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承漆黑的天台上静静注视二楼窗口处那一盏盈盈灯火的时候,他自然是没能相信,活了一千年有余的自己对窗口处那个浅笑倩兮的姑娘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作为一只活了有上千年的吸血鬼,林子承自诩已经看破红尘。他经历过了太多的尘世浮华,冷眼旁观过了太多的人心险恶,情爱这东西实在是他最为不屑的。
所以,当落俊昇发了消息来告诉他传说中的浮世之尊最大的弱点其实就是鸢尾花的时候,林子承是毫不犹豫就将一杯滴过鸢尾花汁的水递给了那个摇头晃脑自说自话的姑娘。
李小落哪里敢相信,因为迷恋一杯热奶茶的温度,她却要为此付出满门被灭的代价。
老实说,一口汁水下肚的刹那,浮世门严苛栽培出的尊主本能是要朝面前的少年挥出那致命一击的。游云出,利刃堪堪逼近少年的脖颈,银色的剑刃月下跳动着森森然的冷光,她握剑的手却是一顿。
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当她落寞得一个人大喇喇坐在街角的长椅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的时候,悄无声息出现的林子承递来的那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实在是有深深触动了这个几乎是被所有亲人遗弃却又须得为了整个尘世倾尽所有的少女。
自小她便被那高高在上的父尊无视;母亲被拘禁阁楼疯癫一生同她只有喑哑的抱怨,抱怨她父亲的薄情,抱怨她凄苦的一生;此生与她唯一相连的胞姐,十岁那年也舍她决绝而去。一个人浮世门踽踽前行的李小落,终究太清苦。
她自然也怨。她自然也恨。
水晶球里,落伊嫣一身职业套装,俨然已成为都市女郎中的一员。可她却仍要日日对着执法如山的霍大长老,密室里苦苦修行。
凭什么呢?
为了那些不爱她的人,她就要担下整个落家救世的重担?!
凭什么呢?
为了那不相干的世人,她就要倾尽整个人生?!
磁场异常而已嘛,地球毁灭而已嘛。身为落家家主的她,一个举手投足就能轻松带了整个浮世门逃离这场浩劫。穿过时空漏洞而已,对她来说,只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这个七岁即接过象征历代落家权利与责任的墨绿扳指的姑娘,直到此时都没有身为隐世尊者的自觉。邢云的造化游戏跟她无关,安笑寒的诡秘莫测与她无关,连何瞎子那样一个老不正经的家伙都在为寻到那一本《默示录》呕心沥血,她一个堂堂上古后裔,此刻却全将一切当做儿戏。
她,一颗心终究是太冷了。也正因为是太冷了吧,那样一个自认为无心无情的李小落,却被林子承无意中的一杯热奶茶,打动了心房。
你说,多么可笑,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啊。
她明明就是知晓的,他身上笼罩的不寻常的气息。她,直觉里是知道他有太多的事瞒着她。可是,聪慧如她,狡黠如她,还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相信。
甚至,直到这一刻,她还是没能将手中游云,狠狠划过他的脖颈!
她,可真失败。李小落这样想着,已经很淡然的放下了手中利刃。“想要《默示录》的秘密吗?”她嘴角向下轻轻一撇,“我不可能如你所愿。”
他过分苍白的面上却只是滑过一丝浅笑,“没关系。”林子承兀自在心里回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和盘托出。”
当然,想法始终是美好的。这个时候的林子承哪里会相信,待到落俊昇出现,眼见着那男人摘下虚伪面具,狠心要剔下她筋骨的刹那,冷漠如他竟也会有瞬间失态的时候。
她冷漠的眼,让他坐立难安;她咬牙坚持的模样,让他心痛如绞。
痛?
他狭长的凤目稍稍蹙起,手已经不自觉触上心口的地方。那里,他沉寂千年的心,此刻竟在强有力的跳跃!是,是在跳动。可是,林子承陡然抬眉,望向那个被禁锢在十字架上,此刻正一脸讥讽望向落俊昇的少女。
“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大谈报仇。”面对手持利刃的杀者,少女高昂了脑袋,“落鼎元抛弃了你们母子,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她想到阁楼上被父亲拘禁一生形容枯槁的母亲,“若论报仇,若论不甘,”她眸眼一沉,清澈如许的眸子里波涛汹涌,“我岂不是更有资格些?”她抬了眼睑,用那比刀子更要锐利万分的目光剐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就因为你们母子,我母亲从未被落鼎元正眼相待过。就因为你们母子,哪怕是一眼的温柔,他落鼎元都不曾施舍过我!”她想起幼时,自己巴巴坐在勤政殿外等待父尊时的傻样,“呵,报仇?落俊昇,拜托你不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你企图侵占整个浮世门的嘴脸好不?!”
他谋划许久的算盘被同父异母的妹妹道破,落俊昇却没有丝毫尴尬,“落伊白,”一身顶级西装下身量挺拔的男子有一双同李小落十分相似的眉眼,此刻这一双俊逸非凡的眸子正用一种近似疯狂的恶毒神情狠狠望着自己的妹妹,“我很好奇被剔了筋骨的浮世之尊还能拿什么来与我趾高气扬。”他笑得十分温柔,手一摊,一把鹿角弯刀已经安静的躺在了他的掌中。
林子承的目光紧随着那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也就是在落俊昇动手的刹那,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想,为他做了决定。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受难。他,做不到。
“林子承,我想过的,扔下救世的责任一意孤行同你天涯相携。”说这话时的她嘴角还挂着一抹殷红的血渍,可遥想当初的憧憬,纵然是贵为一世之尊的女子,眸种的期许之意竟比世间任何一个痴情女子都要来得更深沉一些。“可是啊,”她看着护在她身前的男人,“可是,不用了呢,我已经不需要了。”她摇头,眸中的炽热在慢慢消退,“林子承,我李小落不要你了。”
“林子承,我李小落不要你了!”
你相信吗?只这一句,却似万箭穿心,痛得他林子承呼吸都为之一直。
你相信吗?只这一句,却比世间最厉害的招数都要来得更有用,因为这一句,他林子承却似被掏空了整个身心!
“……我……“他涩然开口,却发现自己竟是无从开口。冷眼旁观俗世千年的吸血鬼林子承直到这一刻才相信,他其实没自己想象的那般洒脱。至少,对于她,他还做不到无动于衷。
李小落却已经漠然的移开了目光,“我想走了,带我走吧。”她似个迷途中的小孩,对着空旷的烈狱轻声说道。
她话音刚落,空荡荡的地下室攸地,鬼魅般显出一个人影来,“是,尊上。”做了李小落十年影卫的无道毫无预警地出现,他掩了眼中的心疼之色一双臂膀强有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李小落,再无多余的话,沉默的影卫掌间一动,便刻不容缓带着他守护多年的姑娘离了这伤心之地。
闭眼,她对自己说,她,再不要他林子承了。
他仓皇回身,试图抓住那一抹衣袖,落儿!他在唤她,可是那个总是大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他浅笑倩兮的姑娘已经决绝离去。
“不,这不是结局。”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