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魏县丞结了这么大的仇,让你不顾一切也要除了他?”话音刚落,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紧跟着在二人身侧响了起来魏德深和魏征俱是一楞,互相看了看,笑着施礼:“属下见过郡守大人!”“东翁,您怎么有空到校场来了?”
“你们在此敲锣打鼓,老夫于衙门里还能坐得安稳么?”武阳郡守元宝藏以上司的身份还了个半揖,微笑着反问。
闻此言,两个魏大人脸上都有些尴尬。方才无论是擂鼓点兵聚将,还是鸣金叫大伙散去,二人谁也没跟元宝藏商量。虽然郡守大人素来心胸宽广,不难为属下。但此事细琢磨起来,魏征和魏德深两个也有些忒不把上司放在眼里了。
“这事,其实是属下唐突。听闻巨鹿泽闹了内乱,就立刻恨不得杀过漳水去!”魏德深再度长揖及地,抢先向元宝藏致歉。“属下一边点兵,一边命人上报的郡守大人。谁料想身边弟兄办事不利,到底还是惊动了您老!”
“事突然,我怕弟兄们求战心切& {},所以就急着赶了过来。失礼之处,还请东翁恕罪!”魏征说话不像魏德深那般客气,只是替自己解释了赶到校场的原因。
宝藏笑着摆手,满脸宽厚,“你们两个这是哪里的话!调遣兵马,乃德深分内之责。提醒同僚,亦乃玄成应尽之义,老夫虽然官居这一郡之,也不能事事都不放过吧?”
魏德深见元宝藏无意深究,赶紧顺着坡往下溜,“大人说得是。但要紧的公务,我等还应该先请示大人才对。这回是属下鲁莽了,望达人原谅则个!”
说着话,他又恭恭敬敬给元宝藏做了一个揖,以示有悔过之意。元宝藏本来就不是个专权的人,见到魏德深知道进退,也就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笑着上前半步,虚托住魏德深的胳膊,“德深客气了。老夫也是担心你等急于求战,准备不周才过来看看。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弟兄们呢,怎么刚刚集结起来,你又将他们解散了?”
“亏得玄成提醒!”魏德深歉然笑了笑,然后低声将魏征刚才的分析重述了一遍。“若非玄成来得及时,属下几乎酿成大错!”
宝藏手捋胡须,轻声低吟。“玄成分析得对,两虎相争之际,咱们没必要过早上前凑那个热闹。但既然兵马已经集结过了,切忌打草惊蛇。巨鹿泽安插在咱们眼皮底下的那些探子……”
这一点上,魏德深倒是处理得很仔细,“集结之前,属下已经命人将他们作为幌子的那家店铺给围了。里边的人若有轻举妄动,一概格杀!”
宝藏满意地点头,然后继续叮嘱道:“既然还没动手,就不要立刻将他们捉拿归案。先都软禁起来吧,等大军都出动时,再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下遵命!”魏德深痛快地答应。
“还有,那个姓鲍的为人很机灵,尽量给老夫捉活的。说不定,老夫这边,还有事情要他去做!”
魏德深略作犹豫,低声回应道:“属下尽量安排!”他不理解郡守大人出于什么原因对土匪探子黄牙鲍感了兴趣,但活捉此人对他来讲应该没太大难度。况且顶头上司元宝藏素来对他很包容,作为回报,对方这点要求他应该尽可能地去满足。
看到魏德深对自己如此恭敬,元宝藏非常满意。////笑了笑,继续道:“粮草辎重方面,德深不必担心。我已经嘱咐过万钧,让他敞开了供应,绝不会令弟兄饿着肚子跟贼人拼命。但是德深啊,有句话我老头子得啰嗦你一下…….”
“请大人尽管指教,属下绝对执行!”听元宝藏的语风陡转,魏德深站直身体,正色答应。
元宝藏苦笑了一下,先长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跟二人说道:“咱们武阳郡凑了快一年才勉强凑出这万把壮士来。要是有把握将贼人犁庭扫**,德深尽管去做。玄成行事谨慎,老夫让他跟着你,帮你出谋划策。若是没把握,二位切记,一定不要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万一事情不谐,反招贼人尾随而来,咱们武阳郡啊!可是凑不出第二支郡兵了。”
魏德深的脸腾地一下,登时从前脑门红到了后脖颈。元宝藏这话分明是有些不信任他和魏征两个的指挥能力,但前车之鉴不远,二人去年刚被王二毛用五百喽啰杀了个全军尽墨,也怪不得别人不放心。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郑重答应道:“大人尽管放心。没十足的把握,下官不轻举妄动便是。如果再被人杀得溃不成军,届时不牢大人费心,魏某自己也没脸再见家乡父老了!”
