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的。”柳泉说。
“事情的解决办法呢?”我说。
“那三个精神病患者当然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五个女孩的治疗费用由医疗保险承担,如果有必要的话学生会也会出钱——总之,治疗过程不需要她们自己出一分钱。”
“精神上的治疗呢?”
“有社会组织愿意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服务。”柳泉说,“不过,她们目前的状态非常糟糕,普通的心理咨询恐怕无法很快起效,校方也会尽力帮忙的”
说得容易。我想,回想起那一天在医院的场景,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无能为力”四个大字。再看看006里的所有人,每一个都表情阴郁。
然而,学校生活还在继续着,人们听说了事情的全貌之后,便不再有“万一我也碰上这样的事”的担忧,毕竟这种事情的发生率实在太低,一时紧张的气氛又轻松下来,这件事在人们口头上传播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淡化了。校园里的气氛很快复归平常,走在这样的校园里,我有时会觉得那医院的经历也许只是我个人的噩梦。
利含情和苗嘉木依然钟情于摩托,每次我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常常能看见他们飞驰而过,留下一道靓丽的背影,有时还伴随着欢呼声。
第二次见到那五个女孩,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一个人前往医院,当病房门打开的时候,我大松了一口气——之前压抑的气氛已经不见了,虽然病房中的消毒水气味仍像诉说着某种忧郁,但是,看起来情况已经好转了不少。
病房正中的女孩第一个转过头来,朝我点了点头,看起来,她似乎并不记得我。
“你们好。”我说,“还记得我们吗?”
女孩微微蹙了蹙眉头:“抱歉,我的脑子最近不大好使。”
她一说话,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她说话的声音就像舌头上绑了石膏,有一种怪异的平直感。“你舌头怎么了?”我冲口而出。
“药物作用。”她说,看起来她已经回答了几千遍这个问题,“肌肉僵了。”
这时,其余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靠窗的女孩说:“大家都是这样。”
“老实说,上次来的时候我吓得不轻。”我说,“你们现在的样子比一个星期之前好太多了。”
“药物作用。”仍然是很简洁的回答,并且那种平直感加重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们。”我说,“但是,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任何要求都可以向我提出来。”我说。
“任何要求吗?”话音刚落,靠窗的女孩就迅速接道,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应,不由吃了一惊。
“我……”我尴尬地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想复仇。”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的伤势已经无法挽回,我现在只想……复仇。”
我有些愣了:“你们听说了肇事者的……”
“我不管。”她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尖锐,“他们是精神病患也罢,他们的监护人死了也罢,我不在乎这些细节。发生了这样的事……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最后一句话,她是咬着牙说的,因为舌头的僵硬,声音变得怪异扭曲,像某种奇特的兽类躲在她的喉咙深处替她发声。我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说:“这很难。”
我不敢说那三个人当时是失去了理智的,不敢说大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已没有人再责怪他们,我更不敢说学校里的人在听说了事情的全貌之后,大多都是长叹一声“也许这就是命吧”,或顶多说一句“邻居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一开始大家挂在口上的“判刑”、“声讨”,早已不见了踪迹。
然而仇恨还在,并且我深切地知道,这种仇恨难以消除。
她们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开口说道:“我们都知道这很难。”
“但还是恨。”金发女孩说道。
我突然觉得,曾经一度以为消失了的压抑的气氛又回来了,房间里的气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凝固成块状,然后像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一般裂开,我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和尖叫的声音。幻觉,我想,这是幻觉,持久的压抑气氛让我的精神有些承受不了。
我不得不站起身,以确认自己没有被沉重的空气压迫得站不起来,我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事实上,我很想就此转身离开,但我不能,我不能对这种情形示弱。
“我明白你们的恨。”我说,“我会试着想办法,但……不要对我寄予厚望。”
她们都点头,中间的女孩说:“我们会尽己所能,你也要尽己所能。”
“从今以后,复仇就是我们人生的全部。”黑眼镜女孩说。
“不!”我连忙说道,“你们理应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困在复仇中……啊,我不是说教,可是,如果复仇成功了,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无所谓。”
我浑身一颤。
无所谓?
只要复仇,其他什么都无所谓?那是不是说,只要成功报复,接下来马上死了也没关系?那么,是不是为了复仇,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我胆战心惊。我想劝解,但是当我看到她们眼神中锐利而坚硬的东西时,我意识到自己和上次一样无能为力。
最终我只能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离开之前我注意到,在柜子上放着好几盒“百忧解”,当时我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但是,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那是一种药,一种抗抑郁的药物。
后来我再没有去医院探望过她们。
随着期末考试的来临,这件事终于被我压到了脑海深处。背诵、刷题、抱大腿,一切都开始围绕着考试打转。有了上学期的教训,我这次提早开始了考前准备,总算是各门功课都低分飘过,没有挂科。
暑假里我有时会跟朋友一起出门,不出门的日子就无聊得紧,只自己待在房间里看书。所罗门偶尔回来,但大多数时间都不在,这点真是让人感谢上帝。
暑假里学生会仍然时不时地有会议,但每次去的人都寥寥无几,我也只是出于无聊,才过去凑凑热闹。
那天是一个炎热的日子,中午从006出来,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无私地朝大地放光放热,林书南走到我的身边——今天他也参加了会议。
我抬手看了看表,说:“要一起去吃饭吗?”
“时间还早。”他说,“不如在校园里逛一逛?”
因为是暑假,校园里人很少,但是仍有不少留校做研究的老师和同学。我们沿着主干道,经过太阳楼,朝校友林走去——阳光明媚的日子,学校的风景是最好的。
“暑假有打工吗?”他问我。
“刚开始的时候在唱片店打了几天零工。”我说,“后来那家店搬走了,就没有再做,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再找一份工作。”
“那,你这些天都做些什么?”他说。
“看书。”我说,“图书馆借了几本闲书,还有那本《人间失格》,我每天看十五页。”
“每天只看十五页?”
“老实说,不是很对我的胃口。”我说,“但是我承诺过把它看完的。”
我们经过林边的绿地,那里有几对小情侣正在卿卿我我,小径拐了一个弯,变得偏僻起来,再往前走,路就到头了。
“一,二,三……向后——转!”我说着,还没来得及转身,林书南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怎么了?”我说。
树丛里走出三个女生,看样子,她们刚刚是在偷偷商讨着什么,结果却受了打扰,我正要道歉,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发现,她们正是之前受到**的五个女生中的三个,那个金发女孩我印象深刻,另外两人,老实说我不记得她们谁是谁了。右边的女生个子较矮,大约只有一米五不到,而站在左边的女生有着一头直板板的黑色短发,但在我印象中,并没有在病房里见到过这样又直又硬的黑发,她大约是换过发型了,。
我想开口打招呼,但是林书南捏着我的手腕的手紧了紧,我发现,三个女生的目光不同寻常,是了,她们的眼神就像受伤的猛兽,幽暗却放着寒光,而此刻,她们仿佛都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身边的林书南。
怎么回事?
金发女生咬牙切齿地说:“是你。”
怎么回事?
“你就是那三人中的一个。”黑发女生说。
我愣了两秒,才意识到“那三人”指的显然就是那三个给她们带来了莫大伤害的人,但是……显然这不可能,如果林书南真的是犯人,那她们第一次见到就该认得出来。而且,我当然知道,林书南绝不是犯人。
但是她们的眼神如此坚定,好像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那眼中的狠辣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疯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