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当年朝廷在西海沿子吃了败仗,连南安王爷本人都被俘虏了数月,当真是奇耻大辱。后头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给圣人出了章程,只说要效仿昭君出塞事,将一位郡主送去和亲,换回南安王爷。
南安王妃膝下只有一位嫡女,自小千娇万宠的养大,哪里舍得送去蛮夷之地受苦。何况自古以来和亲的公主大半都是水土不服早夭的命,南安王妃岂肯教自己亲闺女去送死。
于是便有了在勋贵之家拣择一个美人认为义女送去和亲的念头。当日贾府风雨飘摇,只恨巴结不上王府,听说此事,立时便把三姑娘探春给卖了。
可怜三姑娘精明了那些年,终究抵不过命薄如纸,后头隐隐听说嫁过去不到五年便香消玉殒。可怜路途遥远山高水长,便是死了,魂魄未必都回得来京城。
这几年探春早已和王夫人离了心,只跟在凤姐后头唯命是从。若是自己再把她置于那般境地,漫说自己这心里有些过不去,便是教巧姐和芾儿瞧着,只怕也寒心。
贾琏见凤姐脸色大变,忙伸手拉住她,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今儿累得狠了?”
凤姐微微摇头,道,“我只是想着,战功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呢。想咱们老太爷那时都是在死人堆里挣命出来的,二爷自小是锦衣玉食的,真能去吃那些苦么。”
记得前世这场仗朝廷大败而回,贾琏若是跟着同去,漫说战功,只怕连性命都有关碍,竟要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才是。
怎奈贾琏竟是铁了心的,虽是凤姐谆谆叮嘱了数回,到底不肯歇了这心思,竟是在衙门里挂了号,不日便要出征。
朝廷大事,凤姐自是不敢和旁人说出此战必败的话来-----若是传出去一句半句的,只怕荣国府当下便要粉身碎骨。只得往邢夫人和贾母处婉转劝解,只巴望着这两个长辈能帮着劝贾琏回心转意。
可惜如今贾母是撒了手不肯管事的,邢夫人又只看贾赦的脸色行事。贾恩侯这几年越发看的开了,听说长子要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只觉得自己这两个儿子眼瞅着便要文武双全了,立马便应了。
更教凤姐诧异的是,贾环听闻此事,竟立志说要弃笔从戎,随着贾琏一道去西海沿子。
因上回秋闱之时体弱无法赴考,贾环许是痛定思痛,便苦苦求了贾政,在外头请了个拳脚师傅回来,每日只在自己院里舞弄些枪棒拳脚,只说要将身子练的强健些。
贾政见他练武之外并不耽误温书,也就不再管了。王夫人巴不得这个庶子将心思用在念书之外的别处,听说他要习武,自然恨不得再推一把,只将那师傅的月钱又提了一提,反教贾政赞了几声贤良。
只赵姨娘有些不舍得儿子吃苦,曾劝了几回。怎奈贾环执意如此,也就罢了。且瞧着儿子习武之后委实身子骨强健许多,也就不理会了。
独探春察觉有异,私下里细细的问了一回。贾环自那回中毒之后,和探春亲近了许多,也知自己这个姐姐是个有成算的,并不瞒她,说道,“我不似琮弟那般聪慧,当年能考个秀才已属侥幸。且太太虎视眈眈,哪能容的我科举晋身。倒不如似先祖当年,便是九死一生,也是一条出路。日后总能照拂你和姨娘。”
探春也知他说的俱是实情,只是觉得如今四海升平,要寻个机缘只怕也不易。不想天遂人愿,竟出了这么一场战事,倒教贾环这两年的苦心不必白费。
贾环如今虽说顶着二房的名头,却是跟在贾赦羽翼之下,只拿大伯当至亲的。听闻朝廷征兵点将,立时便和贾赦贾琏吐露了心思。
探春犹怕不成,便悄悄来寻凤姐说话,趁便提起此事。
凤姐也知贾环如今脱胎换骨一般与前世大不同,却不想他竟有这般心志,听探春说罢,竟也怔了一怔。
