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和折德源在高绍基的陪同下被客客气气迎进二堂的时候,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正坐在椅子上喝参汤,腿上盖着一张不知什么野兽皮毛制成的毯子,虽然穿着紫色的官府,整个人却软绵绵没有半分精神,一股晦暗苍老之气扑面而来。
李彬已经实现探望过高允权了,因此倒还能够沉得住气,折德源却是大吃了一惊,高氏父子的无能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此刻的高允权竟然已经衰弱至此,看起来比起自己那此刻还在三水装病的老爹都要弱上三分,明显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朽模样。
“末将府州折德源,见过高侍中,代家父向侍中问安……”
折德源强忍着惊诧之意躬身行礼。
高允权浑浊的眼神在折德源身上打了个来回,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奈地苦笑:“老夫不中用了……让贤侄看了笑话了……”
折德源赶紧言不由衷地客气道:“侍中哪里话来,延州上下,关中父老,还要仰仗侍中呢!”
高允权吃力地摆了摆手:“罢了罢,贤侄便不要哄我老头子高兴了,被折腾成这个样儿,还说甚么仰仗不仰仗的话?”
他看了看折德源,有气无力地吩咐高绍基:“绍基,还不赶紧让你折五哥和李观察坐!”
高绍基应了一声,一伸手道:“五哥请坐,世叔请坐——”
折德源与李彬各自落座,折德源这才道:“家父身体不适,两耳重听,本当亲自来拜访侍中,又怕误了国事,这才遣小侄前来延州,与侍**商御北之策……”
高允权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贤侄便不要这么客气了,彰武军这点底子,还能瞒过贤父子这领兵的行家去?有甚么安排定计,折侍中和贤侄但管吩咐便是,我父子当唯折侍中为尊。延州上下,自当竭力报效……”
折德源口称“不敢”,却毫不客气地说道:“家父是受朝廷之命来关中以客军北御党项的,末将来延州之前,家父尊尊教诲,道诸事皆不足虑,唯芦子关、魏平关两关防务,乃是延州第一要紧事务,务必不可轻忽,末将知道高侍中胸中自有庙算,不过替家父带一句话而已。前日末将已经审讯了贵部擒获的党项细作拓跋光兴,这才知晓两关处侍中已然早有准备,末将斗胆,请侍中允末将将此僚带回三水由家父详细询问军情……”
这番话说得极客气,然而听在高氏父子耳中,却仿佛字字都带着讥讽之意,高绍基站在一侧双拳紧握,牙齿都快咬碎了,高允权却仅仅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那都无妨……还请贤侄替我给折侍中带一句话,我老了,也镇不住延州这个烂摊子了,不日即将上表,请朝廷让折侍中兼镇延州,抵御党项也好,整顿彰武军也好,都要指望折侍中了,老夫父子闭门养兵读书,从此不问政事,还请贤侄将这番话转述给侍中,望他看在九县黎庶的份上不要推脱……”
折德源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一下,随即起身道:“高侍中说得哪里话来,家父早就说过,此来关中,我府州军毕竟是客,诸事都要仰仗史伯伯和高叔叔,未来一旦党项威胁解除,我们父子还要回到府州去,岂有喧宾夺主之礼,侍中请放心,延州乃是高侍中父子的延州,家父绝无觊觎顶替鸠占鹊巢之心……”
高允权摇了摇头:“贤侄便不必客气了,只要贤侄肯帮我老头子剿了城外山上那数百乱兵,这延州节度使之位,纵然折侍中看不上,高某甘愿让给贤侄,自此延州上下便是贤侄的天下!”
在一旁坐听的李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话说得站在折德源身后的高绍基又是一阵郁闷,虽然知道老爹这是借刀杀人的权宜之计,却也还是心中暗自不忿,同样是衙内,这个折衙内的待遇咋就和自己这个高衙内的待遇如此冰炭不同炉呢?难道就因为他是折从阮的儿子?
