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蜈蚣耿鲁出了少林寺,一直逃离少室山几十里外,还心惊肉跳,不时回头探望,很怕有人追来。
那一个嘴巴子打得他心脉震颤,耳内雷鸣,奇怪的是牙床一点没破,连腮帮子也丝毫未肿。最使他惊悸的还是那句话:“好魔崽子,竟敢出窝了!”他已经近三十年未在中原公开露面了,此次奉命暗入江湖,并无意与少林为难,悔不该受人蛊惑,逞强好胜,想较量一下名扬武林的少**功,弄得挨了打还不敢声扬,回山后如何向教主禀报?如果此事传入江湖,岂不妨碍了本教的机密大事!
出了登封县,耿鲁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三个字:“五毒针。”在少林寺里,袁休被明心掌震吐血,反而哈哈大笑,说“你中了老爷子的五毒针”,这个崆峒派的单眼神驼从何处得来的五毒针?如果不是真的中了五毒针,明心何至于自断一臂?……耿鲁做事,当机立断,转回头便向西北驰去。
袁休带领莫洪逃出少林寺后,因深受内伤,又拼命和明慧支撑了几十招,已经筋疲力尽,萎靡不堪。此行虽然报了夙仇,却差一点没把老命扔在少林寺里,细想起来,也算不清是已了夙愿,还是得不偿失。莫洪虽打了一场败仗,到底是在少林寺里打的,心里窝囊了一阵儿,过后就扔在脑后了,一路上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出了登封,进入伊川,爷儿俩在一家代卖饭食的茶馆里打尖,饭后正在喝茶,从外面走进一个小伙子,一身半旧蓝衫,肩背一个灰布包,长得眉眼还挺秀气,就是太瘦了,面色苍白,眼眶瘪着,两腮塌着,连挪步都显得有气无力,看样子是个得了痨病被东家辞退的小伙计,说话喘吁吁地买了块干粮坐在屋角啃着。
袁休喝完茶,莫洪背上行囊刚要走,门外一阵风似的闯进来一个人。三人互相一看,都认识,原来是一同闯少林寺的苗山耿鲁,肩上的红氅丢在少林寺了,而今一袭青衫,长身挺立,彪悍精壮,顾盼有神,一见面便热情地凑过来说:
“巧遇巧遇。怎么?要走?正晌午,天热,再坐一会儿。”
袁休和耿鲁仅一面之识,并无交情可言,但总算一路同登少室山,有过结伙之缘。在少林寺动手时,袁休暗算明心得逞,一时高兴,忘了同行人中有苗山魔头,竟喊出了“五毒针”,见面时本有些惴惴不安,后见耿鲁只字未提此事,才放下心来,谦逊几句便又坐下了。
耿鲁要来一壶新茶,亲自为袁休斟上一杯,连莫洪面前也送了一杯,慌得莫洪赶忙站起身来相谢。耿鲁向屋角那个小痨病鬼瞥了一眼,好像忘了两天前的奇耻大辱,喋喋不休地向袁休问起他逃走后的情形,当袁休说到那个五台和尚右臂已成残废时,耿鲁问得很仔细,连普净下山时的脸色如何都问道了。
耿鲁好像走得很渴,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杯茶,袁休说得口干,也陪着喝了两口,正要接着话茬再往下说,忽然觉得耿鲁的眼色有异,似笑非笑,直盯盯看着莫洪。袁休也是久闯江湖,人老成精,暗中刚要提气戒备,猛觉丹田内痛如针刺,不由大吃一惊。旁坐的莫洪仅仅应酬地喝了一口茶,刚挺身要站起来,竟捂着肚子扑通摔在地上。开茶馆的夫妇二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跑过来刚要询问,被耿鲁大喝一声吓了回去。
袁休痛得额上汗珠滚滚直落,哼哼唧唧地问耿鲁:“崆峒与苗山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们下此毒手?”
耿鲁面容一整,严厉地看着袁休说:“不错,苗山与崆峒素无瓜葛,不过为了一件事,却必须向你问个明白。”
“什么事?”
“五毒针。”
“啊!”袁休登时明白了。
“你从哪里弄到的五毒针?到手多久了?谁给你的?只要说清来龙去脉,我马上给你解药,今后你东我西,各不相扰。如有半字虚言,这里就是你们俩的丧身之地!”
袁休疼痛难忍,刚要开口,又抬头四下看了一眼。耿鲁随着袁休的目光左右看看,嘿嘿一阵冷笑说:
“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你说完后我把这屋里的人都料理了,不会走漏风声。你若再不放心,就让你这个师侄也一块儿去。”
袁休痛得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不用……他……不要紧。”
耿鲁冷厉地瞅着袁休说:“快说,再拖延一会儿,连我也无法救你了。”
袁休一咬牙,下了决心:“是……左……悦彤。”
耿鲁追问一句:“是越虎庄主左悦彤?”
“是……是他。”
“几时给你的?”
“上少林寺的……前一天。”
“他为何未去少林寺?”
“我不……知道。”
“你下山后见过他吗?”
“没有。”
“句句实言?”
“句句……实言。”
“好,我信你这一回。倘有半字不实,你可知道苗山的厉害!”
