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窗开着。
外面夏日炎炎,知了在树叶的缝隙阴影间嘶鸣,更远处,年轻的学生们嬉戏欢闹的声音隐约传来。空气溽热,人就像被架在一只巨大的烧开的铁锅上蒸煮,十分难捱,偶尔飘过一阵蔷薇花香,才让昏沉发胀的头脑稍稍清醒。
教室里寂静无声,空出了一排排桌椅,午休时间,学生们都跑到了外面,为正在操场上进行的比赛呐喊助威。空荡的教室内,只有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吱嘎吱嘎运转着,扇出的风却都是热的。
叶初静坐在靠窗位子上,一只手撑在脸颊边,漆黑的凤眸微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他的体态修长,模样俊秀,自然做什么都很好看,在他周围,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气场环绕,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令人只可远观,亲近不得。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很久,久得原来有同学想叫上他一起,到头来也只得作罢。当叶初静不想理人时,无人敢越雷池半步。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大多天真,而叶初静,仿佛和他们身处两个世界。
他当然与他们不同。
身为北方叶家的一员,他是这个古老世家的第五代长孙。如今,三代的叶老爷子退居幕后,四代的他父亲与他三叔,正为这家主之位斗得热火朝天。
叶初静对此其实毫无感觉,也提不起兴趣。老爷子早已发话,第五代家主之位,最终非他莫属。他的人生,看似刚起步,却早已被安排好,只消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那位三叔居然孤注一掷,又想要故技重施。
叶初静三岁以前,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对身边亲人毫无戒心。在叔叔叶维良的生日宴上,他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根棒棒糖,就是这根棒棒糖,让他差点丢掉了小命。
从此,一切就变了。他的母亲扔掉了他所有的糖果零食,除自家厨子做的饭菜,再不允许他吃任何外食。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以那名仆人畏罪自杀告终。然而整个叶家上下,所有人其实心知肚明,那自戕的仆人背后又是受谁指使。对方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
就在不久前,他与林森、孟安他们外出聚会时,王全的人又从他的食物里发现了致死剂量的氰、化物成分,追查到当天某个侍应生身上,对方却因“意外”坠楼,已证实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要感谢叶维良,要不是他这位三叔如此迫不及待,老爷子也不会发话,他更不可能离开叶家。那个处处透着腐朽的地方,表面繁荣祥和,内里暗流汹涌,人与人勾心斗角,捉对厮杀,说它是家,不如说它是片战场。
他的父亲忌惮他,母亲视他为稳固地位的工具,祖父则完全将他当作叶家接班人培养,而那个曾爱抱着他玩的三叔,原来想毒死他。
生长在这样的家族中,叶初静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足以相信。身边的林森、孟安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因他的身份奉承他,畏惧他,他们接近他无不抱着目的,注定无法单纯。连血肉至亲,一旦找到机会,都能亮出毒牙,不带犹豫地蜇他一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叶初静这次本该去望海市,到他母亲的娘家,也就是他外祖父那边暂居,直到十八岁成人。
不过这廖家,是与叶家八两半斤的一等一是非地,叶少爷怎会高兴去。他果断选了隔壁的晋江市。他虽羽翼未丰,然身份贵重,从小被家族寄予厚望,本人亦优秀至极,老爷子宠爱非常。对他的选择,叶老爷子这尊隐于幕后的大佛,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认了。
安定下来后,叶少爷随便找了间学校插班,也是为了让日子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这时候,从窗外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叫闭目养神的叶初静瞬时睁开眼。从三楼教室窗口,他朝下看去——
林荫道两旁,粉色、白色的蔷薇花开得烂漫,远远走来几个人,他们有的抱着球,有的正与身边同伴追逐打闹,年轻稚气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笑容无忧无虑。
叶初静的目光,从一开始便锁定了其中一人,深黑色的眼眸紧紧跟随着对方而移动。
楼下,张寒时本来正和同伴说说笑笑,走着走着,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神色疑惑。
在夏日阳光中,立于斑驳树影下的白衣少年,这一瞬抬眸,美好得如同林间精灵。
他的身形纤细而柔韧,像早春抽枝的柳条,因刚剧烈运动过,短短的黑色碎发湿漉漉黏在他皮肤上,上天似乎格外厚待他,别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早已快晒成烤鸡,唯有他,依然肤光胜雪,五官如画,英气的眉毛鼻子又不会叫人把他错认成女生,而那双眼睛,则仿佛有阳光住进里面,充满夺人心魄的热烈生机。
“嘿!张寒时,你在看什么呢?”身边的小伙伴拿手捅他。
张寒时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眨着那对琥珀色眼睛,迷惑道:“没什么……”他的声音清澈,不像一般处于变声期的男孩那般粗嘎难闻,“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你小子别臭美了!”