细思起来,如今许多东西与前世已大不同了。自己竟是太过拘泥于那些旧事,有些想左了。或许此番出征,未必也与旧事相符。贾环如今对二太太恨之入骨,若是真有出头之日,倒是省了自己许多手脚。
想了半日,方对探春笑道,”这倒是极好的事。俗话说,打虎还靠亲兄弟呢,你二哥哥自然是愿意的。环儿有这般志气,也是你们姨娘有福。也不辜负你这些年对他的关照。“
探春放下心来,方笑道,”我只是忧心他从未出去历练过,只怕不知深浅有些闪失。只求凤姐姐和二哥哥说一说,多少照应他一些罢。“
凤姐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原是分内应当的,妹妹不必多虑。只怕你们姨娘有些舍不得环儿。“
探春微微点头,道,”姨娘委实有些舍不得的,只是环儿心意已决,且已和父亲说妥当了的,姨娘纵使不肯也无法。“
探春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那边厢赵姨娘已恨得目疵欲裂,只恨自己不中用,竟教儿子要以身涉险方能博得前程。
她也曾想着苦求贾政,断了贾环这个念头。怎奈王夫人听闻此事,大赞贾环品性坚毅,肯为家族出力云云,教贾政听得十分喜悦,反倒觉得赵姨娘终究是奴婢出身,不识大体,隐隐生了厌弃之心,一连数日都不肯过来。
王夫人乍闻贾环要去从军,先是一惊,再想到这个小孽障这两年重武多过重文,立时便生了警惕之心。
宝玉如今已是废了,若是贾环小小年纪便懂得筹谋前程,留着终究是祸患。只是当年下手太过仓促反教人识破,如不是自己留有后手圆了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倒不如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叫那小孽障且去从军。
当日王子腾也是在战场厮杀过的,王夫人常听兄长提起征战之事。须知沙场上刀剑无眼,死个把人再是容易不过。贾环一个小冻猫子,妄想着出去博个前程,只怕事与愿违,倒要自己将性命葬送出去。
故而王夫人越发大度贤惠,忙着命人给贾环置办了随军的衣裳盘缠,在贾政跟前又谆谆嘱咐了贾环一番,教贾政觉得这个嫡妻当真是慈母心肠,原先因赵姨娘明里暗里诉苦,对嫡妻的那些不满之意也去了大半。
只赵姨娘拉着贾环哭的泪人一般。贾环也知姨娘待自己才是掏心掏肺,只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低声道,”姨娘不必太过忧心,如今我已长大了,自当披荆斩棘博个前程,姨娘只需好生保重,等我回来。“
这边贾琏也是铁了心的要建功立业,凭凤姐枕边衾里说了几回,也不肯改变初衷,反拉着凤姐的手说道,“你只放心,我如今已大改了,必不会在外头做出有辱你我情谊的事来。”
凤姐见他想歪了,也无心和他掰扯,只得说道,“既然二爷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多言。只一点须和二爷分说明白,如今家里头一切安好,为妻并无别的攀高往上之心。如今二爷定要从军出征,那为妻只盼着二爷平安归来,一家子在一处平安喜乐便好。”
贾琏不意她竟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只觉得心血翻涌,只看着凤姐半日,方沉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前些年都是为夫的不是,教你受了那些委屈。日后我定当好生补偿你。只是我这一走只怕要不少时日,老爷和太太年纪也大了,府里头还都需倚仗你多多劳心。巧姐如今也大了,教她帮着你些。”