耿鲁说着把一小包药放在袁休面前。袁休抓起来,打开纸包便往嘴里倒。耿鲁轻蔑地哼了一声说:
“给你师侄留一半。”
耿鲁转过身,刚要向屋角扬手下毒,那个一直背脸坐着的小痨病鬼,忽然一回头,耿鲁一看,黄脸胖腮,正是打他嘴巴子那个小胖子,吓得他一掌击碎左旁小窗,一纵身从窗口窜了出去。
包世仇哈哈大笑说:“念你替我做了件好事,饶你这一回。”
袁休吓得目瞪口呆,两个眼仁又挤在一块儿了,他怎么也猜不出明明是个气如游丝的痨病鬼,为何一眨眼竟变成了黄胖子?他使劲眨巴眨巴那双对眼,再看看黄胖子的衣服鞋袜和肩上的灰布包,都原样未变,就是人变了。
包世仇看莫洪服下解药后,还坐在地上擦汗,便对袁休说:
“你们两个立刻回崆峒,不得再来中原生事。这茶馆的夫妇俩以后如出差错,我就拿你是问。”
袁休不住点头称是,站起身来要走,包世仇指指那扇被耿鲁打碎的木窗说:
“他打坏的窗户你赔吧。”
“是是。”
袁休把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和莫洪急急出门而去。
开茶馆的夫妇二人奔出来想叩谢时,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包世仇少室山投简那天,离开少林寺后还未下山,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小华。”他刹住身形一看,从道旁的密林中走出一个老花子,是踏雪无痕金则。包世仇上前行礼,笑着问:
“刚才那两个坏蛋是跟踪四伯父的吧?”
金则和他一边走回林中一边说:“我故意引他们来的,好教少林寺有个防备。想来少林生事的人有六七十,有少林逆徒无我,有青海三凶的师父马越潭,连二三十年不露面的苗山魔崽子也被他们网罗了来……”
包世仇说起月前在邯郸见到无我与左悦彤等聚饮的事,金则却说这伙恶徒们大都是来帮无我的,左悦彤虽然也在登封,好像是路过,并未和无我等在一起。
分手时,金则告诉包世仇,仍未探出宋振东的行踪,好像人不在河北。并与包世仇商定,两人分别跟踪无我和耿鲁,查查他俩的来路。少林事了,耿鲁早已远逃,包世仇便盯上了用五毒针暗算明心的袁休,怀疑他与投靠东厂的阴魔蒲同有关,不料一网竟打上了两条鱼,遇见了金线蜈蚣耿鲁,而且得知左悦彤是袭击少林寺的主谋,只不知三庄一寨的越虎庄主与东厂有何关联?
离开那个小茶馆,包世仇远远地跟着耿鲁。耿鲁好似心慌意乱,无暇回顾,一路放脚狂奔。跟了两天,包世仇已看出这个老奸巨猾的魔头,早料到自己必定跟踪他,故意东转西拐,专找荒凉崎岖的山路走。包世仇耐着性子一直跟了十天,耿鲁许是认定已甩开了后面跟踪的人,这天下午,进入许昌,在一家客店里落脚。
这家客店叫金祥,离闹市较远,是老字号,房舍陈旧,也不太宽敞,不知耿鲁为何挑中了它。包世仇在斜对门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一连三天,未见耿鲁出门。每天夜里,耿鲁住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从窗上望去,人确在屋内。包世仇疑心了,这魔头即使累乏了,也不至于三天不出门。第四天夜里,包世仇把一包辣椒面点着扔进屋去,屋里的人呛得连声咳嗽,慌忙奔出门来。包世仇一看,这人的身材长相都和耿鲁相似,却不是耿鲁。
耿鲁哪去了?怎么走的呢?耿鲁不惜开罪崆峒派,下毒暗算袁休,逼问出五毒针的由来,不会就此罢手。只不知他们是别有内情暗中龌龊;还是一路货色争胜求功?吃一堑长一智,人跟丢了,只好暂时放过,仍按原来的打算南下洞庭吧。
出了许昌,走出三十多里路,天越来越热,包世仇找个树荫里坐下,靠在树根闭目思索,突然灵机一动,想起那个被辣椒烟呛出屋的人,只弯腰捶背,咳嗽连声,为什么不叫骂,不呼喊店家?……想着想着,忽然微微一笑,跳起来便顺着来路又向许昌走去。
入夜,包世仇如一缕轻烟,飘上全祥客店屋顶,伏身暗处,静待其变。直到三更以后,从耿鲁住的那间房里,轻手轻脚地溜出一个身影,在门旁站了一会儿,猛然身形一起,纵上屋檐,直向西南郊外驰去。
包世仇尾随他奔出十多里路,看他好似轻车熟路窜入右侧山谷间一排密林中。包世仇听他脚步未停,穿林而过,在灰蒙蒙的夜色下,身影隐入谷底密林深处。
包世仇进入夹在两峰间的深谷,不知在什么地方响着轻轻的流水声,显得谷中暗沉空寂,诡异莫测。包世仇略一筹算,身形骤起,如凌空虚渡,飘上树梢,踏着细枝顺北侧山脚向谷底迂回过去。飘出十几丈远,听密林中仿佛轻轻“咦”了一声,便无声无息了。暗夜沉沉,谁也不相信那一缕微风是人影掠过。
进入谷底,包世仇才看清北侧山麓有一片亩许大的平坡,古木如盖,野草过膝,虫声唧唧,荒冢垒垒,竟是一处阴森森的坟场。包世仇刚在林边的一株大树上藏住身形,忽觉气味有异,原来林边草丛里已被人下了毒。包世仇暗中一笑,坐在树枝间向坟场望去,只见坟场当中一座古墓前的青石香案旁,八字分开站了七个人,从全祥客店奔来的人正是耿鲁,站在香案前向对面的人说话:
“……我刚从伊川回到许昌,见到本教的参井标,立即赶来……”
对面七人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不对,你已经回来三天了,为何今夜才来?”