“是啦是啦,全校的女生都暗恋你,好不啦?”
几个同伴都开始起哄,一人一拳锤他。一群青涩的毛头小子,接着又奔跑嬉闹着,渐渐离远了。
窗边,叶初静收回目光。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却嘴角微勾,双眼如狐狸般眯起,心情好极了。对于这除休息日以外,几乎天天上演的偷窥游戏,叶初静上瘾一般乐此不疲。
他的心情,就像个刚发现了秘密宝藏的孩子。每一天,看着张寒时以各种各样鲜活的姿态和表情,从窗外边经过,成了他每日坚持来学校的唯一理由。
叶初静还记得,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形不能算多么愉快。他的默不作声,让张寒时单方面误会了什么,两人虽是同班同学,之后却几乎没有交流。
因为名字,被人当成女孩子打赌取笑,叶少爷一开始的确心生不快。不过在叶初静眼里,张寒时就是一小孩儿,虽说长得还蛮顺眼,赏心悦目的,却还是小。他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和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计较。
没有想到,张寒时似乎更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总离他远远的。这下子,大少爷反倒勾起兴趣,他开始不动神色,于暗中观察他。
日复一日,窗下的少年每天经过,时而轻快跳脱,时而犹如呼啸过境的风。天晴时,他会边走路边哼些调子奇怪的歌。天阴时,他会踢路上的小石头玩。下雨了,他将课本举高到头顶,一路狂奔回校舍。大风天,有不会飞的雏鸟发出细弱哀鸣,他会趴地上寻找半天,花瓣落了他满身,蔷薇花枝刺得他嗷嗷叫唤,他不忘将找到的小鸟护在手心,身手矫捷地爬树,最后,放那唧唧叫的脆弱生命回巢。
叶初静就这么看着,看着,一天又一天,看到眼中再放不下别的,看到教学楼旁的林荫道上,蔷薇花谢,丹桂飘香,梧桐树的叶子开始由绿变黄。
似乎有什么慢慢的不同了。
直到深秋的某一天,那个有着猫一般眼睛的少年来到他面前,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朝他质问:“说——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每天都在偷看我?”
被他发现了。
其实,是叶初静故意叫他察觉的。他知张寒时脾气直率,憋不了太久,一定会找上门来,事实也正如他一步步计算的那样。
这一刻,张寒时双眼圆瞪,像只炸毛的猫,他离他极近,热热的吐息喷在叶初静脸颊边,连心也变得痒痒的。他似笑非笑,盯着他反问:“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什、什么?”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前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少年直起身,一脸无措,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明明是你……”
“是我。”叶初静继续微笑,一点没否认,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着冷静,一步步设下陷阱,“现在换我问你,你不看我,又怎知我每天都在看你?”
他心情愉悦,近距离欣赏张寒时丰富多变的表情,看他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又哑口无言的样子,手指头发痒,叶初静忍不住想碰触那近在眼前,一看就非常好摸的柔软脸颊与鲜红嘴唇,再揉一揉他那头蓬松细软的黑发。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鬼使神差下,叶初静当真伸出手,摸到少年温热真实的皮肤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也许一秒,也许两秒过后,张寒时就打掉他的手。他眼神慌张,朝教室里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人,才松口气。接着,他便狠狠瞪向他,声音结结巴巴的,“你、你神经病啊……!”说着,他如同想起什么,扬扬拳头,作势威胁,“总之不准再偷看我,听到没?不然我揍你!”
可惜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放完狠话,年华正茂的小小少年一脸倔强,他把头一扭,迈开步子,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般,眨眼之间跑远了。
一直到他消失,叶初静才收回目光,他定定看向自己的手,修长有力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似要将什么抓住。没多久,窗外传来脚步声,叶初静神色如常,而楼下,张寒时也停住脚步。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相持。
教室的窗开着。
有风吹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