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中,谕天宫,端坐于高高的丹陛之上,水郅俯视着御阶下垂首侍立的臣子,冷冷笑意于唇畔闪过,收回视线,纤白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勾画着广袖织锦上的绣纹,心下却陡然苍凉。
说来,自他得皇命承大统已可算作二十年,今日这朝堂上的臣工大多是他这些年慢慢提拔起来的——有从登榜入仕就跟着他的;有在他登基为帝之后因重其才华着意看顾提拔的;还有些是曾拜投在他的兄弟门下,抽身退步得快的……一个个的都无数次在他面前剖白过那碧血丹心,可他也眼瞅着这些人如何从踟蹰满志的新科士子变成如今这般沉静老练的国之肱骨……
他不该苛责他们在自己面前的虚伪假装,只是,他们为什么总以为他们可以隐瞒的完美——臣子们每日里必定要分出大半心神来揣度皇帝的心意,皇帝又何尝不是每日里尽琢磨着他们这些手握重拳的权臣的心思——他如何就不晓得现今的他们压抑到极致也控制不住的不经意动作预示为何!
不过是不点破而已,所谓的难得糊涂。
偏偏,这一出戏还得这么日日重复的唱着,当真是好生无趣!
难怪不仅身为王侯的水臻霍思会寻了借口躲朝会,连华星也不肯站到这朝堂上来!
水郅身为少年皇子时也曾对那些在他们兄弟间挑挑拣拣的老臣颇为不喜,只是在他踏着不见血色的骨砌阶梯步上这丹陛之后,他并不曾如何为难那些所谓忠君的臣子,初时不欲大动干戈,乃是因新君继位,一切当以稳妥为先,亦是因为那些人知情识趣的低调行事为他免去了许多麻烦,他不过对他们的行为报偿一二,而今,他却是觉得没有必要——踏上这大殿的人啊,有几个能不被磨成一般心肠?
昔日居于庆王主院厢房的谋士与今日这站在谕天宫太和殿内战战兢兢的六部臣子到底不同。
水郅微阖了眼,十多年了,他自己都变了,有什么没变呢?他还想求什么呢?
泱泱百年,又有什么变了呢?
“皇上,臣有本要奏。”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水郅心下冷笑出声,自他决定让太子去北静王府小住,他就知道御史台定然有人有本要奏,只没想到这回顶头的会是这官位不过正四品下的御史中丞张炜。
抬眼将那瞬时蠢蠢欲动的臣子纳入眼底,水郅唇角牵了牵,缓声道:“准奏。”
“谢皇上。臣以为,太子身为一国之储君,身份贵重,行事当为天下表率……入住北静王府多有不妥……”
听着那陈词滥调的谏言,水郅眼眸冷冷:又是这般!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人端着清高凛然的架子义正言辞的扯了‘天家无小事’‘天家无家事’的旗帜对他做的每一个决定横加干涉!仿佛若是不这般,就不能显出他们的刚直不阿!
他的后宫他们要管——后宫不得无主,皇帝该立后。莫不是当他不晓得他们在算计着将自家适龄的女儿送入宫来,以求搏一场滔天富贵?更有人不惜造势为此十几年,当真好气魄!
他心疼哪个儿子他们也要说上一说,还要大义凛然的阐明他们有所偏向不过因为那位皇子折节下士与他们脾性相投——若坦白而言不过是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便会偏向谁!
他瞧着哪个官员顺眼,也要有人腹诽一番,抹去人家呕心沥血的功绩,只将那玉上瑕疵描述成为无可遮掩的丑陋,将外戚权臣的名头扣在那人的头上,固然有人确有野心而刻意逢迎……只是,有本事你也办得好差事,又奉承得朕开心,更愿意为朕马前卒,朕定宠着你!
难道他不要用那些个自愿做了他手上的利刃划破这世间桎梏的条条框框的臣子,选择用他们这些貌似坦白实则骄傲非常的道说自己如何卑微的将自家放在所有之前的世家子,还是那些满眼疯狂的认为与其不同道者皆为逆者甚至信奉了大义灭亲的寒门士?
世家子定北侯陈成,其胞姊乃是他的元后,为了那么些劳什子的大义被迫殒身疆场,而他的元后,他的发妻在后宫倾扎中含恨而逝,绵延百年的陈氏为了他的梦想就此仅仅遗下半身陈氏血脉的水泱;
他的堂弟北静王水臻领着皇家的隐秘差事,就算如今心灰意赖又牵挂娇妻稚子,到底他话一出口,那金尊玉贵一辈子的人皱皱眉头就义无返顾的去了苦寒的疆场;
左相金玉,出自西域寒苦之地,硬生生自个儿破壁而出的绝世寒玉,明明脆弱易碎,偏偏将自己塑做凌厉的刀,只求改天换地,摈弃重文轻武的风气,不让外寇再犯家园;
户部侍郎任杰,豫州宛城趟河而来的‘河神’,十几年前独身入京,手捧一折绵宣扎进户部的漩涡,至今孑然一身,只为盯死治河银两……
他要怎样的没心没肺才会去怀疑这些拿了身家性命为他做注的人?