听声音是个少女,嗓音圆润,腔调软软的。耿鲁争辩说:
“我被人缀上了,隐了三四天才甩掉。”
“缀你的人是谁?”
“不知道,是个小胖子。”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门派?”
“不知道,只在少林寺见过一面……”
“你上少林寺去干什么?”
少女口齿伶俐,一句紧一句,耿鲁不耐烦了,顶了一句:
“灵儿姑娘,你好像在审案啊……”
那名叫灵儿的少女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包,双手放在香案上,打开包露出一件东西。耿鲁噗的跪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说:
“耿鲁参见教主。”一扬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属下不该听人蛊惑,擅自上少林寺与无相方丈比武。属下知罪,愿受教规处罚。但属下也为本教主立了一功。”
灵儿先像受了惊,听完后,过了一会儿才问:“立了什么功?”
耿鲁直挺挺地跪着说:“属下在少林寺看见崆峒三老袁休,用本教的五毒针伤人,一直追到伊川,终于查出了根由。”
“你逼问人家了?”
年已六十的耿鲁,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忸怩起来:“灵儿姑娘……”
灵儿好像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教主早知你犯老毛病。你对教主禀告,别和我打岔。”
“是是。”耿鲁面对香案上的东西,规规矩矩地说:“我用了点七步散。”
灵儿说:“你那七步散色味俱全,也上得了桌面呀。”
耿鲁笑笑说:“我放在茶水里。”
“你把人害了?”
“没有,我给了解药,亲眼看见他服下的。”
包世仇想起耿鲁在小茶馆里要杀人灭口的凶相,和目前这矮半截的小绵羊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灵儿咯咯一笑说:“得了吧,耿二叔,耿大善人,灵儿谢谢你的善心。”
耿鲁低声下气地说:“灵儿姑娘,请你请回天魔令。”
耿鲁磕了三个头,灵儿谨谨慎慎包好香案上的东西,重新揣入怀中。包世仇运功凝目仔细望去,由于天黑离得远,到底也没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竟把个飞扬跋扈的金线蜈蚣吓得俯首贴耳,连大气都不敢出。
耿鲁站起身来,灵儿走到他面前,郑重地说:
“耿二叔,你怎能干这种糊涂事?你和无我那帮人去少林寺做什么?阮冲说,他们大半是东厂的走狗,想去毁了少林,让无我当方丈,那不是少林寺也成了东厂的黑窝?……”
包世仇刚看了耿鲁跪下请罪,又听灵儿说无我等内情与朱泠所知相同,不禁对五毒教大生好感。
灵儿与耿鲁又小声嘀咕了半晌,包世仇隐隐约约听出来是允许耿鲁暂不回山,追查左悦彤哪里来的五毒针?决不许再惹是生非,以免坏了教中大事云云。
灵儿与耿鲁说完话,口中发出几声细如鸟叫的声音,立即从四外林中窜出十几条人影,分头在四周草丛间撒了一阵药粉,然后拥着灵儿向谷中走去。耿鲁则纵身向来路驰去。
包世仇像看了一出戏,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细想想,跟耿鲁不如跟那个灵儿,五毒针和所谓的“教中大事”,与自己均无关联,灵儿一伙南归和自己同路,倒可以顺便探探苗山和蒲同是否一个鼻孔出气?如果他们沆瀣一气,或许就对自己寻仇不利了。想想自己今夜终于胜过了诡计多端的耿鲁,不禁暗自得意地笑了。
天亮了,包世仇渐渐看清前面那十九个人分作两起,那个叫灵儿的少女骑着一匹白马,青布包头,肩披粉斗篷,一身卖解女儿打扮。马后跟随一个挺胸阔步的老者,和五个挑着棍棒刀枪的小伙子。后边尾随着十匹驮着竹篓的马队,竹篓里装着大包小裹,随风荡漾着一股草药味,像一帮长途贩药的行商。可疑的是他们总是避开热闹城镇,专走僻静的荒路,一路上各走各的,从不互相搭话。
过了漯河,晌午时进入一个邻近山区的小镇,十九个人都坐在茶棚里打尖,从西边不远的一家小酒馆里走出三个人,一眼望见茶棚外边的枪刀挑子,互相打了个哈哈,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三个人的穿戴打扮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三个人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般高,一般粗,一般黑,方脸大眼,一圈连腮胡子。人未到酒味儿先到了,领头的过来一伸手,从刀枪中抽出一把剑,左手叠起二指,轻轻在剑身上一弹,随手一掷,刷的一声插回剑鞘里,手眼相应,干净利索,但茶棚内外却没有一个人叫好。
一个黑大个走进茶棚,站在灵儿面前,瞪着两只大眼珠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才打着哈哈问:
“卖解的?”
