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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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八,宜祈福、嫁娶、求嗣,宜移徙、入宅。是个好日子。

昨夜里华苓将近三更才堪堪入睡,不到四更便又醒了。初夏的夜里还有些寒气,在暖融融的被子里翻了个身,华苓摸摸自己上翘的嘴角,将脸埋在被子里蹭了蹭,使劲儿忍住笑出声的冲动。外屋是金瓶带着碧微铺床值夜,睡得都沉,并没有什么声响,华苓并不想因为自己一顿傻笑而闹醒她们。不过,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按照时人的话说,甚至是一辈子的头等大事,高兴得傻乎乎的也并不是什么过错吧?哼唧,就算她傻,卫五肯定比她更傻,也不知道,他带着迎亲队伍骑马经过金陵大街的时候,会不会昏头昏脑,傻乎乎的摔上一个跟头。论起来,卫五等婚事等的比她可久多了,今年他已经二十三岁,算得上是现在的超大龄男青年。所以卫五是很着急的,她才不着急呢。

但两人的亲事放到今年四月底才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叫华苓头上还有几个姐姐呢?所谓长幼有序,六娘、七娘、八娘,也都及笄定好了人家,是时候出嫁了。丞公谢家紧赶慢赶,几乎是阖族人都调动了起来,才能赶着好日子将新任丞公谢华邵的几个妹妹妥帖隆重地一一送嫁。六娘华芳在去年十二月初嫁为宣州秦家妇,今岁正月十六,七娘华菁与朱兆新办了亲事,二月二十六八娘华芹嫁与金陵太史令胡家的郎君,到四月二十八,终于轮到华苓了。

实际上谢家不得不赶得这么急,也是因为姐妹九个当中最小的华苓,要嫁的郎君年纪已经很不小了,弼公卫家使劲儿催促谢家办事的结果。

整个金陵谁家不知道啊,当朝弼公最小的弟弟卫五郎君是个可吓人的急脾气。

为了催促未来的连襟们家里赶紧办亲事,卫羿硬是给宣州秦家、太史令胡家各派去了一百名精锐军士,说是给两家备聘礼打下手。但实际上,秦家、胡家那里有人敢使唤自小打遍金陵无敌手、亲手率兵攻破新罗都城、手上人命无数的冷面将军卫羿的手下呢?

卫羿的人也不管其他,在两家附近找了空地扎营,每日照常操练,早晚必定兵甲齐全地到两家家门口巡逻一番,以作提醒。秦家、胡家皆是十几代的书香门第,满府上下有几个见过这等场面的呢,军爷们一来巡逻,只把仆婢们吓得手软脚软,有些连门口都不敢出去了。两家当家的心里不是不气愤的,不是不无奈的,自家娶新妇,难道不应该可着自家进度来嘛,干他卫五郎君什么事呢?但,要是敢不按着卫五郎君的要求去做,怕是郎君就要亲自上门来和族长谈谈心了。

那等家世、武艺、职衔三高并且又横又楞的家伙,能不惹就不惹的好,不然,家门口这些凶神恶煞的军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走啊!

金陵里外的知情人就没有不笑的,但笑完了,也不由感叹,年纪轻轻的五品将军,家世、容貌、才识都是没得说的好,难得又是这样专一的性子,这卫家的五郎君呀,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金龟婿儿,怎地就没有落到自家女儿头上呢!

总之,卫家前面的三家紧赶慢赶,终究赶在开春之前,与谢家将亲事陆续办了。世家大族办亲事排场总小不了,几个妹妹的嫁妆聘礼宴请往来种种的事,只把华邵、凤娘为首的一大群谢家人生生累瘦了几圈。

到得华苓和卫羿这里排场更不小了,进了四月,弼公府和丞公府门前祝贺、送礼的车马就不曾断过,每日里只是迎来送往、登记礼单,都叫门房们累得直不起腰来。

卫羿如今可是正经在职、手掌兵权的五品武官,他的妻子过门就是五品的县君,数遍整个金陵前后百年,在成亲时就能有这样的地位的能有几个?

