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只要有相同的遭遇,就会莫名产生强力的牵绊——davidhume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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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生活,是对个人意志及身体素质的极大考验——譬如,头皮奇痒,却死活挠不着,此为精神折磨;而太过好动,导致脖子被枷板粗糙的边缘蹭破一层皮,就属于皮肉摧残了。
不用他人指出,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像落水狗一样狼狈,萎靡不振、蓬头垢面、毫无生机,但至少我还有一口气在,所以情况也许不算太糟……当然,如果没有申屠疯子的疲劳轰炸,我想我会活得更加舒心。
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我人都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被视作稀世珍宝——不管我愿不愿意,每天都要跟申屠疯子相处八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除去吃喝拉撒睡,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对我的紧迫盯梢上,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我不得不怀疑她有撰写“泡菜”观察日记的癖好。
舔了舔干裂的唇瓣,缓缓阖上眼皮,身体刚放松下沉,就感到尖锐剧烈的疼痛,登时,我呲牙咧嘴,急忙恢复仰颈的姿势,确保脖上的伤口远离缸内刺激性的粘液。
“嘎吱”轻响,酒窖上方的隔板被掀开了,不多时,就见毒瑾提着食盒走下来,说明我的吃饭时间到了——每日一餐应该是申屠疯子默许的,就算毒瑾因事离开,也会有哑奴送饭过来,只是喂食如同用刑一般,直接将滚烫的汤水往我嘴里灌……幸好也就那么一次,之后每到饭点,毒瑾必定出现。
“今天是第十六日。”他一成不变地以天数作为开场白,狭长的眼眸细细打量我,仿佛在评估我还能再撑多少时日。
身处地下,我对日月交替没有直观的概念,尽管深知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却只能暗自焦急,表面上仍是泰然自若,面对申屠疯子时如此,面对毒瑾亦然。
“我居然要连吃一十六天的白粥。”见毒瑾端来瓷碗,我忍不住抱怨道:“我现在的情况确实只适合吃流食,但你好歹让厨子往里面加些料啊!”
“粥是我煮的,我自己也是这么吃,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毒瑾温声答道,径直坐在我的面前,熟练地给我喂食。
“申屠疯子果然非常人矣,每天喝白粥还能红光满面,跟打了鸡血一样。”我大口吞下,然后用力嗤了一声。
“那倒不是,她不会吃我煮的东西。”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毒瑾转而说道:“以一名囚徒来说,你的食欲未免太好了。”
“因为我不想活活饿死,死后尸骨还供人收藏。”我认真答曰。
感谢申屠疯子的无私演示——斑斓毒蛇沾上缸中的粘液即死,尸身持续浸泡数个时辰后,表皮呈青色,环骨现绿光——“青皮绿骨”在她眼中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却让我有了粉身碎骨的冲动。
毒瑾愣了一下,随即低语:“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但能让你安详得解脱,还可以将你的尸身完整地送回墨台府。”
“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加思索地应道,暗暗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也只是如果,我一不小心没能熬过去,你随便寻块地将我埋了就算了,不用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的夫君。”
毒瑾轻愕,道:“你真的希望这样?你失踪一事在皇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大街小巷都是墨台府贴出的寻人告示,仪公子甚至亲自南下搜寻。”
“我呢,对未来一直没有把握,不曾为了得到什么而萌生贪念,纵然心中多少都存有牵挂,却渴望离世之时能坦然无复系念。”我勾唇苦笑,要知道,做一个在逆境中乐天知命之人并不容易,尽管一直不愿深想,但信念已然动摇,脑中不觉浮现最坏的结果:
“若能及时脱困固然最好,但万一……不见尸,姑且当我休夫离籍,我的夫君怨我也好,恼我也罢,记恨个三五年就会渐渐释怀,然后再找个好欺负的妻主,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消失,对殷也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总会忆起最初在门派的时光,那个时候就殷真心对我好,可我一直没有正视他的感情,如今,不知该惋惜彼此错过,还是该庆幸不会拖累他……至于你,毒瑾,你愿帮我入殓,是你对我的仁义,我感激你,但那不是你的主子所乐见的,不然‘她’也不会费心让申屠疯子来动刀了。”
我说这话,不为试探,只是陈述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怎么看申屠疯子跟毒瑾都不是上下级从属关系,申屠疯子感兴趣的是炼制蛊王的过程,而毒瑾的目的似乎只是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你猜到了什么?”毒瑾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给我塞了一口粥,淡淡道:“我从没发誓对任何人效忠,何来的主子一说?!”