灵儿一动未动,身旁的老者回了一个字:
“是。”
看灵儿眼皮也未抬,黑大个的黑脸登时耷拉下来了,鼻孔里哼出两股酒气,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好大的架子。”
站在茶棚外的两个黑大个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年纪小点胡子少点的搭了腔:
“吃饱了,喝足了,拉开场子来一场吧。”
那老者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地方小,人少,挣不了钱,我们……”
不等老者把话说完,茶棚里的黑大个啪的一声,把一锭银子摔在桌上:
“焦大爷买一场。”
老者转眼看看灵儿,站起来拍拍衣襟说:“既然各位赏脸,我们就献丑了。”招呼一声,五个小伙子搬出家什,便去茶棚东边街旁拉开了场子。
茶棚里的人暗地互相传递眼色,有的人背着黑大个,把手放在桌子下面,伸出食指钩钩着。灵儿看在眼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看得出这些人都惧怕而又鄙视这三个黑大个。
锣鼓一敲打,从四面八方聚来了五六十人,围成一个小圆圈儿。贩运药材的马队卸下驮子靠在道边喂马,其中几个人也凑过来,站在人群里看热闹。
一开场,那老者做了个罗圈揖,交代了几句过场话,由两个小伙子耍了一趟三节棍对花枪,另个小伙子耍了一通绳镖和飞抓,最后是灵儿练了一趟六合刀。三个黑大个不肯罢休,鼓动围观的人们起哄,小村小镇的大人孩子没见过世面,都想看个热闹,灵儿被逼无奈,又练了一套五行剑,剑光闪闪,身形飘飘,招式规矩,身法轻捷,但也平平常常,不见功力。领头的黑大个看出便宜了,一纵身跳进场内,大大咧咧地冲灵儿一抱拳说:
“在下毛手毛脚,陪姑娘走几趟。”
不容分说,拉开架势便向灵儿扑去。灵儿一皱眉头,一句话没说,也未使出什么招式,随手应对,轻轻移步,竟和黑大个转起圈来。黑大个心存轻薄,两只毛手不离灵儿胸前,但每逢出手,招未遁出,便看见灵儿两根又白又细的手指在眼前直晃,如果往前上步探身,自己的眼珠必定撞在手指尖上,吓得他赶忙闪身错步。初交手时黑大个没把卖解丫头瞧上眼,认为自己胳膊粗力气大,三招两式便可取胜,打过几个照面还没捞着便宜,心情有些急躁,便展开了他苦练二十多年的黑虎拳,等到一套七世祖传的八十四式黑虎拳快要使完时,看看眼前这个最多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仍然衣襟飘飘,好整以暇,两只小白手戳戳点点,只在自己身前身后来回转,好像大孩子逗小鸡玩儿。敲锣打鼓的两个小伙子也跟着凑趣,竟敲起了轻轻碎碎的锣鼓点儿,听起来好像耍猴的。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一嗓子:
“好。”
另外两个黑大个沉不住气了。年纪最小的一步蹿过来,出拳直捣灵儿后心,嘴里还假模假势地说:“大哥,你让让,我陪这小姑娘玩玩。”可是先上手的黑大个想退却退不出去,刚要撤步,灵儿就转到了他的身后,他一闪身,灵儿又到了他的右侧,使得在他左侧的三弟搭不上手,形成了灵儿依然在打一个,另一个光跟着转。转来转去,先上手的黑大个上气不接下气,手脚迟钝,汗出如雨,眼看就要累趴下了。卖解的老者反倒闲得难受,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打着火石,抽起烟来。剩下的那个黑大个一看不好,蹿过来张嘴刚要说话,不防那老者喷出一口烟,像一条线似的直钻进他嗓子眼儿里,呛得他一口气憋回去,黑脸胀成猪肝色,弯腰瞪眼,半天没喘过气来。
灵儿叫了一声:“大叔……”
老者赶紧站起来,笑呵呵地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这烟太辣,呛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被呛的黑大个好不容易顺过这口气来,张口要说话,感到嗓子里又刺痒又发紧,干着急说不出声来。
这时,灵儿已经住手了,累得两腿发软的黑大个被弟弟搀着,说不出话的黑大个走过去,嗓子像拉风匣似的啊啊两声,六只牛眼直瞪瞪地看了灵儿和老者几眼,两个架一个,慌慌张张地挤出人群,顺街向西走去,一路上引起不少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像开了锅,有些人乱嘀咕:
“焦家三虎这回可栽到家了。”
“什么三虎?三条夹尾巴的狗!”
“九老爷也卷了面子啦,人家卖艺的人走家搬,想找后气都没地方找去。”
这是一场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丑戏,地痞无事生非倚强凌弱,到头来想欺压人的闹了个癞蛤蟆过门槛儿——又抢鼻子又抢脸儿。收场子了,看热闹的人还围着不散,老太太小媳妇在品头论足,夸灵儿眼怎么俊,嘴怎么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朵花儿,夸得灵儿美滋滋的只想笑。
那老者吩咐五个小伙子收拾家什,让灵儿骑小马,挑的挑,扛的扛,不一会儿便匆匆出镇向南走了。
过了不久,那十二个药贩子也系好驮子,赶着马向南走去。
灵儿一行人走出二十多里路,忽然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疾驶而来。
灵儿回头望了望,对老者说:“大叔,都怨你。”
老者猛地二目圆睁,残眉直立,脸上现出一股令人生畏的凶悍之气,刚要吼出声来,突又强压下去,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口长气。
灵儿咯咯笑了几声,看着老者那憋气窝火的样子说:“谁人不知毒龙雷南扬雷老爷子一手遮天,名扬四海。”
老者苦笑一下说:“灵儿姑娘,你就别提大叔那一手遮天了。眼下怕是遮风挡雨都遮不住。’
灵儿转过脸去对那五个小伙子说:“待一会儿由雷大叔出面答对,倘若被逼无奈,交手时谁也不许露出苗山武功,更不许用你们那些零碎儿,谁敢不遵教令,舌动割舌,手动断手,严惩不贷!”