又加往前发生了那许多的事,现任的丞公华邵对华苓这个代他为质,又以自己的出色表现,为家族、为大丹贡献良多的小妹妹存着极重的补偿心理,在华苓的嫁妆和亲事排场上就极为用心。

华苓前头出嫁的姐姐们,除了身为王家长媳,必须在王家主持中馈的华蓉外,自二娘到八娘,陆续都被大郎派人请回了金陵丞公府来安住,还照旧安置在各自的园子里,择了吉日为华苓添妆。

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同食同住。大家伙儿都长大了,性子也都圆和了许多,反倒比小时候更融洽些,聊起爹爹还在世时那些光景儿,互相揭短、取笑,聊到膝下或是调皮捣蛋、或是乖巧伶俐的孩儿,其乐融融。便是当年和华苓、七娘最不对盘的四娘,也已成了孩儿母亲,如今自家姐妹相见,也不知有多少亲切、多少欢喜。不论如何,对大郎如今为她的用心,华苓还是感谢的,等嫁去了,一家齐齐整整的兄弟姐妹们天各一方,后半辈子想要再见几回都不易呢。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见反正也睡不着了,华苓干脆起了身,趿拉着鞋摸黑转了一圈,转到窗边。前几年,谢华德一家子使用这座府邸的时候,大致因为老少都爱好堆金砌玉的华贵风格,栽植了满园青竹、风景寡淡的竹园并未受到关注,只是被锁了起来。所以如今竹园里的布置保留着原样,处处熟悉,处处都充满了回忆。

窗外微风飒飒,竹叶声沙沙。更远处的坡下是铺了半湖青青荷叶的清凉湖,安宁静谧非常。

长兄接续父亲的荣耀,执掌族长之位,金陵这一座华美阔大的丞公府便又回到了江陵谢氏大房的手中。

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

慢慢出了一会儿神,天色变得更亮了。华苓倚靠在窗台,又想起卫羿深夜里来看她的事,忍不住轻笑了几声。这下子就把外间睡着的金瓶碧微惊醒了。

金瓶起身披了衣进来看,发现华苓就穿着薄薄的中衣靠着窗,还一脸悠然自得的样子,简直要给她气笑了,忙忙取了外裳给披上,轻斥道:“娘子又不经事了!清晨露重,还是凉的,今日可是娘子大喜之日,若是此刻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我只是睡不着了,也没站多久呢。”华苓自知不占理,赶紧讨好地朝金瓶和碧微笑:“我穿我穿,我穿的多多的。金瓶姐姐,我身体好着呢,保证不会着凉。金瓶姐姐不许和辛嬷嬷说啊,不然她要念上半日的。”

“娘子又嘴硬了,上会儿才发了些热,叫良医来看了一回的事娘子就忘了呢!”碧微在一旁快言快语地说道,叉腰轻轻瞪了华苓一眼,“去岁末到如今,娘子的身子骨养了许久才有如今这样好的,娘子说那些个汤药简直苦坏个人,再也不要吃了,婢子都记着呢,若是娘子食言而肥,婢子等可都是要笑的。”

华苓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又忍不住笑,想起去年的种种曲折,只觉恍如隔世。那时,她费尽了力气才从暗河里爬上了地面,浑身是伤,失血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说不得就要死在那阴暗的山洞里。幸好卫羿寻到了她,将她带了回去。在弼公府里将养了两个月,元气总算恢复了些,但身体水平始终没能恢复到最好的时候,如今还时不时有些发热。辛嬷嬷、金瓶、碧微这些人待她真心,她虚弱了多久,就为她忧虑了多久,平日里是当她瓷娃娃一样供了起来,一丁点对身子骨不好的事都不许她做了。

金瓶看华苓也知错了,便也适时地住了口不再说,叫碧微给华苓将床被整理了,辛嬷嬷和金钏、金梳、碧寒等大小丫鬟已经尽数起了身,围着华苓里里外外忙活了起来,人人喜气洋洋——今日娘子大喜呢!

辛嬷嬷来陪着华苓坐在梳妆台前,一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慢慢给华苓梳着发。亲手养大的小娘子如今出落得秀雅娉婷,好似枝头一朵儿水灵灵的花。辛嬷嬷看得满心欢喜,叹道:“娘子大了,要嫁人了,嬷嬷也老喽……”

“谁说嬷嬷老了,小九一点都不觉得呢。”华苓耍赖地滚到辛嬷嬷怀里撒娇,嘻嘻地笑,没形没状的叫大小丫鬟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嬷嬷是小九的嬷嬷,小九还不大呢,嬷嬷也没老。”

