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虎庄以邻近越虎沟而得名。
这确是个难寻的地方,方圆五十里没有村庄,不知为什么,连猎户都不见一家。越虎庄院落很大,四周高墙壁立,背倚悬崖,面临深谷,左右密林掩蔽,不走到近前决想不到这深山险谷里,会有一所气势宏伟的大庄院。
中午时分,庄门外来了一老一少,老的长鬓齐胸,蓝衫垂地,自称青城故人何其愚,前来拜访庄主。少的一张胖娃娃脸,身背长剑,肩负包裹,显然是个随身小厮,两眼不住打量着门旁的石狮子,还偷偷摸了一下石狮的鼻子。
应门的两个仆人把何其愚主仆看了很久,才懒洋洋地说:
“庄主病了,不能会客。”
何其愚只说了句:“故人远道来访,焉有不见之理?”
那小厮面向院内,嘴唇微动,不知在叨咕什么。
应门仆人是两个粗俗的壮汉,白眼一翻,不耐烦地说:“说不见就不见,什么故人不故人的,一律不见。”
何其愚并不理他俩,静静地站着,不走也不说话。那小厮围着石狮子转了一圈儿,好像专心致志在琢磨石狮子是怎么能雕出来的。两个仆人瞪着四个眼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不久,听大门内有步履声音,门缝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眉黄须老人,一见何其愚便拱手为礼,二目含泪说:
“其愚兄,一别十余年,想煞愚弟了。”
何其愚见他容颜憔悴,步履迟缓,顿生世事匆匆岁月催人之感。
两人携手入门,走在后面的青衣小厮,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回过娃娃脸冲那两个应门的壮汉一紧鼻子,哧的笑出了声。两个壮汉直眉楞眼地傻站着,到底也不知庄主怎么出来得这么巧?
左悦彤将何其愚主仆引至二道院正厅,仆人敬茶退下后,左悦彤长叹一声,颓然说:
“一别十余年,仁兄老当益壮,风神依旧,愚弟却衰朽不堪,行将就木了。”
站在南窗旁的小厮,突然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把一个刚躲在窗外的人吓得大叫一声。
左悦彤大声喝问:“谁在外面?”
“是小人。”方才送茶来的年轻仆人,进屋来躬身说:“小的来看看庄主有何吩咐?”
左悦彤面现怒容,冷哼一声:“下去。”
年轻仆人低头退了出去,走到门边,还侧脸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
何其愚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向左悦彤笑笑说:“悦彤兄受人监视吧?”
左悦彤面色一阵惊疑不定,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何其愚面前,痛哭流涕地哀求:“其愚兄救我。”
何其愚纵然早有所疑,也不禁吃了一惊,赶忙将左悦彤搀起来,和颜悦色地安慰说:
“愚弟与兄一见如故,忝在知己,定当休戚与共。悦彤兄不知,这位少侠身怀绝技,名震江湖,屈尊乔装,乃……”
左悦彤正惊异地转脸去看那乔装的小厮,小厮大喊一声:“老鼠!”猛然低头闯出门去,把一个手端红漆木盘来送点心的壮年仆人,撞了个仰面朝天,小厮趁势接过木盘,点心一块也没掉下来。
宾主落座不久,两个仆人来了三回,左悦彤苦笑着看看何其愚,打了一个唉声。
那小厮手端木盘,笑嘻嘻地对刚坐起来的壮年仆人说:“这儿老鼠真多,我撵老鼠,没看见你来,腰撞痛了吧?”
