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镇原本只是运河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因水路通达,渐渐聚集了许多行商之人。
白千户二十年前只是个落魄的穷小子,在河里捡了个漂亮的瞎子,就领回家做了老婆,后来瞎子找着了亲爹,原来竟是本地千户家的女儿,他老丈人有没有儿子,就把世袭的千户之职传给了他,前几年他太太病死了,他就又续娶了一房,娶的是本地大户张家的小女儿,也算强强联合。
张太太从自家的小佛堂出来,手里捻着念珠,她陪房的婆子上前来耳语了几句,张太太皱起眉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容她胡闹?”
刚一进院子,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就扑了上来,“祖母——他们要拿走我的船!您要为我做主——”
这位张小姐是张太太嫡亲的长子所出,她外祖家离夏镇不远,也是有名的富户,家里田产连成了片,张小姐的大弟只比她小一岁,她母亲又接连生育,因此她从小就是在张太太身边养大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她母亲连着生了好几个儿子,家里的生意也颇有起色,因此不论是张老爷还是张太太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是家里的福星,把她如珠似宝的养大,但有所求无有不允。
张太太劝道,“你小姑父如今没了,死得又不怎么体面,咱们张家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好孩子,你要懂事,回头再给你造条新船,比这个还好、还大。”
张小姐一想到自己船要给陌生人用,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扭股糖似的靠着张太太,不依不饶的,“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船!要是给别人用了,我宁愿烧了它!”
张太太劝了两句,见孙女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情本就不好的她脸一沉,“好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体面?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你祖父已经说过的事是不会再改的。”
张小姐瞪着眼睛盯着祖母,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起身跑了出去。
婆子有些不忍,看看张太太,张太太却不为所动,这个孙女的脾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看着她,别让她跑出去惹事。”
今天张家这事的起因还在白千户身上。
白千户身死,张家的小女儿带着为数不多的嫁妆惊惶不安地回了娘家,张老爷愁得日夜难安。
自从他把小女儿嫁给了白千户,便仗着白千户的护庇将生意越做越大,还开了当铺和印子铺,隐隐成了夏镇商会里的领头人物,可如今白千户没了,从前那些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伏低做小的对手还不得抓紧机会把他打压下去?
更让他烦恼的是如今的这位孙千户,年轻人凭着一股冲劲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还是个上头有人的,白千户在夏镇这么多年了,谁见了不得给几分面子?偏偏就是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捏着白千户的一点小错,说杀就杀了。
官面上说白千户是畏罪自缢,他才不信!白千户那样的人,哪怕走到绝路,都得跳起来咬仇人一口,怎么可能自缢?
这孙千户……不好对付啊。
他打发了铺子里的管事,心里叹了口气,连这些掌柜都知道张家要不好了,外头人会怎么说,他不用猜都知道。
见了张太太,他第一句话就是,“老大媳妇要给大丫头相看的人家定下来了没有?”
张太太和张老爷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比张老爷自己都了解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张老爷的打算,她摇摇头,“大丫头不合适。”
张老爷也知道自家大孙女是个娇气的,不过他还是道,“兴许……人家就稀罕这样的呢?”
张太太冷笑了一下,“还不如去买个好脾气好相貌的认作女儿送过去,免得被这丫头拖累——刚才她来我这儿闹了一场,不让人动她的船,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那是她的船,要是给别人用了,倒宁愿烧了它!”
“混账!从小到大,她那样东西不是家里供给她的?”张老爷骂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又摸摸脑门儿苦笑了一声,“那怎么办?现找人也来不及了,总该体面些才好。”
“把大丫头送过去就很体面?”张太太并不认同。
“那你说怎么办?”张老爷有些急了。
张太太想了一会儿,“郭县令收了咱们的孝敬,就得给咱们办事,让他帮着牵牵线,这回他不是要借咱家的船?你亲自送去,哪怕能和这位孙千户说上句话也好。这人哪,总有一两样喜好,要么爱财,要么好色,当官的就更好办了,没有不贪心权势的,作功邀名的也不少。就看他喜好哪个,贪财好色的最好办,要是贪权邀名的,咱们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给他捧捧场。”
张老爷点点头。
张太太继续道,“打听打听他出身哪里,礼金封得厚实些,再去买两个姿色好的一并送去,只要他肯收下,铁打的人也能化了。”
依张老爷经商几十年,长年累月与官面上人物打交道得来的经验看,张太太说的这几样实在是再稳妥没有了,先前也是他太着急了,竟失了理智,连这些都想不到。
“就照你说的办。”张老爷一拍桌子。
他就不信了,没了白千户,他张家难道就要任凭宰割了不成?