“哎,好,好,嬷嬷没老!……嬷嬷还记得呢,娘子才出生的时候,就那么一丁点儿大,身子骨弱了些,嬷嬷镇日里提着心肝,就怕辜负了魏姨娘的托付。幸好娘子是争气的好孩子,长大了,长高了,晓得讨老丞公欢喜,出落得这般好看,嫁的又是卫五郎君这样的好郎君……那会儿娘子不见了,嬷嬷心里也不知多着急,幸好后来郎君将娘子送回来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郎君是好郎君,日后娘子可要与郎君好好过日子……”说起来过去的事,辛嬷嬷不由有些激动,颠三倒四地说着就忍不住拭了拭眼角。

华苓滚在辛嬷嬷怀里,也蹭了蹭眼角,然后抱着辛嬷嬷的腰,吸了吸鼻子,甜甜地笑了出来。不是没有经历过苦日子,但有了后来的许多好日子,那些吃过的苦头就都无关紧要了。

金瓶眼看着一屋子大小都要被带得情绪沉重了,适时地笑道:“好了,好了,嬷嬷也莫要想那许多,今日可是娘子大喜呢,很该笑口常开才是。再过会儿,诸位郎君、娘子就都过来看我们娘子了,嬷嬷快快为娘子梳妆罢,可不能误了吉时呢。”

金瓶说得很是,辛嬷嬷赶紧收拾了心情,给华苓梳头绞脸,只捡些华苓小时候的趣事来说,又加华苓和小婢子们在旁好奇追问细节,气氛就愉快又热闹了。

婚者,昏也。时人婚礼都在黄昏举行,正式穿戴礼服不必太早。晚些时候还有凤娘请来的全福夫人帮着理髻梳妆,走出阁的流程,所以辛嬷嬷只是暂且给华苓绾起了髻就算了。

趁着哥哥姐姐们还未过来竹园,华苓将竹园里大大小小的仆婢都叫到了厅堂里。华苓将嫁为卫氏妇,按照世家惯例,可以带上四至六名的仆婢作为近身陪嫁,伺候起居。辛嬷嬷和金瓶自然是要随她去的。金钏金梳两人已经十**岁,都情愿在华苓亲事之后求一个婚配,华苓与主母凤娘提过,请嫂嫂安排好了。今日也都赠一份厚厚的嫁妆银子。碧浦、碧喧、碧微、碧寒四个与华苓同岁,各有各的伶俐,主仆间感情很好,都愿意跟在华苓身边,便都带走。碧字这一批还有个碧城,原是家生子,便留在丞公府听用了。再有下面的粗使婆子们和小丫头们,俱都要留下来的,华苓就让金瓶将准备好的丰厚谢仪一一发下,仆众俱都感激。

华苓从高椅上起身,含笑朝这些为她服务过的人们郑重一揖,柔声道:“往前许多年里,诸位的尽心看顾,苓娘都看在眼里,今日就在此多谢了。往后天各一方,也祝诸位的日子如同那拔节开花的芝麻,愈升愈高,愈过愈好。多加保重。”

好的主人家也许有很多,对仆婢们宽和优容的也有许多,但像谢家九娘子这般,在关照之外,面对每一个人时都能保持着一份尊重的,着实不多。仆婢们都知道,谢九娘子说‘对诸位的尽心看顾,都看在眼里’并不是假话,娘子是真正地看在眼里的。在谢九娘子手下做事,心里都是暖洋洋的。过了今日便要分别,仆婢们不由都有些不舍。

以金钏、金梳为首,这十来名的仆婢面色庄肃地向华苓行了大礼,齐声道:

“小的恭祝娘子新婚大吉!恭祝娘子郎君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安排好了一园子的仆婢,华苓才用了几口早食,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精神飒爽的三个兄弟还有两位嫂嫂就联袂来了,再加上兄姐们带来的一群一两岁到六七岁不等的孩儿,整个竹园霎时间就人声鼎沸了起来。

二娘当先进了内室,扶着华苓的脸瞧了瞧,取笑道:“哎哟,瞧瞧,你们都过来瞧瞧!我们家小九这脸皮儿还是这样厚!分明是自个儿的好日子,这脸蛋子也不曾红上一红!”

三娘挤上来看了看:“果真是呢……”

四娘挤上来看了看:“果真如此!”

五娘挤上来看了看:“果真呢!”

六娘挤上来看了看:“不愧是我们家小九!”

