,可咱来日方长,只要有这支队伍在,只要有大人在,咱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在这时候用脑袋来换田?这不是傻么?”
李护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十分诚恳地向周正裕平胸行礼:“周大哥,小弟往日对大哥不太恭敬,还望大哥莫要往心里去,大哥今日对小弟说的这些,若不是真兄弟万万说不出来。大哥放心,这群腌臜泼才想要坏大哥的事,李护便是再糊涂,也不至于让他们得逞。”
周正裕十分欣慰地笑了,这是李护一年半以来,第一次称呼他“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