他如何能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水郅眼睛有些泛红,双手扣紧了御座腾龙扶手,又缓缓松开,他生什么气呢?早在他同他的骨肉兄长日渐陌路之时,他就明白了的。
就像那晚,在他的兄长薨逝那晚他微服登门时,教导他骑射剑术的兄长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那样:
天家骨肉,金贵又卑贱!
有人折腰俯首将之在人前恭敬,就有人揣着利刃在背后等着分割一捧血肉!
到底是谁刻薄寡恩?到底是谁让丹青史册上血迹斑斑?!
这一条血色通途不过是众人共为之,活下来的继续道貌岸然的活着,输了的、成就别人的踏脚石的,就只能留下不堪污名,被人编排唾弃百世不得翻身。
毕竟,世人喜欢的是英雄美人,是锦绣华章,是让人欢欣的皆大欢喜。
鲜血的惨烈没人会真正的喜欢。
他,也是慢慢才变成现今这般挥挥手就是艳红肆漫的唯我独尊的皇帝的,水郅垂下眼看着搭在楠木椅上的双手,再抬眼,墨黑中满满冷色。
总是有人需要用证实皇帝信错了人来显示他们的本事,为此不惜指鹿为马!
也罢,是人总有用处,没了用处,也就不必留下了!
看着下头因自己许久不言语而微微颤抖的张炜,水郅笑了笑,递给一旁礼部侍郎林屾一个眼神:左右这朝堂上的人都喜欢用争吵来展现他们的学识,就让他们慢慢吵,刚好让他瞧瞧这前几日跪在自己面前捧着那一摞折子痛哭流涕的感念皇恩的人是否有些进益。
北静王府。
客院几人用罢早膳,便由胤禔引路往方森杰的梅园去。
方森杰随口捻了几句圣人之言考校诸人,却是先点了胤礽作答。
这一夜过后,胤礽改了主意,自然再不藏拙,心中所想尽付言辞。
穆诚虽然明白之前家中祖父祖母交代他说话行事皆要保留五分的道理,只是显然他们都忘了,他之前的功课可少不得水泱的指点,若是藏拙,怕是待会儿就会被揪了耳朵……纵然那力道必不重,可水泱不笑的时候的注视,他可受不住。
胤禔同霍青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胤礽倒是果决,做了决定就全力以赴。
纵然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结果,胤禔就是心里不舒坦——他就是瞧着‘太子’俩字儿闹眼睛!可是,别个皇子,他还真没哪个瞧上了眼……罢了,左右他这辈子也没打算做翻云覆雨的权臣,水泱,到底瞅着比别个顺眼些。
胤礽瞄着胤禔无意识在身侧轻点的手指,暗暗叹口气:他就知道他这哥哥定然没那么大方将过去全然放过,且待他慢慢将人哄转了心意,当下,要紧的是为人招魂,莫要当真惹恼了先生被苛责——他是真的舍不得。
任命的承认自己心里其实对胤禔有那么点儿愧疚的胤礽小心的探出手指勾了勾胤禔的,提醒他神游莫被先生捉到。
由幼及长,胤礽、穆诚、胤禔、霍青四人分说完毕,方森杰欣慰颔首,转向水泱,道:“太子以为他四人所言如何?”
水泱细细思量四人所言,只觉四人所言虽与自己平日所想不尽相同,倒也言之有理,各有可取之处,闻得方森杰问话,便笑道:“方先生三位弟子所言各有佐证,南安王世子亦是言之有物,足见并非闭门造车之辈,两位先生果然教导有方,希祉佩服。”
“太子言重,我二人不过闲散人一身轻,曾游走多处,碰上些轶事,恰好牵强附会得上昔日圣人之言罢了。”霍华星一出口便是这等让人只觉傲慢非常的自轻之言,让方森杰忍不住狠狠剜了眼过去。
水泱只作不见,心下倒是有些羡慕此处的亲昵气氛。
暗叹一声,撇开无望奢求,正欲开口请教些问题,水泱忽的怔住,他记得他出宫之前水郅说的话,‘霍华星或许当真随性而为,方森杰如今却是绝不做无用之事。’那么,他这是想暗示自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