……
这几天唐妍的心情不错,连带的周围的人也都跟着轻松,曼春闲来无事,身边又没有带书,就又拾起了针线。
小五和春波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她们怀里抱了几支荷花,有已经开花的,还有将开未开的花苞。
曼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哎?从哪儿弄来的?”
春波是个不善言辞的,见小五没说话,她只好答道,“安嬷嬷说花园子里头的有荷花池,花开得好。”
曼春抽出一枝花,摇了摇,“好香……你们去采花,跟人家打招呼了没?”
春波还真不知道,她是被小五拉去的,便伸指戳了戳小五,小五低着头细声细气的答道,“安嬷嬷说了,要是姑娘喜欢,就尽管去摘。”
自从小五受了教训,拜了童嬷嬷做干娘,有童嬷嬷时时提点着,说话行事再也不像从前似的张扬外放了,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曼春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不过她能收收性子倒是好事,“我自然是喜欢的,不过,一朵花就是一只莲蓬,咱们也不能都摘了,你们去跟童嬷嬷支二钱银子,去街上买些瓜果来,记得端给安嬷嬷一份,谢谢她。”
童嬷嬷她们与安嬷嬷聊了才知道她竟然是孙承嗣的奶娘,曼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换做别家,以安嬷嬷的资历,早就使奴唤婢的享福去了,她却充作寻常婆子来服侍她们。
童嬷嬷她们也觉得惊讶,又见孙家上下都对安嬷嬷很是敬重的样子,对她就越发客气起来。
几天相处下来,她们发现安嬷嬷虽然和气,却也不是没脾气的,先前唐妍屋里的嬷嬷,还有牛氏那里的仆妇都曾因为一些小事而对安嬷嬷很不客气,安嬷嬷也没迁就她们,只是就事论事。童嬷嬷她们,还有姐姐屋里的葛嬷嬷,因为得了提点,对安嬷嬷都是客客气气的,安嬷嬷便时常给她们些方便。
今天采摘的荷花想来也是如此。
小五见二姑娘没有责怪她自作主张,心里松了口气,二姑娘平时挺好伺候的,就是规矩大了些,不过童嬷嬷讲了,讲规矩的总比没规矩的要强,至少是对是错总有据可依。
小五拉着春波去找童嬷嬷支银子去了,小屏去厨房要了热水,回来先泡了壶茶,曼春问她,“小五跟你吵架了?”
小屏手上一顿,“没啊,我们没吵架。”
那就是闹脾气了。
曼春静静地等小屏端了茶来,喝了两口,又叫小屏续了茶水。
小屏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姑娘。”
“嗯?”
“我和小五也没吵架,只是她这两天见了我就躲,我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只和别人玩……我哪儿得罪她了?”小屏有些委屈。
小丫头们之间有个拌嘴嚼舌的也是寻常,不过小屏是个老实性子,向来不肯与人争吵的,别人待她也和气,就是有那刁钻的说两句难听的话,小屏不搭理,对方也没有法子。小五却是不同,这丫头性子活泼,有时候嘴上没把门儿的,好些事不爱往心里去,有时候说了错话,或做了错事,她自己根本就意识不到。小屏遇到这样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自己心里别扭的要死,对方却根本就没当回事。
想到这儿,她道,“你是不是心里特别难过?”
小屏无声地点了点头。
“可小五也许只是不好意思,觉得那天在你面前丢人了,所以不好意思见你,或者她仍旧心里仍旧在闹别扭,在我面前都不敢抬头,连累你也跟着不受待见了。”曼春打趣道。
小屏神色轻松了许多,她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姑娘,刚才我去厨房的时候听人说孙家弄了条新船,宽敞得很,等收拾收拾就能用了。”
“哦?”曼春笑了笑,“还有什么?”
小屏想了想,“哦,还有,听她们说,连船一块儿还送了两个歌伎,又漂亮,又会弹唱,也不知长得什么样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