折德源微微一笑,他人并不聪明,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高允权老头子的心思。这父子俩和整个彰武军节度在李*手中吃了一个大瘪,想借自己手下这三百折家军找回场子才是真的。
他却不知道,高允权这一让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延州落在了折家手中,总好过落在李*手里。一方面折家以外人身份出镇延州,自然诸事还要借助自己父子,就算自己死了,高家毕竟也还是延州第一郡望,高绍基再不成器,顶多祸及自身,高氏也不至于举族全灭。只要高家的影响还在,日后总有重新执掌延州的那一天,折家虽然暂时能够得些便宜,但是只要日后郭家皇帝腾出手来,是万万不会允许如此庞大的一个藩镇存在的,何况折家之兵甲于天下的名声早已是海内皆知。
折从阮不会上他的当,这他是知道的,那老家伙几十年纵横来去,甚么人都打过交道,自己这点心思万万蒙不了他,这个折德源却是个小辈,虽然也是折家这一辈人里的佼佼者,但高允权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个没什么心计城府的人,因此他才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折德源虽然并不是一个很会玩权谋的人,却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高侍中言重了,延州之事,全由高侍中做主,小侄外来之人,不敢置身其间。若侍中要小侄协同守两关,只要是对付拓跋家,小侄不用请示家父便愿效犬马之劳……”
折德源话说得极委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度。
高允权看着他,缓缓摇头道:“看来贤侄是不愿意帮我了……高某不是说笑,也不是虚言欺人……若是贤侄不肯信,老夫愿意先将表章发往汴京,然后移交印信节钺,待贤侄接任之后,再行发兵剿灭叛匪,余下之事,有贤父子坐镇,老夫闭门读书安享晚年,于愿已足……”
站在后面的高绍基越听越呆,这个老爹不会是被那个姓李的混蛋气糊涂了吧?
折德源却是神色不变,语气坚定声音却温和地道:“侍中,延州之事,彰武军之事,全由侍中做主,末将不敢越俎代庖,至于接任彰武军节度之事,侍中不必再提,便是家父应允,末将亦不能从命。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末将愚钝,自认不是持节开镇的材料,辜负了侍中一片美意,请侍中见谅。”
高允权一阵羞恼,却不好再说甚么,人家摆明了看不上延州节度这个位子,他还能有啥办法。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高绍基突然开言道:“折五哥,小弟愿借贵部出城平叛,五哥既然不愿做节度,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吧……”
折德源站起身,转过身直面高绍基,客客气气地道:“高衙内言重了,折某带来的三百府州兵是用来防备拓跋家袭扰延州郡县的,是打定难军用的,不是用来和彰武军同室操戈的,若是侍中或者衙内肯容折某率兵北上戍边,这某不胜荣幸,剿匪也罢,平叛也好,均是彰武军内部之事,折某一介外人,不能插手,还请衙内见谅!”
高绍基大为羞恼,冷笑道:“那叛贼如此嚣张,在州城内公然举兵造反,洗劫府库,滋扰黎民,杀伤我彰武军无数将士,可谓血债累累,折衙内还当他是彰武军内之人,岂不可笑?”
他见折德源并不领情,对自己称其为“五哥”并不回应,此刻便干脆也不再客气,改称呼为“折衙内”,反正咱们衙内对衙内,半斤对八两……
折德源微微笑了笑:“不会吧,据我所知,高侍中刚刚签发了任命文告,任命衙内所说之‘叛贼’为前营指挥,破格晋升其为宣节校尉,此事不过数日之前的事,怎么转眼之间此人便成了叛贼了呢?难道那任命文告不是高侍中所发,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以节度名义发如此文告?”
高绍基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还不是那该千刀万剐的叛……”
“住口!”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允权一声厉喝,即使阻止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说出甚么更加丢脸的话来,只是这一声却也牵动了他的病情,捂着脸一顿猛咳……
高绍基脸上依然带着愤然之色,却不敢再多说,悄悄站到背后去帮着父亲轻轻捶背。
半晌,高允权才缓缓抬起身子,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道:“既然贤侄有此心,我便不再多说甚么了,东北的魏平关,距离州城较远,乃是绥州方面南下的交通要津,奈何老夫手下兵微将寡,又无可用之人,实在是惭愧,若是贤侄愿意帮忙,老夫愿委贤侄为魏平关捉守使,再将彰武军左营拨给贤侄统一提调,却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折德源怔了一下,他的脑子远没有高允权这老狐狸转得快,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允权冷笑着暗中注视着折德源,小辈,和老夫斗权谋,你还嫩着点。
折德源沉吟半晌,一咬牙,起身行礼道:“家父派末将来延州,本就是为了助侍中守御北边,一应调遣,均由侍中决断,末将听命便是。末将愿为侍中效犬马之劳,只是芦关魏关,乃是延州以北两大门户,魏平关虽然紧要,却并不是定难军出兵之惯常路线,近些年李家南侵,多是自芦子关破关而入,魏平关已经七八年未受滋扰,末将以为目下首先应当驻重兵于芦子关,而非魏平关,末将愿为侍中出守芦关,请侍中允准……”
高允权微笑着摆了摆手:“贤侄不必忧心,老夫定会调遣延州的精兵强将镇守芦关,西边你就放心吧,贤侄只要守住魏平,便是一件大功劳……”
折德源颇为困惑,却弄不明白高允权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在疑惑之间,高允权却又悠然说道:“老夫意欲委任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为芦子关巡检使,率前营本部兵马镇守芦子关,以备定难军南犯,贤侄,观察,你们以为如何呀……?”