壮年仆人好容易站直身子,左右一扭动,腰真被撞坏了,又像抽筋又像岔气儿,喘口大气都痛,愁眉苦脸地转过身,一瘸一拐,一步挪不了二指,哼哼唧唧走出跨院去了。
小厮进屋将点心放在桌上,把何其愚逗得忍俊不禁,低声对左悦彤说:
“这位包少侠,乃武林奇人,人称玉手钟馗。此次亦为越虎庄而来。”
左悦彤赶忙站起向包世仇一揖到地,连连说:“老朽不识泰山,请少侠见谅。”
包世仇将左悦彤搀回椅上坐下,笑笑说:“点心无毒,尽可食用。我为二位守门,请畅所欲言吧。”
左悦彤连连拱手相谢:“有劳少侠。”
原来江湖上争相传颂的越虎庄主真名叫左悦行,这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老人才叫左悦彤。他俩是孪生兄弟,长兄悦彤自幼埋首诗书,不慕名利;乃弟悦行却从小心术不端,好弄奸取巧。四十年前,左悦彤新婚燕尔,妻子孟懿美如天人,左悦行人面兽行,竟欲伺机奸污亲嫂,被父亲严刑责打,逐出家门。不料几十年后,左悦行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一身武艺,带了一群暴徒回来,其时父母均已故去,左悦行进门后不容分说,便将左悦彤打伤,抢去其儿子文昌,威逼嫂子孟氏,霸占全部家产。幸孟氏胆识过人,深明大义,与左悦行约法三章,虽清白受污,却保全了丈夫和儿子性命。表面上左悦彤仍为庄主,和儿子同住在二道院的东跨院,妻子孟氏被禁锢在三道院的西跨院一所楼上,两地相隔,咫尺天涯。左悦彤后将儿子更名剑鸣,寄希望于儿子有朝一旦学武有成,一剑诛仇,雪此大恨。不料剑鸣二十四岁便被左悦行毒死,抛下寡妻梁氏和遗腹子继志。继志天资颖慧,过目成诵,不幸十岁时突然患病,起居饮食如常,却头昏乏力,日渐消瘦,祖孙三代终岁以泪洗面,度日如年。十几年前何其愚来访时,剑鸣尚在,左悦彤明知何其愚是正人君子,却不敢剖明心迹,以来相见日短,并无深交;二来左悦行在外行事作恶,故意盗用左悦彤之名,以假乱真,令左悦彤百口难辨,惟恐实言相告,未必取信于人,万一弄巧成拙,后果更不勘设想,所以踌躇再三,始终未敢启齿。何其愚走后,先是剑鸣遭害,含冤莫诉;后又继志患病,医药罔效,回想起当日自己当断不断,审慎过当,以致大好时机失之交臂,悔恨交集,徒唤奈何。颓丧之余还存有万一之想,倘苍天见怜,报应不爽,何其愚再次降临,祖孙三代也许尚有出头之日。十年来眷眷之情,直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正愁城枯坐,突然耳边响起一丝声音:“故人青城何其愚来访。”他不知这是包世仇用传声入密对他说话,还以为是自己思久成疾,耳朵听错了。后来一连听了三次,四外看看,身边并无一人,才感到奇怪,决意去大门外看个究竟,没料到十年来日夜渴望的救星真的从天而降了。
何其愚主仆仍被安置在十几年前住过的那所房子里。
这是东跨院南侧的一个套院,三间正房,一个小院,院内佳木葱茏,清幽宜人。左悦彤告诉何其愚和包世仇,庄内男女仆人大都是左悦行的党羽,总管事的叫祈元初,月前外出未归,现由一个叫应同的代管,此人阴损不下祈元初,毒辣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其愚问及左悦行是否在庄内?左悦彤说,左悦行一向住在三道院内,兄弟二人已二十年不曾一见。
包世仇一踏进这个小套院,便像散步似的四周转了一圈儿,又进屋去挨次将门窗墙壁听了一遍,出屋来在花檀旁边,用手指蘸着鱼缸里的水,在石凳上写了七个字:“屋内下面有地道。”
不但何其愚看了心中一凛,连不知武术为何物的左悦彤都不禁拊掌称赞:
“少侠真神乎其技也。”
左悦彤说他祖上迁居此地后,为防不测,曾在庄院下面修了几条地道,以备避祸之需,二道院以内,除正厅、正房外,所有跨院下面都有地道,出口在三道院里。
包世仇觉得先后两次均将何其愚安置在这三间屋子里,必然另有阴谋,可惜一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入夜,熄了灯火,包世仇与何其愚相对静坐。将近夜半,包世仇觉出有人从地道进入外屋的墙壁里,心念一转,立即恍然大悟,大叫一声:
“我肚子痛,要出恭。”
蹼蹬蹼蹬跑出外屋,好容易打着火,用纸捻点亮灯,眼角一溜,看见北墙上那幅山水中堂下边的画轴还在轻轻晃动着。
包世仇如厕回来,听听中堂后面已无声息,熄了灯,用传声入密向何其愚说了句:“我出去看看。”飘身出屋。
这是一座老格式的院落,三道院五正六厢,六跨六套,大小向口都中规中矩,当年左氏祖先必定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从楼阁厅堂连接相通上都可以看出当年的繁荣景象。可惜如今家道零落,子息衰微,好多房舍俱已尘封。
包世仇要找左悦彤的妻子孟懿,按老规矩,三道院西跨院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住处,左氏祖先万万没有料到这最圣洁的地方,却被衣冠禽兽的后代儿孙,用来作为欺兄霸嫂的人间地狱。
孟氏被禁锢的地方是上五下五的二层绣楼,雕栏画栋早已褪了颜色,黑夜里看去,好像一座古庙。楼下暗沉沉一片死寂,只有楼上东边一间房里亮着灯光,夜风吹过,飘出一阵阵淡淡地檀香味儿。
包世仇刚飘上二楼,角门外便传来低低地说话声:
一个说:“庄主说,那个何其愚貌似忠厚,心实奸诈,无故上门,恐有所图,让我们多加小心。”
另个说:“这么多的武林明宿,还怕他个小小何其愚?”