他肯说出这番话来,凤姐也觉得心里熨帖了好些,道,“府里头二爷只管放心,如今太太和我是一心的,必定不会出乱子。便是外头那些买卖,也有泽儿和芸儿替咱们经管着,也都是妥当的。”
夫妻两个直说了一夜的话,快五更时才各自朦胧睡了。
且说贾琏贾环兄弟两个随军出京往西海沿子去了之后,凤姐便命平儿搬过来夜里一道安寝,两人夜里无事说些闲话也可解些寂寥。
过了数日便是宝钗的吉期。因着王子腾一家都不在京里,王家这边的亲眷边只余了王夫人和凤姐。薛姨妈想着总要给宝钗撑些门面,也顾不得和王夫人先前那些龃龉,亲自上门送了请帖。凤姐这边自然也是得了帖子。
平儿知凤姐是不大悦意去吃这场酒席的,见她捏着帖子蹙眉,便低声笑道,“奶奶若是懒怠瞧那热闹,只托病了也就罢了。”
上一世宝钗的亲事,原是自己一手促成。不想这一回竟也是自己出了一把力。凤姐思及至此,便道,“罢了,终归是自家亲戚,若是我也站干岸,只怕外人笑话。再者宝姑娘也是在咱们府里住过些时日的,礼单也不好太过简薄,再添两套头面罢。”
前世种种,不过今世因,今世种种,却为来世果。自己和宝钗的情分,也就止步于此了。从此之后,薛家事再不与自家相干。
平儿虽不解凤姐为何反倒添些东西,却并不多问,只转身去私库里瞧了一回,拿了两个匣子出来,打开给凤姐瞧了,道,“这一套是赤金点翠的,这一套是累丝嵌红宝的,这上头的红宝石还是原先林大人送给奶奶的,都是顶好的成色东西,便拿这两套添进去吧。奶奶瞧着可好?”
凤姐瞧了一眼,道,“便是这些罢。等下命小琴添进礼单里头便是。”
话尤未落,外头小丫头子在门口回话,“奶奶,外头二门上来回,吕家那位奶奶又来了。”
这说的便是郑氏了。凤姐忙命,“快请进来。”一面和平儿笑道,“到底是她细心些,知道市场来和我说说话。”
平儿笑道,“外头不知多少奶奶太太也想常来寻奶奶说话,不过是奶奶瞧不上罢了。”
说话间郑氏已带了两个吕家的小丫头子走了进来,笑道,“我又冒昧叨扰二奶奶了。”
凤姐忙命小月倒茶来,一面笑道,“方才还和平儿提起,长盼着你老来和我说说话呢,可巧你老就来了。-----可去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了么?”
郑氏点头笑道,“自然是先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的。方才太太已经吩咐小厨房预备饭,今儿倒要多扰奶奶一会子了。”
凤姐笑道,“这是哪里话,我正巴不得。便是巧姐和芾儿想来也喜欢的很呢。”一面向小月道,“你也出去预备几个菜,等下都拿过荣禧堂那边一道开饭。”
小月笑着应了,自去预备。
这里郑氏和凤姐说了些闲话,便提起薛家来,道,“前儿郦妹妹和我提起,薛家往他们府上也是送了帖子的。只是他们太太推身上不大好,只命人送了些东西,并未应承那日过去。”
林夫人和薛家本就无甚么往来,虽是都沾了忠顺王妃四个字,可她不过是王妃娘家的表妹,和她夫家那些人素无往来。且不过是个三房的庶子,林如海如今官高爵显,林夫人心里考量的也细致,只推身上不好,两边的宴席便都不去了。
凤姐道,“姨妈也不过是病笃乱投医了。她只表妹一个嫡女,自然巴望着她能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却不想林家这位继夫人原是个心里有章程的,哪里会那么容易入彀呢。”
郑氏点头道,“正是这话了。我虽和那位林夫人只远远见了两回,却也看得出那是个极聪明内敛的人,素日里听郦妹妹和扈妹妹说起,林府里头如今筹画的十分整肃,这位林夫人可不是等闲之辈。”
凤姐道,“原该如此,林府如今也非等闲人家,若没有个妥当的主母,林妹妹又该多劳心了。”
郑氏笑道,“林姑娘原是极聪敏能干的,不过是素日里不肯卖弄罢了。说起来,郦妹妹倒是和我透了几句闲话,想来林姑娘是要议亲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