……
“这……这是甚么东西?”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几个小队的士兵都在操场上进行严整的队列训练,几位教官清晰干脆的口令声不时从纸糊的窗子内飞入室中,让屋子里某个第一次见识军队操练什么样子的人一阵阵心悸。
屋子里的人不少,前营指挥李*,司务参军周正裕,指挥参军兼总教习沈宸,前营监事魏逊,还有李*的贴身亲兵李护,只不过这许多军中的头头脑脑此刻都围着一个相貌猥琐眯缝着眼睛打哆嗦的老头子,也不知在做些甚么。
“姜裁缝,这衣服,你究竟能不能做,倒是说句话呀!”
这老家伙原来乃是延州城中最有名的裁缝,如今被人半挟持半逼迫地“请”上了丰林山来,为的就是一单据说做成了足够他几年吃喝的“大买卖”。
将近三百套衣服,这笔买卖确实不算小……更何况,这三百套衣服基本上是一个样子的。
一套标准的儒生长袍,哦,看上去稍微有些像而已,下摆没有那么长,袖口没有那么大,依然还是右衽,不过扣袢不在肩胛处,而是被挪到了胸腹之间,整整齐齐的两排,还是圆形的,两肩处多出两根莫名奇妙的短带,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腰间的丝绦换成了宽带,上面注明兽皮字样。之外,在变化和普通士兵不大的领口上方还画了一顶明显经过了改进的毡帽,帽子比以前更小,除了前额处的帽檐被完全保留之外,其余的帽檐都被裁短了整整一节……
“这便是指挥所说的军装?”周正裕大张着嘴苦笑道。
李*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军装!”
“以后大家都要穿着这东西出门?”沈宸头皮发麻地看着麻纸上这一身奇装异服,心中连连叫苦,这件衣服实在太丑了。他并不否认李*是个非常值得自己追随的长官,他的优点非常之多,但绝对不包括目前这个关于所谓“军装”的奇思妙想。
恶趣味,绝对不能纵容的恶趣味呀……
“大人,没必要都穿一样的衣服吧?只要颜色大致相差不多就行了吧?”
沈参军干笑着试探道。
“不行,若不能在穿衣服上统一全军的标准和样式,那专门花钱做这军装便没有半点效用了!”李*没发话,一直在一侧打量这幅设计方案的魏逊便一口否决了沈宸的意见。
本来做这劳什子便没有任何效用,沈宸暗中翻着白眼腹诽道。
“请问大人,这肩上的条条是何物?又有何用?”那裁缝战战兢兢问道。
“那叫肩带,老师傅,标志官兵阶级用的。”李*笑眯眯道。
老人惊讶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又摇了摇头,似乎不大明白怎样能够从一根那么短的带子上判断出官兵的阶级品秩。李*笑着,却也并不多作解释。
“大……大人,卑职还是不太明白这东西做出来有啥用处,有这些钱做点别的不好么,买点粮食也是好的啊……”
周正裕犹犹豫豫地道。
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魏逊却搭话道:“周大哥,一样的颜色样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弟兄们会更有一家人的感觉,会更觉得这个家亲切、踏实,会更觉得自家了不起,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会更齐心,更努力……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更好就是了……”
周正裕张了张嘴,小声质疑道:“是么,我咋不觉得?”
李*沉吟了一下,问道:“老师傅,这些衣服做出来,需要多长时间?”
那裁缝想了想,道:“若是小人一个人做,这些衣服要做上足足两年,若是两个徒弟一起动手,或许会快一些,那也最少需要一年时间……”
“三个月!”李*神情笃定地道。
“啊?”老裁缝哆嗦了一下,虽然心中连叫不可能,口上却迟疑着畏惧着不敢说出口。
“这样,老师傅,我自延州城中再请几位裁缝来,再加上山上一些会做女工的女人,一起动手。把这些衣服的零件拆分开,比如说袖子有专人做,前襟后襟有专人做,肩带有专人做,纽子有专人做,腰带也有专人做,帽子有专人做,老师傅和你的两位徒弟,专门负责缝合拼组,这是最后一道工序。这三百套服装,由你们三人负责,三个月内,要让我的兵人手一件穿上身,如何?”
见老裁缝迟疑着不敢答话,李*笑了笑:“放心,工钱我会给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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