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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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课安排在芍园光线最明亮的东厢。

七八.九三个一人分到了一块一尺方圆的白绸布,在丫鬟们的帮助下绷在绣架上。才五岁的小孩子,手指都还又短又粗,手再巧也巧不到哪里去,是以关绣娘对三小管得很松,只叫随意捻针刺刺云纹便好,和秦夫人的做法差不多,都是着意抓大的几个的绣艺。

绣活是很伤眼的,关绣娘教授半个时辰便令大家歇息一刻,有丞公府针线房的丫鬟来寻关绣娘取经,关绣娘便行了出去。

华苓自觉特别认真地绣了一阵,前面的七娘跳下高凳跑过来,看一眼她的绣面,抬起下巴说:“小九绣得不好。”一双眼睛却认真看着华苓的反应。

华苓嘟起嘴:“是吗,但是我已经很认真了。”

七娘伸出小手,指着华苓绣出来的云纹稀疏的针脚说:“关教授说,这里要回针收脚,云纹才好看。”

“哦,我知道了七姐姐。”华苓有点无奈,她也没搞明白,七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特别关注她的,每天上课都会有那么几次过来看她在做什么,如果做得没有七娘标准里面那么好,七娘就会十分严肃地教育她。

八娘也跳下了高凳跑过来,笑眯眯的,先是探头看了一眼华苓的绣面,然后拉住华苓的手说:“七姐姐别责备小九,她还小呢,绣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后慢慢就好了。”

七娘点点头。

对红姨娘和四娘八娘的身段儿之柔软,华苓佩服得很。一个多月前,为了红姨娘欺负她的事她闹到了爹爹面前,令红姨娘受了二十杖,在满府下人面前可谓落尽颜面,不仅如此,八十杖下来,她的仆妇现在已经全换了。华苓还以为,她和红姨娘大概是要从此相见两厌的了,结果红姨娘等自己的伤好了一点之后,立刻领着两个女儿来向华苓道歉,说自己治下不力,累九娘子受苦云云。

当然了,重点是当时谢丞公和牟氏在场。华苓便即顺水推舟应了,从此两边又重归于好,四娘和八娘也会带着笑容来与她说话了。

八娘又拉两人:“我们去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面!她们都学平针绣和彩线绣了呢,绣的花鸟可好看了。”华苓正有偷懒的意思,便跳下高凳,七娘虽然不太愿意亲近前面这些姐姐,但看华苓也去,还是别别扭扭地跟在后面。

于是三小像一串小鸟般,凑到二娘和三娘身边。二娘在绣一副秋葵蛱蝶圆扇面,用的丝线比发丝还细。她侧脸看一眼三小,含笑说道:“别站得太近了,仔细我针刺着你们。”

八娘嘴最甜,羡慕地小声说:“二姐姐手真巧,绣的蝴蝶跟真的一样呢。有空儿一定要教教八娘呀。”又拉拉华苓:“小九你说是不是?”华苓点头。七娘站在最后面,踮起脚看了一眼,抿起嘴唇。

二娘摇摇头笑,摆手朝坐在她后面的三娘一指:“二姐的手哪里有三娘巧,你们去看三娘的吧,关教授日日都称赞她。”

三娘在极其专心致志地绣着,三小凑到她身边,她才抬起头,朝妹妹们温婉地笑笑,也不说话,手上依然飞快地穿针引线。她手上的是一幅绣在暗蓝绸布上的鹰立松枝图,那鹰是背向的,一身蓬松、光泽的灰黑色羽毛,鹰喙如勾,鹰爪紧紧抓在虬结的松枝上。最传神的是它扭头瞪过来的一只眼,活灵活现,让人感觉到似有一股猛禽的凶气扑面而来。

这头鹰的一身羽毛已经绣了大半,眼看着以三娘的速度,再过一月必定就能完工了。谢丞公的生日是重阳节九月初九,三娘大概是从年头就开始准备这一幅贺礼了,其中心意自不必说。

