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春翻了个身,望着头顶的承尘。
姐姐即将出嫁,以后不管唐家出什么事,只要不是造反的勾当就牵连不到姐姐,只是不知晋王是个什么样儿的性子,希望是个厚道人。
从她被太夫人送出来的那一天起,安平侯府的一切就都与她无关了。
她这几年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想着如何逃离唐家将要来临的祸事,如今阴错阳差竟真的离开了唐家。
几年前她刚苏醒时发现自己重回到了十岁,当时不是不惶恐的,更多的却是决然。
她那会儿想着,要是还被送去庵里,她就不活了,索性早早的了断。
可父亲护下了她。
她既然能重活一回,自然要为自己挣一挣,嫡母容不下她,她便戳破嫡母的用心,拼着闹个大家没脸,也不能被人送去庙里,幸而后来又与舅舅、舅母相认,有了舅舅的帮衬,父亲顺利在泉州站稳了脚跟,而并非像前世似的匆匆卸任。
在安平侯府住了这几年,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安平侯府如今的兴盛之象不过是空中楼阁,在外人看来权势滔天,内里却已经烂了,府里从上到下却好像看不到似的,祖上励精图治,子弟们却不再上进,唐家躺又能在功劳薄上安享几世的富贵?
就连父亲也是,他未必是看不见,只是有心无力,唐家也容不得他做些什么。
二叔凭着祖荫得以晋身,混的不上不下,三叔只在家照管庶务,四叔头上顶了个世子的名头,却至今没有入仕。
如今只有父亲仕途还算顺利,却又被太夫人一力打压,过继了出去。
她人微言轻,也没有什么本事,又没法说出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天一步步到来。
好不甘心。
如今离了唐家躲藏在这里,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所以父亲才会想让她尽快出嫁吧……
父亲操心她的婚事,想给她找个能托付终身的,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怕啊。
只要一想到将来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就忍不住从心底里排斥。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嫁人有什么好?说句不合体统的,若是这世道允许,她巴不得一辈子不成亲才好,一辈子操心劳力,到头来不等年老色衰便又有新人晋位。
就好比……
曼春捂着心口——就好比姨娘在父亲心里自然是有位置的,可也没耽误父亲另纳姨娘!
小屏正守在一旁绣鞋面,见她受了忽然脸色煞白,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前关切道,“姑娘,姑娘怎么了?要喝水么?”忙倒了杯温水送到她唇边。
曼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推开了杯子。
小屏见她脸色难看,却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缘故,见她不肯喝也不勉强,温言劝道,“姑娘是不是乏了?要不去床上躺一会儿?我给姑娘打扇子。”
“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
曼春心里乱的很,她自认对父亲一向十分敬重,何时竟生出了这样的怨愤?
这世上……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似李幼娘夫君那样的又有几个呢?实在是比凤毛麟角还稀罕。
便是乡下的田舍汉,丰年多收了几斗米还想着纳小呢。
一生只钟情一人,这样的良人,更像是天边的云……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姨娘还活着,看到父亲妻妾成群,会不会失望?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安得一樽酒,慰妾九回肠”,“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世间女子无不仰赖良人垂青,又有多少男子愿以坚贞相酬?
父亲疼爱儿女,平日里她和姐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但有所求,无不应允,遇上太太刁难她,不仅哥哥姐姐维护她,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也尽量公正以待。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父亲上次提起的那位世交之子,既然能跟唐家论世交,身份上应该是不差的。
又说他能文能武,想必此人多少有些本事?
性情忠厚颇有家资,多半是家庭简单人口少,又经营有方……
虽说她还没到及笄的年纪,可一旦定亲成婚,成了别人家的人,即便将来被唐家找到,想要处置她也不能不多考虑一二。
曼春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晒得微微发红的脸,剑眉凤目,鼻梁又挺又直……
她脸上烧得厉害,使劲摇了摇头,蓦地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童嬷嬷进来时,便看到曼春咬着唇蜷缩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墙,神色迷茫,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进来,她看看小屏,小屏摇摇头,和她来到一旁,小声道,“从刚才就这样了,问也不说。”
童嬷嬷忙走到榻前小声喊道,“姑娘,姑娘?”
曼春醒过神来,“嬷嬷?”
童嬷嬷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抚着曼春的额头,“姑娘是哪儿不好受?”