我将他的话当作辩词,也不特意坚持,只是砸吧砸吧嘴,道:“你也知道,我整天在缸里没事干,就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本来我是毫无头绪的,但一想到你跟申屠疯子,许多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突然联系起来了,思路逐渐清晰成形。”犹如拼图游戏一般,虽然现在还不完整,但已足够……足够能猜出毒瑾及申屠疯子背后之人了。
毒瑾不语,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继续喂粥。见状,我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过很多关于你以前的妻主公孙大人的传闻,她是武将,长年在外地驻守,因伤被召回堰都后才成家的。那么,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为什么提起她……”毒瑾手中动作微顿,眸间隐约闪过异样,道:“她在门派养伤的时候,药光派我去北院照顾,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不是么?!”
“她是怎么死的?不要跟我说什么意外。”装作没看到毒瑾的冷眼,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是意外是什么?三司会审都是以意外结案的,没有人需要对公孙丠的死负责,而她的死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我注意到毒瑾没用尊称,对自己的妻主是直呼其名的。
“据我说知,五年前朝中大臣的派系分布不似现今这般微妙,那时一部分人以恭王女马首是瞻,一部分则亦步亦趋跟着左相大人,还有的就是墨台氏的血脉及姻亲。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孙大人的升迁速度那么快,差一点就当上五营统领,掌控皇都百万禁军,我很好奇,她是跟谁站在一起的?”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呢?”毒瑾不答反问。
“墨台氏的事,出于立场问题,我不予置评。就说冉燮左相吧,怎么说你也是从‘生死门’出来的,算是她府里的人,她照顾公孙大人合情合理;而恭王女,不管她对兵权有没有野心,都不会希望公孙大人被他人拉拢,若不能为她所用,留着反倒碍事……”我沉吟,偷偷瞄了眼毒瑾,见他面无愠色,遂大胆说道:“貌似……不管公孙大人站哪一边,她都死定了,升得越高,死得越快,她在步步高升的同时,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毒瑾突兀地停止喂食,声音寒了下来:“既然你已经下了断言,还问我作甚?”
“我这不是跟你探讨一下嘛,你不愿听,就当我自言自语好了!我想说,公孙丠真蠢啊,一心贪恋高官厚禄,看不清形势,不晓得急流勇退,要不请旨外放要不借机左迁,怎么都好过丢了小命吧?!”我煞有其事地叹气。
“说的简单……”毒瑾似乎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过轻,我一时没听清,正待开口询问,忽然眼前一花,他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我,语带讽意:“谁人问过她的想法?又有谁人给过她选择?表面上是荣耀加身,却一步步被推上风头浪尖,最终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无数牺牲品中的一个!”
恭王女加墨台府加左相,正好构成世上最稳固的形状——一个相互制约的势力三角——往好的方面说,朝廷的基石坚牢,不易出现朝纲不振、政局动荡、奸臣横行的局面,同时也意味着,倘若有人意图打破那样的格局,必须耐心地各个击破,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仰头,将毒瑾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微有打量,口中继续问道:“看来你心里一直很清楚公孙大人猝然离世并非意外啊……你之所以如此笃定,是不是有人跟你透露过什么内情?”
“笃定有什么用?恭王女是皇亲、墨台府算国戚、左相居百官之首,无论是她们之中的谁要公孙丠死,都跟掐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好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盛世朝堂啊!”毒瑾冷笑。
闻言,我没立刻接话,不确定毒瑾是故意避开敏感人物不提,还是难抑内心的情绪。其实,在我看来,要公孙丠死并不容易,不然就不会采取那么麻烦的杀人方式了——或许公孙丠最初遭遇的真的只是一些小意外,或许动杀机的不只是一两人,或许大家动手时都顾虑做得太明显而被他人抓住把柄……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当公孙丠“走霉运”的传言不胫而走之后,有心人就开始着手制造意外,于是死亡陷阱豁然诞生——该感慨一句,果然是团结力量大啊!