华苓赞叹道:“技近乎道啊。三姐姐真厉害,这只鹰跟真的一样了。”三娘抿唇微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小九谬赞了。”八娘一张小嘴早把三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三娘微微低头沉默不语,白皙的脸上有丝丝红晕,手上依然穿针不停。

四五六也都凑了过来,四娘笑着说:“妹妹们还不知道呢?三姐姐这是绣给爹爹作生辰礼的绣品呢,雄鹰栖枝图,真真好意头呢,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去岁三姐姐为爹爹绣了一幅青松入云端的折扇面,爹爹就高兴得很呢。”

对庶女儿们来说,生在主母不看重的家庭里,讨父亲的欢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呢。华苓发现四娘的话一说,姐姐们各各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对三娘有些嫉妒。

三娘抬头看四娘一眼,抿唇摇摇头,低声说道:“哪里有四妹说的那样好,爹爹也就是赞了两句罢了。”三娘的长相只是清秀而已,总是不怎么说话,又喜欢垂着头不跟别人对视,平素实在没有多少存在感。

家里的孩子多了,自然是会哭的才有奶吃。

华苓这才发现四娘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儿,巧笑倩兮,比起下面同样长相平平的五六,她就像一丛雏菊里的芍药。

红姨娘也真是会生哪……

华苓记忆里对谢丞公过生日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便好奇地问:“往年姐姐们都给爹爹准备什么生辰礼?”

这个问题可算是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数了起来,二娘送过手书的字幅,去年琴艺被秦夫人称赞了,便是奏琴一曲;三娘自能绣之后,每年都是送的自己做的绣品,一年绣得比一年更复杂更好看;四娘送了自己作的贺寿诗。再往下的妹妹们,大抵都是姨娘丫鬟帮着准备的,也就是些香囊挂件之类。

大家都说了话,唯独七娘站在一边,抬着下巴紧紧抿着小嘴,却谁也不看。

姐姐们也惯了七娘对她们的不理睬,等闲不会去招惹她。这对双胞胎体质太弱了,从生出来就被牟氏捂得死紧死紧。庶生兄姐们可以说生来就有那么点儿原罪,要是靠得三郎七娘近些,出了什么事儿谁也说不清,是不是?

华苓觉得七娘有点可怜。一屋子都是姐妹,奈何没有一个能交心,没有一个肯与她亲亲的说些话。人啊,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生来就是嫡女,父亲是全国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母亲也出身自诗礼传家的大族,自小锦衣玉食长大,预见得着的,将来也会嫁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子,她的孩子,也会生来就是这个社会里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儿人之一。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自然也要承受里面的压力。七娘的人生,是被规定好的。

想到这里,华苓对自己笑笑。她的人生,难道就不是被规定好的了么。

七娘说:“我去岁给爹爹送了羊脂玉小麒麟。”华苓“哦”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四娘笑嘻嘻地接上话:“呀,我也想起来了!去年七妹妹送的那羊脂玉小麒麟看起来可好了,雕的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杂色都没有。我们姐妹八个中间,就数七娘送的贺礼最贵重了。我听说呢,七妹妹,那小麒麟是太太出嫁的时候带来的珍藏,是吧?”

七娘肃着一张小脸蛋,小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应四娘的话。

华苓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对红姨娘抱太大的希望。

关绣娘从外面走回来,见小娘子们都聚在一处说话,笑道:“小娘子们这是在闲话何种趣事,不如也说与我听听?”

四娘笑着说:“关教授,我们在看姐姐们的绣品呢,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工真好,妹妹们都羡慕得很。”

关绣娘是很和气的人,听了便勉励小娘子们:“绣花是细巧活儿,总需得水磨工夫才好。小娘子们只需勤加练习,日后总也能如二娘三娘般出色。”又朝四娘点头:“四娘习绣三年,如今却也算拈得起针线了。”

四娘笑逐颜开:“教授谬赞了。”

虽然只是自己家中设的学堂,规矩却不少。小娘子们上了课,年中、年末两次,教搜们都会亲自为学生们撰写评语,呈到谢丞公夫妻跟前,也算是个述职总结之意。另外谢丞公虽然朝务极忙,偶尔也会想起家里这帮女儿来,对女儿们的学业过问一两句。四娘么,每次的课业表现都颇为出色,也得了丞公不少赞赏。