要说自己心情不好,又要惹得嬷嬷多问,曼春索性道,“……没什么,屋里闷得慌,又不耐烦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凉快些,兴许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童嬷嬷稍稍松了口气,“褥子薄不薄?我就怕姑娘认床,歇不好也不说。”她摸摸榻上的褥子,服侍了二姑娘十几年,二姑娘的习惯喜好没有她不知道的,尤其那认床的毛病——离了用惯的被子褥子便歇不好觉,春季里要用素面缎子的,一丝儿绣花也不要,酷夏爱用篾席,席上再铺一层硬邦邦的厚粗布睡得才舒服,待天冷了则要换成暖和平整的细棉布。
她家姑娘看着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这些细处却半点马虎不得。
“认床不认床的,院子里的花草多,这两天天一热,蚊虫又起来了,扰得人睡不好,晚上拿熏炉多熏一会儿吧。”曼春无意多说,摸过扇子来使劲儿扇了几下,抿抿微微发干的唇,“这几天也没顾上外头的事,外面有什么消息?”
桌上的茶壶里有早晨才冲泡好的茶水,童嬷嬷没给曼春倒茶,而是冲了杯玫瑰露冲的蜜水,“姑娘少喝些浓茶,夜里走了困,白天不精神。咱们这条胡同里住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家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能有什么事?不过今儿一早隔壁杜家像是又出门会客去了,他们家打从来了京城,倒是没闲着过。”
曼春道,“人之常情,千里做官,既有亲朋故旧,总是要多走动走动,咱们不过是图个邻里相安。”对隔壁的事并不在意。
童嬷嬷道,“刚才安嬷嬷走的时候,小五他娘回来了。”
“哦?她人呢?”
宋大家的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也抿过了,进来后问了安,曼春叫她搬张凳子坐下,她挨着凳子边儿坐了,便说起铺子的事,“王掌柜叫给姑娘带好,说这阵子生意还行,先前孙二爷让人捎了些从南边儿贩来的绣品和绒花托咱们铺子代卖,大的小的倒把铺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如今生意比前一段日子还好呢,王掌柜说等月初的时候给姑娘送账册来。”
曼春点点头,她心里感激孙承嗣的帮衬,不过他到底是外男,在童嬷嬷她们面前她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就对童嬷嬷道,“给孙家的回礼备好了跟我说一声,等我看过再送去。”
又问宋大家的,“可打听着了?”
太阳升到半空,丫鬟们在外头做针线,宋大家的晓得接下来的话不好叫人听去,免得叫人传了闲话,便压低了声音,“孙家原是侯爵府第——”
童嬷嬷听见这话头,警醒起来,立即起身走到外头,随手点了福慧叫她去厨房传个话,又打发了余下的小丫鬟们去南屋廊下阴影处坐着。
小五跳起来,“我和你去。”拉着福慧跑了。
童嬷嬷笑着对几人小声道,“今儿有姑娘赏的鲜货,你们可都有口福了。”
一听有好吃的,众人都高兴起来。
听着外头的动静,屋里的两人暂且停了话头,曼春微微翘起嘴角,对宋大家的说道,“今年时候晚了,明年早早的请人扎起棚子来。”
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一到夏天便要请棚铺来扎天棚,用以消暑,院子里有没有天棚,居住的感受可完全不一样,只是如今已经入了秋,用不了几天天就冷了,等过了中秋,各家的棚子陆陆续续便都要拆掉了,秋老虎再厉害,忍过这几天也就好了。
曼春心里算算日子,“院子里花木,冬天用的柴炭,这都是眼前的事儿,各处的门帘子和窗纸也该准备起来了。”
见童嬷嬷进来了,她随口问道,“今年的冬衣该备下了?”
童嬷嬷道,“往年还在府里的时候都是针线房给预备,如今刚进八月,若按老规矩只要十月初一那天能把衣裳发下去就成,只是先前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没带多少东西,别说厚衣裳,就是春秋天儿穿的也不齐全,如今都正赶工呢,还有冬天的被卧鞋袜,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置办齐全的。”
曼春先前是忙得顾不上这些,如今童嬷嬷一提醒,再算算日子,也觉得头疼起来。
“算算需要多少布匹棉花,过冬的东西都还缺些什么,一过了八月节天就冷得快了,可别冻着了人,不行就从外头请几个针线娘子来。”
这些琐碎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曼春示意宋大家的,“你先说你的。”
宋大家的躬身应了声是,便开口将打听来的忠勇公府孙家的事细说了一番。
“这孙家除了开国时随王伴驾的那一位,后头几代男丁皆是平平,没什么出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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