“我二人此番肯定与弟兄们共同进退,决不做丧师辱国之事!”魏征肃立抱拳,郑重保证。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你们两个啊,误解老夫的意思了。老夫不是怕你们不努力,而是为武阳郡的百姓计,尽量把结果往最坏里想。眼下河北各地烽烟四起,西有张金称、程名振,东有高士达,窦建德。王博、格谦之流在河南呆不下去,也纷纷往河北逃。咱们手中就这点儿实力,得先想如何自保方为正理。把这一亩三分地保住了之后,才轮到剿灭流寇,为国建功!”
魏征和魏德深又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点头。“老大人教诲得极是。我等既然为武阳郡之官,自然凡事要先考虑武阳郡。”
待魏征替二人表完了态,魏德深接茬补充道:“这回巨鹿泽内乱,机会难得,所以属下才试图渡河而剿之。但万一贼人防备得紧,属下肯定按兵不动,以免惹火烧身,让阖郡百姓跟着受罪!”
“你明白这些就好。”元宝藏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魏德深的肩膀,“德深啊,值此此非常之时,我等为地方官的,肯定要互相扶持,共度难关。老夫不通兵法,也就不干涉太多了。你自己准备啊,需要老夫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但有可能行方便之处,老夫绝不擎肘于你!”
“德深明白!”贵乡县丞魏德深叫着自己的名字答应。
侧转身,元宝藏又将手臂搭在了魏征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叮嘱:“玄成,你读书多,心思机敏,凡事要多帮帮德深。老夫这边若有想不到的地方,你也多多提醒。”
“属下记住了!”魏征点头承诺。
“你们两个继续忙吧。忙完了,玄成到我的书房来一趟,我还有些杂事想跟你商量!”元宝藏扫视四周,然后笑着安排。
既然是顶头上司有事儿,魏征岂敢怠慢。笑了笑,低声回应,“武备归魏县丞管,我也就是给他出点主意,别的忙就帮不上了。大人若是回衙门,不如拿马车捎我一段。”
“也好,咱们在车里边走边聊!”元宝藏想了想,笑着答应。
宾主二人抱拳跟魏德深作别,然后并肩走向马车。////才踏入车厢,还没等帘子放下来,元宝藏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巨鹿泽之变,玄成以为最后谁会获胜?”
“无论谁胜,巨鹿泽的实力必然大损!”魏征想了想,很谨慎地回应。
“玄成不看好张金称么?”元宝藏紧跟着又追问了一句。
“东翁以为如何?”魏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追问起元宝藏的看法。
如果寻常的上司与下属之间,此语已经非常失礼了。但魏征是元宝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所以彼此之间也交流时没那么多顾忌。伴随着一声长叹,元宝藏沉声回应:长远看,老夫当然期待张金称能赢,程名振兵败身死。但只顾眼前的话,老夫却巴不得程贼获胜,抢了张贼的头把交椅!”
“属下也是这样期望!”魏征也陪着元宝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张贼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匹夫,残暴好杀,且心胸狭窄。其部下皆惧其淫威,才不得不从之。即便这回他能吞并了程名振的三县之内,也不过草头朝露,泥中鬼火,须臾之间繁华,转眼便由盛而衰。而程贼…”
魏征看了上司一眼,叹息着摇头,“程贼屯田养民,练兵备战,既通晓兵法,又懂得治理地方。属下听人说,他们夫妻两个的府邸空荡荡的,连一件值钱的摆设都没有。历年来劫掠四方所得,都换成了米粮盐铁,或贷给百姓,或补充军需。这样的人,有张金称在头上压着,还可谓虎困牢笼。一旦他推翻了张金称,自己替自己做了主。则北靠巨鹿泽,西临太行山,凭险而居。退可为祸地方,若是蓄意进取的话……”
“所以,老夫心里矛盾得很!”元宝藏主动替魏征总结。“如果程贼赢了,短时间内绝不会像张贼那样四处为祸,但一旦其在巨鹿泽站稳了脚跟,我辈恐怕连觉都睡不踏实。而一旦张贼赢了,我等今年冬天免不了要抱着长槊在城头睡觉,到了明年夏天,也许就可以掸冠而庆,为祸地方的贼人又少了一个!”