华苓微微摇头,拉拉七娘的衣袖:“七姐姐,我们过去吧。”七娘严肃地看华苓一眼,点点头。两人便回到自己的绣架前,其他姐妹们也各自拈起了针,关绣娘虽然颇为和气,但在授课上也是不打马虎眼的。

转眼就是仲秋前几日了,恰逢谢丞公休沐,兄弟姐妹们一并放了假。

难得的一个不必六点钟起床的日子,华苓非常珍惜,虽然六点和六点半其实也没差多少。

金瓶蹲着身帮华苓系好襦裙的飘带,上下端详一下,浅笑道:“我们九娘子着什么颜色的衣裙都好看。”

今天给华苓穿的是一身交领袄裙,上白下青的配色,上袄用青绸滚边压住浮气,青色裙子束在上袄外面,衬得华苓跟一段儿小嫩葱似的。这一身裙子是金瓶在短短两日内做出来的,针脚细密,非常合身。

华苓自己转了个身,裙摆扬起来,笑眯眯的称赞:“金瓶姐姐做的衣裙真好看。”

金瓶温柔地抿唇一笑,将华苓抱到妆台前放下,用玉梳给她梳理头发,柔声问:“九娘子今日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华苓鼓起脸颊:“我能自己走,不必金瓶抱。”然后才说:“要简单的,不戴重的。”

“是,婢子知晓了。”金瓶又是抿唇一笑,也不知应的华苓的那一句,手上轻轻巧巧三两下,就给华苓梳好了双丫髻,装饰上两圈米粒大的小珍珠。

虽然觉得金瓶梳的发髻很好看,但华苓这次决心不称赞她了,这丫鬟明明就是把她当小孩子看。虽然她外形是小孩子没错,但她自觉自己日常的行为是很成熟的不是吗?

辛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看到九娘子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九娘子已经起了!方才太太遣人来说,在金月堂和锦绣坊订的头面和衣裙都送来了,请九娘子到正房去看呢。”上回辛嬷嬷受伤,也被丞公亲自吩咐人去家外请了顶顶好的良医来看了,开了好药,养了二三十天也就好全了,现下对丞公老爷是日日感恩戴德的。

“我知道了嬷嬷,用了朝食就过去。”华苓点头。

辛嬷嬷便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见金瓶在为华苓抹手脂,便从手脂罐儿里取了一点,细细给华苓抹在另一只小手上,一边小声提醒道:“九娘子待会到了太太跟前,可要记得谢太太的恩惠,这般才是有礼数的小娘子。嬷嬷就不随九娘子过去了,若是有不晓得的事,便问你金瓯和金瓶姐姐。”

“我知道了嬷嬷……”华苓拉长了声音,甜甜朝辛嬷嬷笑。

辛嬷嬷看着这小女孩儿心里真是爱得不行,这是她养了五年的娇娇孩子,从小就乖,现在还这般敬重她,不是亲儿更胜亲儿。

金瓶含笑道:“金瓯还说我惯着九娘子呢,却原来大头儿还在嬷嬷身上。嬷嬷给九娘子着了鞋袜到外间,朝食已经准备好了。”说着起身轻轻盈盈地出去了。

辛嬷嬷小声与华苓赞叹道:“丞公老爷为九娘子挑的婢子就是格外不同些,我看金瓯和金瓶比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呢。”也亏得辛嬷嬷不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换了个人在她的位置上,自己养大的小娘子身边一下来两个上下包办无所不能的丫鬟儿,还能不起不满的心思呢么。

华苓很喜欢辛嬷嬷的性子,蹭到她暖呼呼的怀里,吧唧在嬷嬷脸上亲了口。

辛嬷嬷又笑成了一朵儿花。

从榴园搬出来之前,她只是想活得舒服一点罢了,如今已经搬出来了,生活也舒心了起来,她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很自然地看得更远。

这个朝代名为“丹”,继承了唐的繁荣昌盛,生机勃勃。总有一天,她要走出这座丞公府,用自己的眼将这繁盛国度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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