“小九的脸皮总是比城墙拐角还厚的。”七娘清冷冷地插嘴,眼带笑意。

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脸皮儿,这话是往前姐妹们都在家时取笑华苓的戏语,此刻说来,姐妹们互相看看,不由又笑成了一团。

一时满堂欢笑,再加上小孩子们到处乱跑,吱吱喳喳,简直闹得华苓一句话都听不清楚了,不由扶额。兄弟姐妹多成这样,有时候也很烦恼呢。

“小九的嫁裳可真漂亮呀……”

八娘拉着四娘仔细看着梳妆台上摆放的花钗花钿,还有屏风旁边木架上撑开的青色褕翟嫁衣,这可是正经五品县君才能佩戴的服饰呢,代表了身份和地位。

华苓斜眼朝八娘挤挤眼睛,笑道:“八姐夫为人端谨,努力上进,待八姐又是极好的,八姐何愁穿不上命妇礼服噢。”

八娘二月末才与胡家郎君成了亲,新婚夫妻,如今感情甚笃。一听华苓说这话,不禁就红了红脸,跺脚回道:“我瞧他镇日里懒懒散散的,那里有你说的这样好……”

华苓“噗”的笑了一声,说道:“八姐好生谦虚呢!好吧,这话我们姐妹来说可都不太公道,何不叫大哥、二哥来说,我的八姐夫是不是像八姐说的这样呀?”

自家兄弟姐妹也不拘什么,大郎二郎和四郎进了内室来,各坐了一个圆凳,听着姐妹们欢笑。听到华苓的话,大郎朗笑道:“胡大是个好的,勤恳兢业,小八安心候着罢,往后夫君定要为你挣来命妇授册的。”

八娘满面飞霞,跺脚娇声道:“连大哥都取笑我呢,我才不有那般着紧呢!”

这娇羞的新妇总是口不对心的,众人都心知肚明,以大郎为首,一阵欢笑。

华苓心中窃喜,八娘出嫁之后是越发脸皮薄了,很好,为她吸引了不少火力。

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也没过多久,两位从亲近人家精挑细选的全福夫人来到了,兄弟三个便让到了竹园厅堂里坐着吃茶说话,留着姐妹们和凤娘、柚娘陪着华苓梳妆打扮。新妇梳妆的讲究极多,从此刻开始华苓就不许吃半口食物了,全福夫人在辛嬷嬷、金瓶等的帮助下,精心给华苓穿戴了褕翟礼服,梳起了精巧的发髻,将华美辉煌的花钗花钿一一佩戴起来,同时不住口地说着喜庆吉利的话儿。

等着这一轮活儿完成,时间已经接近中午,相公王家、辅公朱家还有些其他亲近人家的女眷陆续都到了,就都由仆婢引着入竹园来给华苓贺喜,一时间竹园人满为患,热闹程度又高了几个档次。

在大郎和凤娘精心的安排下,丞公府内外都已经摆开了宴客的流水宴席,珍馐百味是可着气派豪华来的,凡是来到丞公府门口的客人,都请入了席中吃喝。

金陵百姓都晓得今日丞公大人要嫁最小的、最为宠爱的九妹,弼公大人最小的弟弟要成亲,流水宴席要摆上三日之久。这丞公弼公家的酒宴自然不同其他人家,不管来客要吃多少,酒菜都是足足供应的,许多百姓就喜气洋洋、拖家带口地,或是往城东丞公府来吃宴,或是往城西弼公府去,饱饱吃上一顿好酒菜,自然欢喜无尽。

礼服穿戴完毕,华苓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把黑檀为柄,绣了双莲双鲤双荷叶、极为精致的青纨扇,这便是出嫁时用来遮面的扇子了。

到了午间,客人们越来越多,兄弟姐妹们都陆续去帮着招呼客人,安排入席吃宴,小孩子们也都被爹妈带走了,竹园里渐渐清净了下来。

华苓被安排坐在内室的床上。辛嬷嬷和两位全福夫人千叮万嘱不许乱动,坐姿要端庄,也不许偷吃,然后丫鬟们就引着两位全福夫人去席间吃宴了,就剩下辛嬷嬷和碧微在内室陪着华苓。接下来已经没华苓什么事,就等近黄昏的时候,卫家五郎带着伴郎们来迎亲了。

七娘寻了个空儿又转回了竹园来。

辛嬷嬷和碧微都很识做地避到了外间,两姐妹相视一笑,像小时候那般紧紧地、亲昵地挨在一起坐着。七娘为她拂了拂鬓角,微微含笑问道:“饿不饿?”