小伙子们诺诺连声,赶忙退过一旁。
北边来路上黄尘滚滚,远远望去好像卷起一股旋风,马蹄声宛如洒下一阵冰雹,一眨眼,已人呼马叫卷到面前。
带路的是那个下了场没帮上忙的黑大个,领头的是一个马脸无须的秃眉老人。缰绳一抖,蹄声骤止,像钉子一样钉在灵儿面前。黑大个狐假虎威地用马鞭一指说:
“茅老爷子,就是他们。’
马脸老人趾高气扬地翻翻眼珠,哼了一声,拿腔拿调地卷着一条大舌头说话:
“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伤了九老爷府下的人……“
雷南扬嫌他说话比拉屎还费劲,抢过话头就说:“我们是走四方卖艺的,没有人伤了什么九老爷的人。”
雷南扬说话时麻耷着眼皮,连头也没抬。忽然马脸身后有人惊呼一声:
“你……你是苗山的毒……”
雷南扬把脸一扬,仍然慢声细语地说:“什么猫山虎山的,我们是跑马卖解的。”
马脸一回头,身后说话的小眼睛老头,赶紧凑过来贴近马脸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脸霍然转眼仔细看了雷南扬两眼,试探地问:
“你姓雷?”
雷南扬说:“我姓扬。”
马脸又转脸看那个小眼睛老头,小眼睛老头犹豫不定地摇摇头。马脸突然一抖手,马鞭像一根棍儿直点雷南扬眉心,雷南扬浑若不知,一低头,伸出手中烟袋杆往地上磕烟灰,不快不慢,马脸的鞭梢正好点空。
马脸大舌头一翻,喊了声:“动手。”
马上的十几个人一齐下马,纷纷亮出兵刃圈了上来。
马脸抖手一鞭抽向雷南扬的太阳穴,雷南扬仿佛不知所措,慌里慌张把烟袋杆一立,鞭梢在烟袋杆上缠了三圈,马脸一坐腕,手中只剩了鞭杆,鞭梢像一条死蛇在烟袋杆上耷拉着。
马脸喊声:“有你的。”一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普通的大折扇一尺二寸长,十四股,他这把折扇一尺八寸长,二十一股,折起来像根短棍,上下差不多一般粗,一打开,扇面上无花无字,一面黑一面白,白扇面上画了个黑无常,黑扇面上画了个白无常,微一扇动,还飘散出熏人欲睡的胭脂香气。雷南扬心中一凛:“阴阳扇茅庚!”虽未见过面,却久闻他这把折扇中藏有毒火,二十一股扇骨根根是飞箭,交手中式间喷火,招里带箭,看来今天决不能善罢甘休了。
雷南扬顺手装好一袋烟点上,扭脸看了灵儿一眼,灵儿已经下马,正目光凝重地打量着周围形势。马脸身后的十几个人即将逼近灵儿和那五个小伙子,忽听北边来路上有人高喊:
“有强盗拦路抢劫了!”
喊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迅即奔到眼前,十二个药贩子七嘴八舌地乱嚷嚷:
“青天白日竟敢拦路抢劫,简直没有王法了!”
“耍马戏的别怕,江湖道上穷帮穷,和他们拼了。”
阴阳扇茅庚乌鲁乌鲁地向药贩子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有过节,不是拦路抢劫,请你们少管闲事。”
药贩子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壮汉,把袖子一撸,冲着茅庚喊:“大舌头,少骗人,我们晌午时还看过他们拉场子卖艺,和你们哪来的过节?这明摆着是欺负外乡人。哥们儿,别听他们这套鬼画符,上!”
茅庚把白多黑少的狗眼一立,对身后的人说:“他们敢伸手就一勺烩!”舌头虽大,这句话倒说得很利落。
这仗打得是一边干吃亏。雷南扬一帮不敢施展本门武功,又没有称手的兵刃,所懂的别派招法大都通而不精,一交手便迭遇险遭。所幸雷南阳功底深厚,经验老道,拼搏中奇妙招法层出不穷,一根精钢烟袋杆似剑非剑,似杖非杖,一会儿是点穴橛,一会儿当护手钩,武当剑法里夹几招崆峒派闪电八式,判官笔子午点八脉中掺着丐帮的打狗棒。初交手时,茅庚将折扇连扇三扇,见雷南扬浑如不觉,便知遇见了高明,后来展开阴阳扇法,使尽浑身解数也占不到半点便宜,气得他抡着大舌头乱骂:
“你这是什么家数,一堆破烂儿。”
雷南扬冷笑说:“见笑见笑。庄稼把势,专打看门狗用的。”
一个印堂发暗的小白脸儿看灵儿好欺负,一出手便奔了灵儿,带路的黑大个刚喊了声:“小心!”小白脸儿便被灵儿打了个耳光,雪白的腮帮子上留下五条手指印。他霍然一惊,马上封住门户,和灵儿展开缠斗。
除开茅庚,来人中就数小眼睛老头武功高,交手几招,便打得灵儿身后五个小伙子手忙脚乱。药贩子急了,一齐操家伙把茅庚等人骑来的马打得灰灰直叫,四下乱蹦乱跳。茅庚带来的人怕马跑了,急忙拉住缰绳,被马拽得互相乱撞。药贩子们还从马驮子里掏出一包包药面儿,四处乱撒,人群里扬起一股股细辛和干姜味儿,呛得好几个歹徒打喷嚏,睁不开眼睛。
茅庚大喊:“放开牲口,拉开挡儿,往死里招呼!”