“庄主说,万一他是顺路来访并无他意呢?让我们见机行事,如像上次那样住一天就走,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从角门进院,四下走走,又向楼上望了几眼。
一个说:“这老太太,半夜了还不睡觉,成天吃斋念佛顶屁用?怎么说也人老珠黄了。”
另个说:“小心庄主听见扒你的皮!”
两个蹑足悄声,像鬼影一样又从角门出去了。
包世仇绷在檐下的椽子上,用手指蘸吐沫点破窗纸,向屋内看去。灯光下,北墙边一张香案,黄绫幔帐下供奉一尊二尺高的白玉观音,紫檀案前灯光凝立,白铜炉里香烟袅袅,案左坐着一位白发如银面容似雪的老太太,素衣布裙,闭目合睛,两手捧着一本银绫封皮的薄书,默默地贴在胸前。
室中一床一几简陋如寒门,清雅朴素,一尘不染。小几旁坐着一个丫鬟,正在前仰后合地打盹儿。
老太太坐久了,身上有些困乏,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面目清秀的青衣小厮,大吃一惊,刚要张口喊叫,忽觉一股柔和之气封在嘴上,张不开口。那小厮笑了笑,低声说:
“我是尊夫的朋友,特来看望你。”
老太太骤然受惊,身上一抖,但仍坐着未动,静静地看了包世仇一眼,又转脸看看小几旁的丫鬟。包世仇明白他的心意,笑笑说:
“她睡了,我不走她也不能醒。”
老太太又看看包世仇,依然一言不发。包世仇只好轻声念出左悦彤告知的两句诗:
“春蚕至死丝不尽,满腹缠绵到黄泉。”
老太太猛然睁大眼睛,哆哆嗦嗦地要站起来,但两腿发软,几乎跌倒,一言未出,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包世仇心头一酸,伸手扶住老太太,看她坐在椅上,二目紧闭,泪如雨下。
过了很久很久,老太太除去流泪外,始终一声不出,只有深知她那三十年苦难史的人,才能体会出她这时内心的悲痛,为了丈夫和儿子,她忍受的折磨太多了,太多了。
直到老太太睁开眼睛,包世仇才看出这老太太实在太美,年轻时美丽动人自不待言,迄今已年逾花甲,发白如银,依然面嫩如玉,别有一种出俗的风韵。
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却字字如泣,催人泪下:“老身当年与庄主闺中论诗,庄主说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一句深沉不足,我夫妻二人乃合拟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满腹缠绵到黄泉。’不料一语成谶,竟为我夫妻今日之兆了。”
包世仇看老太太已沉醉于往日幸福之中,便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
“三十年一墙之隔,咫尺天涯,我就靠这一本诗集活到今日。”她扬起手中那本银绫封皮的薄书,爱抚地摸摸绫面,然后轻轻打开,一页一页仔细翻动:“日坐愁城,悲苦难解,老身就回忆庄主当年所做诗句,一首首抄下来,日夜诵读。你看这里。”
老太太指着一页中的两行诗,包世仇看她手指处,正是用蝇头小楷写着:“春蚕至死丝不尽,满腹缠绵到黄泉。”“黄泉”二字旁边有一个黄渍点,大约是老太太不小心滴上的泪珠。
老太太渐渐静下心后,不厌其烦地询问左悦彤父子起居,包世仇见她心细如发,只得实话实说,原来这老太太直至今日,还不知道儿子在十四年前已离开人世了,更不知有个孙子继志……
老太太对左悦行的事一无所知,只昨天听左悦行在楼下和人说了半句话,好像要暗害什么人,不是“沙月桃……”,就是“沙若逃……”。