“有些饿,不过不要紧。”华苓偷偷摸摸地扔下扇子,叹了口气道:“饿我倒是不怕,只是身上好热,这衣裳厚的很。发饰也重得很。”

“厚也得穿着,不许胡乱拉扯。坐好了,若是叫旁的客人来见着你没形没状的样子,叫我们家丢了脸,看我不训你。”七娘轻轻拍了华苓偷偷摸摸想要拉扯起袖子的手一下,训斥道:“再热再厚也是你的好日子,好歹走心些。旁人想要穿这一身还没法子呢,就你事儿多。”

“好吧,我知道了。”华苓嘟了嘟嘴,把扇子拿在了手里。华苓歪头看看七娘,今日七娘着一身娇黄色深衣,绾了端庄的高髻,头面整齐,画了淡妆,着实是一位庄重又秀美的世家夫人了。不由问道:“七姐,那猪大对你可好呢?”

“他敢不好么!”七娘挑起了眉道:“七姐的事你就放心罢,朱大我制得服服帖帖的,若是他敢有一点不听话,我便教他行大礼下拜,呼我谢七姐。”

华苓噗哧笑了,是嘛,她都差点忘了,那会儿朱兆新考武举试和七娘打赌,结果没得到第一名,从此要见面对七娘行大礼呢。朱兆新是个野马一般的暴脾气,但从那时候起,就被清冷的七娘拘住了马笼头,也实在是很有意思。

两姐妹亲娘都不在身边了,七娘心疼华苓,趁着这没有外人的机会,又巨细无遗与她说了许多为人妇要注意的事。但实际算起来,七娘也只是比华苓大个半年多而已。华苓乖乖听着,挽着七娘的手笑道:“我觉得呢,我这辈子真是好运气得很,生得最小,有这样多的哥哥姐姐疼我。”

“若说最小也不是你,家里还有四郎呢。只是郎君不娇养,越发显出你个小娘子被惯坏了。”七娘睨了华苓一眼,手指戳一戳她的额头,轻斥道:“我瞧着你便是这会儿了也没有多上心。新嫁娘呢,离家那会儿,可是要大声哭的。若是你敢笑出声来,看姐姐不揍你。仔细把皮儿绷紧了。别仗着大家伙儿都宠你,那愣了吧唧的卫五也对你千依百顺,就每日介想着怎生蹬鼻子上脸了。日后伺候夫婿翁媪,更是要温顺体贴,事实周到,听到没有?”

“听到了……”华苓心里嘀咕,要是遇着了互相看不顺眼的亲戚,难道也要事事周到不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七娘说的这些话,听是要听的,但也要有选择性地听。面上笑嘻嘻地应了。

看华苓的面色七娘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多少,这个妹妹脸皮厚着呢,主意也多着呢。不过今日是小妹妹的大好日子,七娘其实也不舍得太说重了话。她略有些惆怅地轻叹道:“小九成亲之后,怕是总要随卫五往西北去的罢?”

“是要的。”华苓点头。顶多再两年,卫羿肯定要离开金陵的,弼公卫氏的大势力都在大丹西部、北部。并且,只有边地那样广阔的世界,才容得下卫羿那样的人。而她其实也很期待。在一个约束更少、她的地位更高的地方,容许她做的事只会更多。华苓嘻嘻笑着承诺道:“七姐放心罢,不论在那里,有好东西小九都不会忘了你的一份儿。”

“嗯。”七娘也展颜笑了。又握着华苓的手道:“今日我给爹、娘、三哥、霏姐都上了香。有他们在天上保佑着,小九日后定是一帆风顺的。”

“好,我们都要好好儿的呢。”华苓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从晌前直到半下午,来看华苓、送上贺礼的女客都陆续不断。七娘很快也被忙不过来的姐妹们叫走了。

半下午的时候,当朝的摄政大长公主带着小郡王大驾光临,还带来了长长的一份礼单祝贺谢家九娘出嫁,丰厚得让宾客们暗中咂舌。当年老丞公在的时候,就听说谢家最小的九娘子与晏河长公主关系不错的。只不过那时候,晏河长公主在世家之间名声不好,世家夫人们在家里都叫儿女们不去招惹她——谁想得到,如今这位公主成为了一国摄政之长公主,名义上是辅佐幼帝,但实际上,皇家的权力有大半都集中到了她的手中!如今长公主可不需要考虑与谁交朋友了,只有人上赶着巴结她的。瞧着长公主送来与谢九娘子的礼单,来吃酒的宾客们多半都在心里后悔着呢。