果然人一散开,各自找上了对手,药贩子乱中取胜的招儿不灵了,而且接二连三有人受了伤。雷南扬一面对敌,一面照应身边的人,一不小心险些被茅庚扇出的毒火燎了头发。气得他二目喷火,大吼一声,烟袋杆奋力几挥,逼退茅庚,便冲着灵儿喊:
“灵儿,不能再这么打了,大叔一人豁出割舌断手,我要……“
正说着,雷南扬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灵儿身后多了个小花子。正低着头坐在地上,一面从身边拣小石头,一面细心数着:“……九、十、十一……”像小孩子坐在树荫凉里过家家,周围刀光剑影呼骂连天,他那不大不小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最后,小花子把一块小石头放在面前的一堆里,说了声:“够了。”一抬头,对雷南扬龇牙一笑。这当儿,茅庚的扇子正向雷南扬肋下点来,雷南阳方移步还招,烟袋杆还未递出一半,忽听啪的一声,茅庚的扇子掉在自己脚上,呼的蹿起一股火苗,把衣襟烧着了。茅庚急忙一把撕掉衣襟要甩出去,不料右肘尖的小海穴一麻,衣襟竟掉在脚下,吓得他一纵身跳出老远。
紧接着四下里“哎呦哎呦“连声不断,茅庚带来的人个个捂着胳膊肘乱叫,枪刀棍剑丢了一地。十几个人一个样式,左手捂着右肘,只有一个左撇子,用右手捂着左肘叫。灵儿一帮人直眉瞪眼地全愣住了。
小花子面前的一堆小石头没了,慢慢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抬头,小眼睛老头像活见鬼似的嚎叫一声:
“玉手钟馗!”
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包世仇眯着眼睛问小眼睛老头:“你认识我?”
“是,啊不……我在威远镖局见过你老。”小眼睛老头吓懵了,胡子一大把,管黄嘴丫的大孩子叫“你老”。
包世仇问:“那天你坐在东面还是西面?”
“西……西面。”
“老兔崽子,你也不是好饼。”
小眼睛老头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嘴唇都紫了:“不不,我是被人拉去的,那天我没伸手,真的,一点也没伸手……”
包世仇看看他平平静静地说:“姑妄听之。饶你一回,如不回头,下次被我遇见……”
小眼睛老头如逢大赦,一个劲点头:“马上回头,马上回头,一定遇不见你,一定遇不见你。”
包世仇看他嘴都拌蒜了,便把他喝过一旁,指着地上茅庚那把扇子说:
“拿过来。”
茅庚右臂麻得不敢动,用左手拿起扇子,硬着头皮送过去。包世仇接在手里,反复看了两眼骂了句:“鬼魅伎俩!”两手折巴折巴揉搓揉搓,团成一个铁球,噗的一声摔进硬土地里,不知进去多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小洞洞。茅庚吓得一哆嗦,连那个小洞也没敢多看一眼。
包世仇指着那个小眼睛老头,对茅庚说:“和他一样,我也没见到你有什么太大的恶迹,暂且记下这笔账,下次遇上再说。滚!”
最后一个字,震得茅庚等人两耳嗡嗡直响,赶忙拉过马便要逃走,包世仇又喝了声:
“把马留下一半。”
茅庚等人赶忙留下九匹马来,垂头丧气地牵马走出很远才敢骑上,两人共乘向北奔去。
包世仇一直看那群人跑没影了,嘴里还在小声叨咕:“这个九老爷是什么东西?竟敢霸占一方……”
灵儿和雷南扬等人在一旁看得直眉愣眼,惊心动魄。包世仇转过身向灵儿眯眯一笑说:
“你这丫头蛋子很好,临走时还想着把草里下的毒解了。”
一句话把灵儿和雷南阳吓了一跳。灵儿赶紧回答:
“那是我家主人的教导。”
包世仇又看了看雷南扬说:“你比那条臭蜈蚣强多了。回去告诉他,日后不论什么原因,倘敢再随便害人,我就废了他。”
灵儿看他要走,急忙连声问:“公子爷,婢子感念大德,请赐下名讳,终身永志。”
包世仇笑笑说:“哪来的公子爷?我是个小花子。快回苗山吧,转告你们教主,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扭头就走。灵儿等看他两脚从容起步,身如凌风,转眼间在远处山林间冉冉而没。
好半天,雷南扬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刚过江就听说出了个玉手钟馗,心狠手辣,一照面就废了妙手回春方叔和的内功有人还说是活报应的关门弟子,我就不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大道行,今日一会,真是见面胜似闻名。唉,我们这点功夫还练个什么劲!”
灵儿听雷南扬唉声叹气絮絮叨叨,忽然轻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他从许昌就一直跟着我们,但愿上天保佑,别来妨害我们。”
一连两天纵马奔驰,灵儿一行人进入孝感境内。连日跋涉,人困马乏,剩下半天路程就可以到江边了,大家都想好好歇息一夜,明天乘船过江。
正是月落星沉的子夜时分。雷南扬找了个背山面水的树林边,吩咐支好两个小帐篷,东西相对,马匹拴在林内,四周洒下毒粉,指派四人轮流值夜。他和灵儿在林边树上挂起两个网兜,南北分开,遥相呼应。临躺下前,他忽然觉出这地方好像不太僻静,怕有人路过无辜中毒,又在毒圈外边撒下几处粉末。这粉末就是掺在烟叶里喷黑大个的那种辣烟,是苗山特产,名叫哑巴草,辛辣无比,却无毒,不慎入口能使咽喉奇痒,甚至咳漱不止,声音嘶哑。
本来是想睡两个时辰,天一亮就起身,没料到疲劳过度,一倒下就酣然入梦了。朦胧中雷南扬仿佛听见远处有马蹄声,但困得睁不开眼睛,再一听,声音没了,也没辨明方向,以为是听错了,又糊里糊涂地睡去了。
突然两声喷嚏,好像近在耳边,雷南扬大喊:“有人!”人随声起,捷如飞鸟,从林中纵出来一看,黑影憧憧,已有十几个人闯入了毒圈,分两批向帐篷扑去。所幸帐篷里的人临敌不乱,人没出来先把帐篷掀翻了,篷顶呼的直向敌人头上盖去。偷袭的人像火烧蚂蚱四下乱蹦,险些被帐篷捂上。帐篷底下跳出来的五毒教众抽刀拔剑便和敌人交了手。雷南扬看敌人个个黑衣蒙面,身手矫捷,立即扬声大呼:
“灵儿,是对头到了,这回我可要放开手脚了。”
一个蒙面人扑过来放声大笑说:“雷老大,你也是我们要找的对头,有什么家底儿尽管抖落吧。”
雷南扬听这人用假嗓子说话,但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怒斥一声:“雷老大可不认识你这种见不得人的走狗。”
灵儿耳尖,一下就听出了蒙面人是谁,一步纵过来就骂:“臭蛤蟆,你也跟着蒲同老狗叛教,你对得起老教主吗?”