如果是沙月桃,应该是左悦行一伙的人,同室操戈,必有原故。包世仇忽然感到这个以侠义道自我标榜的越虎庄,远远不如跑水上码头的金龙帮,不但鸡鸣狗盗,图财害命,而且是一群毫无廉耻的衣冠禽兽。越虎庄其实是藏污纳垢的魔窟,左悦行是伪装仁义坐地分账的两面大盗。强盗要害的人或许不是坏人,难道真是沙月桃吗?莫非东厂党羽起了内讧?包世仇想起了双桥镇上那个明颜鹤发的小脚老太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下山后初次遇见的敌手,并没有什么恶感。第二天一早,左悦彤便送了一张草图,那是他昨夜靠记忆画出的庄内地道图。这个不谙世事的书生,有生以来,只在十二岁时,随父亲进过一次那祖先留下来的地道。好在他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倒也画得颇为周全。包世仇从草图上找到如今住的小套院,三间正房下面是地道的一段小支叉,反复琢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有个大柳坡徐府地道内藏火药的经验,包世仇决定找机会下地道里去看看。
一天平安无事。左悦彤和何其愚品名论诗,足不出户。包世仇则东走西窜,和庄里的下人们乱搭话。下午竟一个人去庄后的山上捉鸟玩。这是他从小玩惯了的拿手戏,不到一个对时,就捉了二十几只山雀,连应门的两个壮汉都大为惊奇。包世仇随手一扔,他俩便接过那串山雀,准备晚上下酒了。
左悦彤说这帮匪徒好像有时不走前门,但包世仇在山上借林木隐蔽,暗中看了很久,也未见一人从后门出入,而且那厚大的铁后门锈迹斑斑,尘掩土封,显然已多年不曾开过。
回来后,包世仇一直在琢磨那张地道草图,心想:如果我是左悦行又要为非作歹,又要不被人知,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利用这条地道另辟出口,出口选在哪里呢?利用王屋山洞穴多的地势,借洞穴掩蔽固为上策,但庄后山上一里之内并无洞穴。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屋里传出左悦彤的声音。他二人正在谈论诗品与人品,讲到建文死节的本朝名士方孝孺遭灭九族事,左悦彤上来了书呆子气,拍案大赞:
“太白诗高,正学先生人高,非具方公之德,决无青莲之诗;心存青莲之诗,始有方公之节。”
包世仇灵机一动,暗骂自己糊涂,以常理去看待左悦行岂非大谬?这一瞬间,包世仇想到了庄西古木荫中那座左家祖坟场。明律盗墓者论死,而且千古以来未闻有掘自家祖坟的儿孙,但左悦行是什么东西!如有天良也就不是左悦行了。
夜晚定更以后,包世仇飘出了夜影下的越虎庄,直奔庄西山坎下的左家坟场,隐身在最上边一座石砌大坟旁的树枝间。
山间夜风送爽,草内虫声唧唧,偌大的坟场里显得有些阴气森森。自受师伯母相助完成拔地参天以后,包世仇日觉功力突飞猛进,有时上来好奇心,真想找条大河试一试,能不能登萍渡水、御气凌波?又想找泠姐姐比比,还能不能像抓小鸡似的把自己夹起来就走?更想早日回山跟师父修大乘功法。……
果然不出所料,未到二更,包世仇听脚下这座越虎庄开山鼻祖的大坟里有了响动,禽兽不如的左悦行真挖了自己的祖坟。坟前石雕香案那桌面大小的底座,缓缓向后移动,从西南角露出一个脑袋,一动不动地听了好久,才探出半截身子,低头对下面说:
“鬼都没有一个,上来吧。”
石案又向后移开一些下面露出一点火亮,先后爬上来四个黑衣人,接着下面响起了一个女人声音:
“你们庄主确实足智多谋,竟在祖坟里开了个后门,颇有鸡鸣狗盗之风。”
包世仇听出声音,真的是沙月桃。四个黑衣人听了沙月桃冷嘲热讽的挖苦话,干嘿嘿不敢接话茬。
沙月桃一纵而出,后面又跟着窜出一个人,是天魔女胡兰香。包世仇这才想起来无邪也叫天魔女。江湖上一南一北,同时出现两个天魔女,这个天魔女比五毒教主可差的多了。
六个人走出坟场直奔西边山口驰去。在香案底下最先探出脑袋的人爱多嘴,沙月桃刚问了一句:“我们去哪里?”
他立刻接口说:“去桃岭。”
“桃岭?”