“苓姨!”晏河牵着赵戈走进来,赵戈一张小脸蛋就笑开了,迈开小短腿扑到了华苓膝盖上,仰头瞧着她笑。

“赵戈戈!”华苓也笑开了,拧拧赵戈的小脸蛋,柔声问了他近日都做些什么,赵戈口齿清楚、条理清晰地一一答了,又兴冲冲地说他现在能拉开弓射中靶子了,有机会要演示给华苓看。

华苓柔声应了好,打发碧微领着赵戈到外间去玩。小孩子不在了,内室里的两个女人都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

晏河并不坐下,只是抱着手臂,略有些懒洋洋地依靠着方桌而站。自从成功上位,成为大丹朝的摄政长公主之后,这个女人身上威严尊贵的气势日重。她也着实是有手腕、有眼光的女人,数番政事交锋下来,如今朝堂之上没有几个男人胆敢小看晏河了。

华苓曾经有许多话想问晏河,甚至是质问她,不过如今,绝大多数的问题她都已经想明白。晏河通过赵戈将有关黎族的消息送至江州,从那时候开始,也许更早,这个女人就已经在算计着要争夺大丹的权位。阴太皇太后被黎族的夫人取而代之,这一件事,最早发现的人必定是她。对此隐而不发,放任黎族壮大,在暗中蓄积力量,甚至拉拢到不少世家的助力,最后一举将挡在她跟前的敌人都掀翻,就此成为大丹最位高权重的女人。

真正是好计谋,为了一个目标,晏河可以利用自己的儿子,可以利用她自己,更不要说她谢华苓这种,只是有些交情的朋友。为了达到一个目标,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利用起来,这样的人,有什么目标达不成呢?

对晏河,华苓实在是极为佩服的。

晏河这样的女人,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的,只除了真情真心——不过,大概那也是这个女人从不相信、早已放弃的一种东西罢。

华苓摇摇头,慢悠悠开口道:“今日多谢你的贺礼了。说起来,如今你是我朝的摄政长公主了,我还没有正式恭喜过你呢,现在也一并恭贺了罢。”说是恭贺,但其实华苓也就是随便说了一句罢了,那里有什么诚意呢。

晏河却也不在乎华苓以什么态度恭喜她,只是自顾自地道:“我还以为,你我是十分有默契的。——你应当也是清楚的,你这回遇险,与我并没有什么大关系。那个谢华邵看起来十分疼爱你,但到了紧急关头,也是他将你推出去,才叫你吃了好一番苦头。”

华苓微微而笑,心平气和地答道:“是呢,你们是一类人,所以你们能爬得很高。我做不到那样,我心软,所以我只能当个小卒子,受人利用。”

这几句话,华苓说得是分外平和,甚至能叫人以为她在谈论天气的变化,路边的花草等寻常之极的话题。

晏河是意外的,来之前,她也想过华苓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和。只要可以,她并不想失去谢华苓这个……朋友,是的,朋友,身在她的位置,同样有复杂的来历,也许谢华苓是她这辈子能敞开来说些真话的唯一对象。

“我只问一个问题。”华苓从床榻上站起身,拖拽着长长的、刺绣了华美翟鸟的衣摆,慢慢走到晏河跟前。看着这个年近三十,依然美丽万分的女人,华苓想起了曾经同样美丽,却早已殒命在那钟山之下的王霏。

——其实,若是要活成王霏那个样子,还不如活成晏河这个样子呢。

华苓微微叹息:“我被囚-禁在那钟山下的洞窟里,那时候,你知道我的下落么?”

晏河眸中光芒数变,终究是点了点头。“具体方位并不清楚,但我确实是知道的。”

“如此。”知道,却并不会考虑相救。华苓的眸底渐渐变冷,既然如此,她和晏河,以后就再也难提属于朋友的情分了。

两人至此沉默。

华苓唤来碧微,客客气气地将晏河和赵戈送走了。

她并不是不能像晏河那样去思考,去衡量事情的轻重,只是有许多时候,她不情愿。

虽然有同样的来处,但她谢华苓和钱涟,日后只能分道扬镳了。

半下午之后,弼公府自城西来丞公府迎亲的队伍到了。迎亲队伍是精挑细选、齐齐整整的一队三百名银铠褐袍军士,簇拥着他们年轻俊美、身着大红色婚袍、头戴镶金嵌玉翼善冠的将军骑马当街而过,威风凛凛,其他人家那些个拼拼凑凑、什么歪瓜劣枣都有的迎亲队伍,与这等迎亲排场一相比,便都好像再上不得台面。金陵的郎君们就没有不在心里暗暗嫉妒的,既生瑜,何生亮,这卫家五郎着实可恨得很。

丞公府的大门打开了,一群花团锦簇的年轻娘子在大批仆婢的簇拥下出的门来,将迎亲的卫羿和他的兄弟们都拦住了。谢二娘当众而出,掩嘴娇笑道:

“兀那新郎君那!若想早早迎得我家妹妹归去,催妆诗可得好好作来!”