从始至终,元宝藏也没把武阳郡的力量算进去,仿佛根本不认为魏德深趁乱出兵可以坐收渔利。魏征想不明白自家的东主因何这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依照属下的浅见,恐怕张金称和程名振拼得两败俱伤后,还是能占得上风。毕竟巨鹿泽是他经营起来的,其在里边的根基远比程名振来得深。各郡苦贼已久,如果我武阳郡瞅准机会,联络清河、信都……”
“没用!”元宝藏向马车外扫了一眼,然后冷冷地打断。“德深赤心为国,这点老夫甚为钦佩。但他绝非统兵之材,咱们武阳郡的弟兄,也都是些花架子货。仗着铠甲厚,兵器锋利,据城而守,也许还能与贼人争一时短长。若是主动出击的话,未必能在张金称那里占到什么便宜!”
“东翁……”魏征听得直皱眉,非常无法理解元宝藏怎么把自己人看得如此轻。元宝藏轻轻摆手,“你别插嘴,听老夫慢慢跟你说。上次战败,老夫觉得责任不在你等,毕竟贼子过于狡猾,而当时的天气又实在太恶劣。可过后老夫仔细看了一下魏县丞如何练兵,他这个人啊,正如你所言,不是个做将军的材料!”
“魏县丞半年多来吃住都在兵营里,很多弟兄都愿意替他效死力!”明知道元宝藏的评价对,魏征还是不甘心地替同僚分辨了一句。
“是啊,德深素得军心。弟兄们都把他看做了自家长兄一般。但为将者,却不能光知道施恩,不懂立威。老夫相信,一旦德深战败,肯同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不在少数。但两军交战之时,有多少人肯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军令呢?”
不待魏征辩驳,元宝藏哼了一声,继续数落:“今天他听到巨鹿泽内乱的消息,立刻便准备出手,连跟老夫打个招呼的时间都等不得?老夫并非怪他唐突,而是曾听人说,凡为将者,‘沉静’二字尤为重要。若是将领遇到事情便火烧火燎,底下的兵卒又怎能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第三,古人有云,两军交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匆匆忙忙召集了兵马,你几句话,他便将弟兄们又解散了……”
“是属下力劝他停止出兵的!”魏征不敢让魏得深一个人把责任全扛了,主动承认是自己干扰了对方的指挥。
元宝藏微微冷笑,“他倒是能做到从谏如流。可弟兄们的士气可曾考虑过,这么大一个贵乡城,人多眼杂,仅仅控制住摆在明处的几个贼人的眼线,消息能藏得住么?一旦贼人有了准备,还会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么?如果老夫与他易地而处,定然先拿下你,然后立刻出兵,把队伍摆到漳水河边再行悔过!”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很多魏征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元宝藏全考虑到了。此刻一一罗列出来,令魏征根本无法替自己和同僚开脱。好在他也是个有担当的,在马车上长身正坐,拱手道:“听大人如此一说,属下方知自己做事鲁莽。请大人千万不要责怪德深,属下理应与他共同受罚!”
“老夫说过,不想责怪任何人!你们都不是领军之才,赶鸭子上架,实在是难为了你们!”元宝藏叹了口气,搀扶住魏征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安慰。“老夫只是就是论事,不看好德深此行罢了。况且他即便侥幸捞到了便宜,剿灭了张贼。按照朝廷的规矩,咱们武阳郡的兵马也不能在武安、襄国两郡长驻。而两郡东部各县落入贼手太久,人心已乱。只要官兵撤回来,用不了太久,自然有人去填补张金称留下的位置。也许是王金称,也许是李金称,不过换了名字而,做得还不都是同样的事情!”
闻此言,魏征对元宝藏愈感到佩服。点点头,低声道:“那还真不如让程名振赢了,好歹他做事还有个节制!”
宝藏一声挨一声叹气。“至少他行事有章法可循,不像张金称那样由着性子胡来!”
“如果…….”猛然间,有灵光在魏征心头一闪,他瞪大眼睛,试探着道。
“不可!”元宝藏立即出言打断,“玄成所想之事,老夫也想过。此刻我等只能隔岸关火,绝对不可胡乱插手!”