“那地方是庄上的桃园,有好几百颗桃树,你叫月桃,他叫雁鸣,桃园里正有一种桃子叫雁过青,你俩打累了,坐在桃树下吃……”
啪的一声,把下半截话打回去了,那人飞出一丈多远,捂着下巴直往外吐血沫子。沙月桃怒斥一声:
“多嘴的奴才,你滚回去!不要你跟着碍眼。”
这老处女性如烈火,稍不如意立即翻脸。被打的黑衣人好像掉了两个牙,说话直漏风,含糊不清地刚嘟囔两句,便被另个黑衣人拦住了:
“老四,你回去吧,庄主问起来就说沙前辈不用你跟着。”
看来黑衣人是兄弟四个,哥哥说话了,弟弟虽然心里不愤,也只好狠狠而退。直到前面五人转过山口,他才使劲一跺脚,狠狠骂了出来:
“老乞婆,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妖婆,死到临头还逞凶,等一会儿毒死你们,把你们一老一小都扒光了挂在树上,让黑道朋友们看看九指罗刹的老屁股白不白?……”
他的话没骂完,突觉玉枕穴一震,嗡的一下昏死过去了。
沙月桃师徒随三个黑衣人走了十多里山路,才走进一个大山窝里,淡淡的月影下,果有一片茂密的桃林。
领头的黑衣人说:“月前我弟兄往峨眉下书时,曾当面对峨眉派掌门宫雁鸣说,桃林南边,有五颗大杏树,八月五日,就是今夜子时,沙前辈在此专侯。宫雁鸣亲口答应,届时必到。”
不知怎的,沙月桃听这粗俗不堪的稷山四兽,对宫雁鸣直呼其名,总觉得像亵渎了什么,心里一阵不舒服,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黑衣人继续说:“那五棵大杏树就在前面不远,我弟兄不便旁观,暂且告退。”
说完便向来路慢慢退走。
胡兰香说:“师父,我陪您一起去吧?”
沙月桃说:“不用,省的叫宫雁鸣看我带帮手。”
她也直呼其名,但心里反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胡兰香看师傅默默地向南方凝望,好似心不在焉,便悄悄回身向来路退去。
胡兰香走出桃林,登上山坡,听见身旁微有声息,侧脸一看,一个黑衣人从右边山洞里探出头来说:
“这里居高临下,看的清楚。”
胡兰香走到洞口向南瞭望,远远望见桃林南边果有五棵高大的树影。不久,从南边山路上驰来一条人影。刚到大树前,便隐约听见沙月桃的声音:
“雁鸣果是信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月妹相召,焉能爽约。”
胡兰香一听,这哪里像一对势不两立的仇人?又听沙月桃说:
“今夜你我再决一战。”
那个清朗声音回答:“敬如尊命。”
两人一同走到大树西侧一块平坦的空地上,两条人影一闪动,立刻像两条淡淡地灰烟,在夜影中蜿蜒纠结,相对飞旋起来。胡兰香看出师父用的是七禽掌法,但不知为何,仿佛并未运用玄冰掌。仅仅一盏茶功夫,双方身法都慢了下来。突然,宫雁鸣惊叫一声:
“月桃,我中毒了!”
沙月桃也一声惊叫:“我们上当了!”
胡兰香大吃一惊,方要纵身下坡,突然一阵香气扑鼻,立觉腿软无力,浑身困乏,脑子里刚想到宫雁鸣那句话:“我中毒了!”一只毛手伸过来,猛地将她拉倒,哧哧两声,罗衫和胸衣被撕开,露出一对**,胡兰香大叫一声,想抬手捂住胸口,不料两臂竟软的举不起来了。
一个黑衣人吃吃地嬉笑说:“想不到艳绝江湖的天魔女竟是个黄花大姑娘,活该我们弟兄有口福。”
另个黑衣人淫邪地直咂嘴说:“快。收拾完了小的,再去收拾老的,快……”
胡兰香气愤交加,素以用毒迷人闻名江湖,竟被无名之辈用毒迷倒,空自心急欲厥,大瞪两眼无计可施。猛然间三个黑衣人一下子全倒了,一条淡影飘过来,扔下手中提着的黑衣人,将一粒药丸塞进胡兰香嘴里,立即失去踪影。
胡兰香原是宝鸡农村一个童养媳,受虐待几死,被沙月桃救出收为徒弟,天性孤傲,外邪内正,出淤泥而不染,包世仇塞入他口中的是五毒教解药,服下后中毒立解,她一个高跳起来,不顾坦胸露腹,拔出长剑一阵乱砍乱剁,一边砍一边骂,不但把撕他衣服的那只毛手剁了个稀巴烂,还连包世仇提来那个“老四”的脑袋也剁下来了。
桃林南边那两个老人,仗着内功精纯,勉强支持着没有倒下,相对长叹一声,缓缓坐在草地上。
宫雁鸣颓然说:“一念之差,竟为宵小所乘。据传阴山赤身教有一种蚀功散,略有腐草味,中毒后内力尽失,如同常人……”
沙月桃不等他说完,便抢过话去:“两面仙姬于妙妙正在越虎庄内。”
宫雁鸣问:“什么于妙妙、越虎庄?”