“那个……恕我冒昧,你把你的妻主公孙丠之死归咎给恭王女、墨台氏跟冉燮左相的同时,不觉得自己放过了一个很关键的人吗?”我委婉地把话题带回去,只为验证心中的猜测——那个见死不救的人,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那个真正得益的人。
“难道你在怀疑我?”毒瑾面露薄怒。他的五官天生妖娆,说通俗一些,就是怎么看都像不安于室的狐媚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张脸猛然肃起,竟让人感到飒飒杀气。
“当然不是。”否认的话语脱口而出,我正色道:“你一心渴望脱离门派,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即是公孙丠,你何尝忍心毁去呢?”
一如我决定握住墨台妖孽的手的时候,带些焦虑,带些彷徨,但是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期待——那样的心情,我怎会不懂?!
“毒瑾,你曾说我们俩同病相怜,那么,如果说这世间真有什么人可以了解你,那人必定是我。以前在门派,我觉得外面的世界距离好远,根本看不见出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轻易逃离,而现在,好不容易摆脱药光了,前方依稀有路,却又看不见光……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的不过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这个愿望奢侈吗?”我越说越精神,越想越火大,一扫先前悲凉的心境,抓住时机挑拨鼓吹:
“你与其费神想象自己会如何死,不如好好规划将来的生活,趁着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离开你的主子,离开皇都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别放弃,即使遍体鳞伤也挣扎着走出一条活路,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毒瑾目不转睛地凝睇我半天,语气放缓了些:“你……是好人。”
这话我听得颇为受用,好人自然会有好报的,我满心期盼毒瑾能因一时感动而放我离开,但他冒出的下一句却让我面皮微抖:
“跟公孙丠一样的好人!她明知我只是在利用她,仍无条件地对我好,她说她会等我真心接纳她,但她走得实在太早,我还来不及报答她的恩,也没有还她的情。”
“那个……”能不能别把我与公孙丠放在一起,我比较喜欢长命百岁。
“可是,”毒瑾美眸一眨也不眨,直白地说道:“毒玄,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跟谁人抗争吗?已然身陷囹圄的你不管说什么都不具说服力,也许你自诩运道足,不但享受墨台氏的庇护,还得到冉燮府两位公子的垂青,甚至连性空求解的颜先生都对你……”
毒瑾的话嘎然停住,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道:“我现在等的是奇迹的发生,反正还有时间,我能一边泡澡一边等……”
话说得很溜,慢半拍注意到毒瑾好像提到了什么“颜先生”?!很陌生的称谓,但是莫名惹人在意,我不禁润了润唇,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你说的颜先生,是我认识的那个不谙世故不明状况不让人省心的颜姓某人吗?”
毒瑾没理会我的提问,转身收拾食具。
“应该不可能……他现在应该远离皇都了,不是吗?我交代得很清楚,他不可能没听懂的,不是吗?何况他禀赋异能,寻常人根本无法阻拦他,不是吗?”每说一句,我都反问一声,不是真的指望毒瑾来回答,只是试图平复内心的不安。
毒瑾闻言轻叹,道:“毒玄,你现在怎么还有心情担心别人?”
“那个哪里是‘别人’?那个是我的徒弟、我的债主、我的……家人啊!”心头一紧,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困在缸内的身体开始挣动。
我对颜煜的感情,并非对他外貌的迷恋,也不是对他心有愧疚,只是很自然地将他纳入我的羽翼下,然后全心全意地守护他——请相信,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你放心,颜先生很好,他……在宫里会越来越好的。”毒瑾终于肯对上我的眼眸,似在探究我的想法。
“宫里?”为什么……心神大震,大脑霎时空白。
“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就在你来这儿的那晚,颜先生出现在宫里,他向皇上求了一愿。”毒瑾缓缓说道。
“求愿?”宛如一只学舌的鹦鹉,我只会傻傻重复毒瑾的话。
“愿墨台氏与墨台夫人无罪,皇上当场就允了。”
我费了好大劲才吸收毒瑾的话,一股气血涌上大脑,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她连这个都算计进去了……”
缺失的拼图碎片终于找到,环环相扣的谜题迎刃而解,可我感觉不到轻松,喉口发酸,我艰涩地问道:
“那么,代价呢?皇上特赦的代价是什么?”
“留在宫里,颜先生放弃修行者的身份留在宫中。”毒瑾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哈、哈哈……”下一秒,我大笑出声,笑岔气了还边咳边笑,咳得眼泪仍在笑,周身气息大乱,五脏六腑如受煎熬,然后用尽气力喊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