“是呢,速速将好诗念来,若是作的好了,我等便放你等进得门去,若是作的不好了,也不能怪我们姐妹不留情面!”

陪伴卫羿而来的郎君们高声回应道:“此话怎讲?若是作的好诗,是否立时就让了路,叫五郎立时去迎新妇?”

娘子们簇拥在一起,个个盛装打扮,美艳如花,叫对面郎君们瞧得眼花缭乱。听了对面这赖皮话儿,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责备道:

“那里有这般的好事呢!?自然是,作的一首好诗了,我等就让出些儿路来,请新郎与郎君们走上几步——若想迎回美娇娘,七八十首的催妆诗儿是少不了的。”

郎君们听了都是高声抗议,这也太不公平了!旁的人家迎亲要作催妆诗,顶多作上四五首,十来首就能唤出新娘子来,今日新娘子的姐妹们如此为难他们,这是要叫五郎心急如焚啊!但也没法,卫羿叫来助阵的郎君们都是讲义气的,当下一人一首地开始轮流作诗,又推出当中最俊俏、讨人喜欢的几个,上去与娘子们分发红封利是作为贿赂,低声下气地向娘子们作揖行礼,说尽好话。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伴郎们好歹也念了十来首诗儿了,文采着实是不错的,再加上分量十足的开门利是,娘子们好歹也后退了些,娇笑着将郎君们让到了丞公府前院。但前院和后院还隔着无数的亭台楼阁呢,眼看着天色就要昏暗了,这样下去,入了夜也未必能见到谢九。偏偏这些娘子软绵绵的,推也推不得,打也打不得,更不要说叱喝了。唯今之计,只有再低声下气些。

卫羿面色发红,排开兄弟们走上前去,先做了一个深深四方揖,用这辈子最软和的语气求道:“诸位娘子,诸位姐姐妹妹。卫五这厢有礼了。眼看着近了黄昏,再不将新妇迎回家去,就要赶不上行礼的吉时。今日是卫五大喜之日,恳请诸位娘子高抬贵手,叫在下过去罢!”

哎哟,这可是冷面将军难得一见低声下气的服软的光景儿!

娘子们、郎君们,还有围观的大量宾客仆婢俱都惊呆了,惊完呆完便是兴奋,死活将这一个场景记在了脑子里,嘿嘿,任凭他是有多少战功、有多少威风的冷面将军,此刻和其他着急迎亲的年轻郎君又有什么不同嘛!

娘子们面面相觑,这下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让他们过去嘛,好像太放水了些,不让嘛,又叫冷面将军太可怜了罢?

就在娘子们犹豫的当口儿,卫羿一个眼神,伴郎们笑眯眯地涌上去,拨开娘子群就清出了一条大路。于是卫羿带着一大伙儿的兄弟,就这么闯过去了。进了府大家都是步行,男人毕竟身高腿长步子大,呼啦啦一群在前面迈开了步子跑着,娘子们竟是死活追不上,很是滑稽地又着急地跟在后面,叫卫羿就这么闯到了竹园外头。

竹园门扉紧闭,也是迎亲惯例了。

卫羿毫不客气地亲自砸了几下门,然后站在门外朗声道:“阿九,阿九!我来迎你归家,快出来罢!”

内室的华苓默默红了脸。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觉得羞还是怒还是甜蜜,明明整整一个白天,无数的人来调戏她都不曾觉得不好意思,卫羿就喊这一句,她就有些受不了了,简直要拿些什么,把脸遮起来让谁都看不见才好。

辛嬷嬷和金瓶几个相视而笑——娘子不是不识羞,只是没到时候呀。

竹园外头和里头的人又是折腾拉锯了好一阵,才终于打开了门扉,华苓取了纨扇遮住容貌,在全福夫人和仆婢的簇拥下行出了门来。地上铺垫了图样繁复、寸图寸金的厚羊毛毡毯,保证华苓每一步都没有踩在泥土上。

好一位袅娜娉婷的美佳人!伴郎们齐声欢呼喝彩,卫羿站在众人最前,眼神发亮,朗声道:“时候不早,娘子这便随我归家去罢!”郎君们,甚至是围观的客人们都凑起了热闹,齐声欢笑道:“时候不早了,娘子这便随郎君归家去罢!”