蒙面人叫三足蟾莽桧,五毒教子、午、卯、酉外四堂酉堂的副堂主,暗中主持江阴分堂,竟然远来鄂北与本教为敌,使身为内三堂天龙堂主的雷南扬不仅气愤填膺,而且惊异不已,看起来江阴一带本教弟子凶多吉少,忍不住怒吼一声,烟袋杆直向莽桧的胸前点去。莽桧好似早有准备,身形一撤,左右立刻剑光一闪,两柄剑同时刺向雷南扬肋下,配合的桴鼓相应,恰到好处。雷南扬冷哼一声,两声轻响像一个音儿,烟袋杆震开两柄长剑,又向莽桧点去,嘴里骂道:
“你竟敢出卖本教,给敌人作引线,难道不怕五毒穿心!”
莽桧一边还手一边还口:“你不用哑巴草怎能露了馅儿。雷大堂主,你就认命了吧。”
雷南扬听了悔恨交加,不该在小镇上对焦家三虎用哑巴草;另方面还暗自庆幸,如果敌人不误闻毒圈外的哑巴草打了两个喷嚏,这时候自己的人恐怕早已剩不下几个了。
夹攻雷南扬的三个人均身手不凡。莽桧的武功虽然稍逊,但深通五毒教的毒功,使另两个使剑的人敢于放手进攻。雷南扬不愧为五毒教的耆宿,以一敌三尚能有守有攻,不露败象。
灵儿和其他十几个人可就相形见绌了。和灵儿交手的是两个使护手钩的敌人,灵儿在兵刃上吃亏,只凭身轻如燕,剑招奇异,才暂且打成平手。搏斗中突然两声尖叫。五毒教弟子已有两人受伤。
此时天色已微微放亮,雷南扬偶尔向旁扫视一眼,从兵刃上认出围攻灵儿的是川边双煞凶煞邱磊和恶煞邱森。他们本是孪生兄弟三人,江湖人称川边三煞,因作恶累累,被青城派掌门一剑凌波何其愚杀死老大赤煞邱轰,老二和老三亡命他乡,变成了双煞,十多年未在江湖露面,不料竟投靠了东厂。灵儿武功虽是老教主亲传,但功力尚浅,倘有闪失,必招致全军覆没。雷南扬看出危机已迫在眉睫,动手间暗中用左手二指将右袖中的丝绳捻断,莽桧早在防备他这一手,赶紧大声呼喊:
“小心他要闹鬼!”
雷南扬有一手绝招,两袖中暗藏五毒追魂香,用内力撒出去远及三丈开外,黑道里称为一手遮天。因其毒难防,绝少施用,今天事出无奈,才要施展出来以图自救,竟被莽桧叫破,气得雷南扬须发弩张,喝骂连声。莽桧自认已胜券在握,进退间不时嘲弄几句:
“雷老大,你也过来跟二爷吧,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人活一辈子为的什么?……”
“么”字刚出口,猛听东边一声厉啸,尖溜溜地像一支利箭刺破晨空。雷南阳大喜过望,立即长啸一声,遥相呼应。蒙蒙晨雾中,一条黑影凌空而落,人未落地就尖声喝骂:
“狗娘养的腿好快,我看你们往哪儿跑!”
这个五毒教内三堂金头堂主耿鲁,大约因连夜急追气昏了头,一抖手哗楞楞直响,十三节鞭直点莽桧后心,横扫邱磊左耳,回缠身后一个黑衣人的双腿,一连三招,迅疾如风。
莽桧赶忙大喊:“鞭上有毒!”
话虽喊出,为时已晚,那个黑衣人没料到鞭会卷向自己,鞭风及身才想躲,觉得腿肚子上一痛,嗷的一声,在地上打了四五个滚儿,蹬蹬腿就不会动了。吓得川边双煞后脊梁冒冷汗,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了江湖久传的“三阴一绝不如苗山一捏”。黑衣人群一乱,围攻雷南扬的一个使剑的蒙面人骤然大声斥喝:
“不许退。你们看!”
随着他的喝声,北边山坡上站起了十几个黑衣人,胸前平端着连环弩,居高临下,呈半月形散立在石缝草丛之间。
使剑的蒙面人厉声大喊:“不分敌我,谁撤就射谁!”