“也倒是,毕竟我等为官,对面为贼。彼此势不两立!”魏征的眼中的火焰立刻熄灭了,苦笑着道。他刚才想到的是个馊主意,就是武阳郡出兵去威胁张金称的侧翼,帮助程名振渡过眼前这一劫。过后凭着这番相助之义,也许能招安程名振,或者让他以不再骚扰武阳郡为承诺还了这份人情。
但这主意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实际上却万万做不得。甭说做了后会被国法追究,即便是自己的良心,也会日日受到煎熬。
仿佛又猜到了魏征的想法,元宝藏淡然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道:“老夫倒不是看中这官贼之别。陛下常年不理政,朝中奸佞当道,底下污吏横行。这官把贼的活都干了,也没必要再跟贼人势不两立了。”
好在是坐于马车里边,魏征不至于惊诧地跳起来。在他印象里,顶头上司元宝藏虽然为人圆滑,对朝廷却一直忠心耿耿。此刻突然从对方嘴里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实在令其有些措手不及。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元宝藏为何如此愤懑了。
老人家分明是已经彻底对朝廷绝了望,不再打算把自己绑在这艘烂船上了。皇帝陛下刚刚停止了东征,便立刻去北边会盟突厥。算起来,连续四年,总计在东西两都也没呆上六个月。即便是在那仅剩下六个月里,皇帝陛下也没心思理会朝政。反而不是找找这个祥瑞,就是搜搜那个吉兆。弄得很多地方官员根本不做事,天天想方设法四下搜罗奇花异草,珍禽怪兽,以求晋身之阶。
想到这些,魏征也有点儿心灰意冷,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那大人是因为什么不愿意在张金称的侧面给他一下。咱们送份人情给程名振,事后多少也能收获些好处!”
“老夫为难就为难在这儿!”元宝藏继续唉声叹气,却不肯把话说清楚。“明里,老夫是官,他是贼,老夫不能帮他。暗里,老夫若帮了他,唉…….”
“大人…….”魏征正准备继续追问元宝藏有何为难之处,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忙出主意解决,马车却已经行使到了郡守衙门。宾主二人理智地闭上嘴巴,下车,并肩入内。待走到书房,却失去了刚才的气氛,一时无法把话题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大人不方便出面的话,还是像先前‘养虎吞狼’之策一样,由属下代为……”魏征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说道。
元宝藏轻轻摇头,背对着魏征,目光落在了书房内的一幅水墨画上。画中是一处崇山峻岭,嶙峋的山石间,隐隐有白雾飘出,仿佛里边藏着无数神仙鬼怪般。
以前魏征常来元宝藏的书房,却很少注意这幅画。此刻怀着心事细看,突然现画里画外都好像别有深意。按照落笔的技巧和用墨的浓淡来看,此画算不上什么佳品。除了画侧几行小字写得颇有功力外,几乎再无令人可称道之处。
但这样一幅画,却被元宝藏当成了宝贝挂在书房的墙壁上,根本不怕人嘲笑他不懂得欣赏。魏征得不到元宝藏的回音,只好继续从画中挑其值得收藏的地方,顺着字迹向下看,却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私章。
私章用得是梅花古篆,笔画弯弯绕绕颇为复杂,很少人能认识,会写的人更少。但这一点儿难不倒魏征,他略略留神,目光立刻像电一样凝聚了起来。恰恰元宝藏在此时回头,眉毛向上一跳,低声追问道:“玄成可知道此画何人所作,收藏他的原主人是谁?”
刹那间,魏征背后汗毛直竖,恨不得自己今天根本没来过元宝藏的书房,更认不清那倒霉的梅花古篆。但元宝藏却不给他多想的机会,笑了笑,淡然道:“这里就我们两个,玄成不必多心。赠我画的那位故交,当年亦如玄成,是个有名的才子。”
“此画充满杀伐之气,想必是一位手握重兵的猛将所作。但画下的题跋,还有那个私章,却出于另外一人之手。题跋者乃天下少有的大才,魏某万万不敢与他相提并论!”握着满手心的冷汗,魏征谨慎地回答。
他已经猜出作画和题跋的人分别是谁了。有钱财跟名师学画,却有始无终的贵公子,全天下加起来恐怕得过万。但曾经手握重兵,心中充满杀伐之气者,恐怕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偏偏为这张画题跋的家伙书法别具一格,其笔迹当年曾为很多追捧者作为范贴而传播。
元宝藏轻轻点头,做出了一幅你我心知的表情,然后笑着上前半步,淡然追问:“那玄成可曾听过‘桃李’之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