沙月桃说:“于妙妙就是赤身教主,越虎庄就在这北边,离这儿不到十里。”
“你怎么知道?”
“我就住在越虎庄。”
“啊!”宫雁鸣大吃一惊:“月桃啊月桃,你怎么和东厂爪牙混到一起了?”
“我不知道什么东厂西厂的,是我师兄杨谋安排我来这里的。”
“杨谋并非善类,听说他早已作了朝廷鹰犬。”
“为朝廷效力何罪之有?我知道你嫉恨他。”
“月桃啊,我们都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为何还如此意气用事?我只问你,平生洁身自好,因何与宵小为伍?”
沙月桃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只帮了他一次忙。我看不惯裴岳那假仁假义的神气,也看不起齐凌云那目空一切的臭架子,所以帮他劫了齐凌云门人保的一趟镖,后来就打了一次仗,还败在一个后生小辈手里。”
“玉手钟馗?”
“谁知是不是他?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不到二十岁……”
宫雁鸣有点急躁的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帮杨谋劫镖?他劫镖干什么?他为何不自己去劫?”
沙月桃也有点不耐烦了:“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劫了就是劫了,我也不为银子不为钱,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为你,我还不帮他这个忙呢。”
“为我?”
“我身边没有人跑腿学舌,不容易去找你,他说他能帮忙,所以我就帮了他一点小忙。”
“找我做什么?”
“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当年杨谋说的那话是怎么回事?”
“杨谋说什么了?”
“他说你说的,宁可一生不娶,也决不娶我沙月桃。”
“啊!”宫雁鸣惊得大叫一声:“我几时说过这种混账话?我倒是对杨谋说过,我一生除非不娶,要娶就娶沙月桃。”
这回轮到沙月桃大声惊叫:“啊!你再说一遍。”
宫雁鸣一字一顿的说:“我一生除非不娶,要娶就娶沙月桃。”
沙月桃放声大哭起来:“想不到我沙月桃临死还能听到你这句话,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
忽然身边有人接话说:“你们死不了,至少还能作三十年好夫妻。”
宫雁鸣和沙月桃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什么人?”
包世仇说:“月下老儿?”
沙月桃一回头,看清了包世仇的面目,惊诧地说:“你是玉手……”
底下两个字没说出来,被包世仇捏住下巴,硬往嘴里塞进一粒药丸。沙月桃不愧是老江湖,药一入口,立即叫出名来:
“九转回生丹?”
包世仇笑笑说:“你倒挺识货。”
沙月桃一把扯住包世仇的衣襟,大声问:“活报应高老爷子和你怎么称呼?”
又遇见一个知道师父姓高的人,包世仇奇异地问:“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姓高?”
沙月桃说:“他老人家是我远房的舅太爷爷。”
包世仇觉得这个怪癖自是的沙月桃忽然可爱起来了,一伸手把老姑娘拉起来,像对待小孩似的拍拍他后衣襟的土说:
“你舅太爷爷是我师父,论起来我得叫你外孙女,来,老外孙女,这还有一丸回生丹,你如果愿意嫁宫雁鸣这个傻瓜,就把这丸药当嫁妆送到他嘴里;不愿意,我们就不管他,扔在这里让越虎庄的爪牙来收拾他。”
沙月桃老脸一热,像小姑娘一样忸怩起来了,两手接过回生丹,相隔两步远,她蹭了七八步才走到近前,把那辛辣无比的药丸送进宫雁鸣嘴里。
包世仇哈哈大笑说:“老外孙女,舅爷爷为你主婚,天作父,地作娘,回生丹,作嫁妆,六十多岁黄花女,七十来岁作新郎。唔哩哇,唔哩哇……还不滚出来给你师父道喜?”
最后一句话是对藏在大杏树后面的胡兰香说的。胡兰香跑出来刚要叩谢救命之恩,一眨眼,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