雷南扬不愧是老江湖,危急时刻,当机立断,喊了声:“耿二弟,保护灵儿闯!”烟袋杆换交左手奋力一挥,同时右手一扬,一片淡淡的轻烟喷射而出。
莽桧大喊:“一手遮天。”飞身后撤。
雷南阳右掌虚空向前一推,莽桧本已躲出三丈开外,猛然一股毒烟被掌力推来,扑在脸上,觉得鼻子里一辣,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闭气闭不住了,一口气吸进来,登时倒在地上。原来雷南扬的五毒追魂香里掺了哑巴草,莽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躺在地上刚要掏解药,烟袋杆如剑飞来,噗的一下,把他的右手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北山坡上突然响起一片号叫,持连环弩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像球似的滚下山坡,一条高大身影,在山石间纵跳如飞,追打着剩余的几个黑衣人。
和莽桧联手合攻雷南扬的两个蒙面人见大势已去,呼哨一声,带领黑衣人等狂奔而逃。地上扔下莽桧和一个黑衣人的尸体。
天色渐明,已看清山坡上的高大身影是位浓眉虬髯老人,一面扭脸向黑衣人逃走的东方张望,一面信步走下坡来。
灵儿急忙迎过去喊叫:“老爷子,请止步,不要往前走。”
老人停住脚步,灵儿跑到近前,恭恭敬敬地道个万福:
“婢子谢谢你老人家援手之德。”
老人平静地看着坡下几个人往草丛中撒药粉,一转眼看见了耿鲁,冷下脸来问:
“你是金线蜈蚣?”
耿鲁听出语气不善,也冷冷地回一句:“正是不才。”
老人又看了一眼正在给受伤弟兄包扎的雷南扬,才转脸问灵儿:“他们往草里撒什么?”
灵儿谨谨慎慎地说:“我们露宿时防敌偷袭,在四周下了毒,要走了,把毒解了,以免伤人。”
老人疑惑地看着灵儿说:“五毒教几时洗心革面了?”
耿鲁听得气往上撞,刚要反唇相讥,被灵儿一个眼色止住,无可奈何地强压下怒火,打了个不是味儿的哈哈说:“久仰塞外三雄姜老爷子慷慨仗义,肝胆照人,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
山野村夫学转文,弄得姜全也有些忍俊不禁,看这个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金线蜈蚣,被小丫头一个眼神,便吓得规规矩矩不敢放肆,不由得对灵儿顿生好感,微笑着问灵儿:
“五毒教已绝迹江湖二十多年了,姑娘,你年纪轻轻的,与山丹陀是什么渊源?”
灵儿老实地说:“那是我们老教主。”
“姑娘贵姓?”
“婢子奴随主姓,我叫灵儿。”
“传闻蒲同已投靠东厂,不知是否属实?”
雷南扬此时已走到近旁,灵儿和他对看了一眼,才向姜全郑重地说:
“确实如此。”
姜全猜测地看看眼前这三个人:“你们这是……”
耿鲁忍不住插上一嘴:“不为这个叛徒,我们何至于再入中原。”
灵儿接着说:“我们教中出了叛徒,教主命我们分路暗访,查明踪迹,要亲手清理门户。”
姜全哈哈大笑说:“果真如此,我还算没帮错忙。”
说到叛徒,雷南阳才想起了莽桧,回身往坡下走去,灵儿陪着姜全也随后走下坡来。
姜全一边走一边说:“我是发现这群持连环弩的黑衣人才跟下来的,他们是东厂的爪牙,他们害谁,我就救谁,没想到救的是你们。”
耿鲁说:“我也是在驻马店发现一个蒙面人用苗山手法在客店里下毒害人,才一直跟下来的,没想到那小子竟是莽桧。”
姜全心里一动,忙问:“莽桧害的是谁?”
耿鲁摇摇头说:“是个年轻人,我不认识。”
姜全问:“什么长相?”
耿鲁想了想才说:“二十四五岁,身材和我差不多,是……噢,他那把刀好像长点。”
姜全一惊:“陈清?”
雷南扬在那边叫了一声:“他死了。”
灵儿走过去一看,莽桧的蒙面巾已被扯掉,脸色青紫,口鼻流血,一对白眼珠朝上,像死羊眼。
耿鲁看了一眼说:“他竟吃了鹤顶红。”
姜全看了看灵儿,灵儿笑笑说:
“我们苗山的仙鹤喂五圣……”
姜全不解地问:“五圣?”
“啊,就是五毒,用五毒喂丹顶鹤取毒,入口即死。这叛徒是临来时就含在嘴里,自知绝无生望,就服毒了。”
雷南扬从莽桧怀中搜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一闻,看着灵儿说:
“是追魂香解药。”
耿鲁恨恨地说:“想不到这种只有我们内三堂才有的解药,如今竟到了莽桧手中。”
灵儿慨叹地摇摇头说:“自从出了那个老叛徒之后,我们苗山的绝世之秘恐怕早已所剩无几了。”
姜全灵机一动,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灵儿说:“灵儿姑娘,老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出口?”
灵儿伶俐地一笑说:“老爷子是我们的恩人,有话请讲。”
姜全从未向人伸过手,迟疑了好久才说:“我想向贵教讨点东西。”
灵儿问:“是什么?”
姜全面色半红,指了指雷南扬手中的小瓷瓶。
灵儿看看雷南扬,又转脸看看耿鲁,两人几乎同时向灵儿点点头。灵儿才果断地说:
“苗山解药从不入外人之手。但,如果这瓶解药没落在我们手中呢?如果方才我们打败了呢?解药放在好人手里,总比放在坏人手里好。”伸手拿过雷南扬手中的小瓷瓶,放在姜全掌上:“请老爷子为我们保守秘密。”
姜全深受感动,不禁抬起手来,用那比一般人长出半截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灵儿的头发,低声说:
“我一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