华苓躲在纨扇后的脸已经红得要冒烟,心想这样的事儿,一辈子决不能来第二回,实在是太太太羞人了!

身为家主和兄长的谢华邵走出人前,肃容呵斥卫羿道:“——卫氏五郎!今日你迎了我家女郎去,定需好生相待!若有分毫怠慢,教我得知,定打上门来教你作人!”

“大舅请放心罢,阿九乃是我卫羿求来的良妻,此生定一心一意相待。若此心有变,上天叫我卫羿天打雷劈就是。”时人都敬天信命,卫羿这样的誓言是极郑重的了。

对这位妹婿,大郎还是极满意的,点了点头。在两位全福夫人的帮助下,大郎亲自将妹妹背了起来。从园子到府门的这段路,新妇若是有兄弟,便是兄弟背出门去,若是没有亲生的兄弟,也要请堂兄弟来搭手,才显得娘家对女儿是重视的。

从竹园到府门的路不近,大郎稳稳地将华苓背了一路。

途中华苓听到大哥问她道:“小九可还生大哥的气?”

“不生了。”华苓想了片刻,轻声回答。

大郎笑了一声,将华苓往上颠了颠,温声道:“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小九安心过着,这辈子只要有大哥一口好吃的,就少不了小九的。”

华苓并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多谢,就已经到了丞公府的大门口。正门洞开,弼公府装饰华美的迎亲马车已经整装待发。大哥将华苓送进马车,于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卫五郎君终于能带着新妇启程归家了。

弼公府也是里外大摆流水宴席,宾客极多。

马车在弼公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华苓正在奇怪的时候,发现车外头几位夫人将马车帘子半卷,然后是卫羿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娘子小心!”

说着就是三支钝头箭连珠射在了她脚边。华苓本能地缩了缩脚,反应过来,即使知道这是惯例习俗,也气得两眼发花,也许也是饿的——好你个卫羿啊,这是要给我谢华苓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呢!

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喝彩,马车外头围观的宾客一定很不少。华苓恨恨地跺了跺脚,在全福夫人们的帮助下下了马车。遮面的纨扇在上马车前已经掷了,华苓站稳了抬起头,只见郎君就立在她身前,双眸灼灼地望着她,于是半点不让地狠瞪了他一眼。卫羿朗笑出声。两人手里被塞进一段彩绸的两端,一对小夫妻就如此一前一后走到了弼公府正堂去面见翁媪、行拜堂之礼。

正是日月交辉时分,礼炮齐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老弼公夫妻乐得合不拢嘴,最小的儿子今日也成婚了,该操心的大事儿自此又少一桩喽。

全福夫人们好话不停地说,喜气洋洋。华苓一身沉重的饰物都被取下来了,简直如释重负。两人的头发都被割下一缕,全福夫人请华苓亲手结成了结,放入在家时就备好的荷包里收起来。两人都被喂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甜酒圆子,吃罢合卺酒,全福夫人们留下一桌子的酒菜,就带着丫鬟仆婢们尽数退出了新房去。

“饿了?”卫羿问。华苓摸摸小肚子,点点头。卫羿便起身去桌上看了看,捡容易入口、味道清淡的菜装了一小碗,回来一口口喂给华苓吃。

去岁将华苓救回来时情况极其危险,照料她的事,卫羿不敢、也不肯交到任何人手上,一直是亲自处理的。两个月下来,两人都养成了习惯。新年初,七娘要成亲,大郎亲自上门来接,卫羿才不得不将华苓送回了谢家。骤然分开,两人都花了好些时间才适应了落差。喂一小碗食物的时间,那些日子的记忆和印象又慢慢回来了。华苓吃了个半饱就不肯再吃那些半生不熟的食物,蹭进卫羿怀里,打了个呵欠说道:“我不吃了。今天好累,一大清早起来就要折腾一桩又一桩的事……我要睡了……”

软绵绵的小娘子在怀里乱蹭,一缕甜蜜的香气钻进鼻尖,卫羿的眸色渐渐深了。他放下碗,柔声在华苓耳边问:“阿九吃饱了?”

男人声音低沉,说话时宽厚的胸腔也在震动,华苓只觉耳朵都好像麻痹了,忍不住又在卫羿胸膛上蹭了蹭耳朵,懒洋洋地应道:“嗯,不太饿了……”

“那轮到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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