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星山脚下连着咸阳城北门的一条大道上,有一辆装饰无比华丽的马车正疾驰前进。
阿山坐在前头,因为走得匆忙,只能重拾多年的老本当起了车夫,手上鞭子如剁菜一样哗哗哗地落着,马车飞驰,像是在逃命似的。
身后的车厢内,董谦熊正不停从车窗探出他那四方的佛头朝后头张望着,直到确定了并没有什么人追来,他才如释重负地坐回舒服的椅子上。
采薇坐在他身边,经不起折腾的小胖子安安枕着她柔软的大腿香喷喷地熟睡着,小姑娘收敛了往日里的那份温柔亲切,柳眉微冷,面露不悦。待在董谦熊身边许久,吃好住好,又不用做太多吃体力的杂活,以前那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得子楼小姑娘早已脱胎换骨,枯黄稀少的头发变得浓密黑亮,很干净地梳在身后,小脸圆润了,白净了,气色自然也好了,本就是美人胚子,而今更是亭亭玉立,跟着董谦熊上街时,自然免不了引来许多男子的垂青目光。
此时采薇薄冷闷怒的样子,有着别户人家下人所没有的特殊清贵气质。
董谦熊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她正生着闷气,赶忙嘿嘿笑道:“小采薇,别气啊,你那寒青哥哥要真有本事,早就追上来了不是?”
采薇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想与言而无信的少爷多说一个字。
董谦熊自顾自笑道:“不怕你恼我,本少爷本就是这么个人,赌不赢就跑,跑不过就打,打不过大不了一死,有啥的?人活着,不就图个顺心意吗?少爷我可是那什么潜清寺住持的弟子,善恶轮回什么的早就看透了,众生嗔痴色相,我也不在乎!”
采薇冷声微怒道:“少爷还知道自己是哪的弟子?说话不算话,就不怕遭报应。”
董谦熊不怒反笑:“我知道你喜欢你那个寒青哥哥,可老子就是不喜欢他,更加不喜欢他整天缠着你,我看着心烦!”
没有一点少爷风度的人佛又是嘿嘿笑了两声,把脑袋凑近了采薇,最后干脆整个人都靠在了小姑娘的肩膀上,说道:“要不少爷答应你,如果陈寒青那小子,能赶在咱们出夏阳州边界之前追上咱们,我就允许他跟着,怎么样?”
采薇头也不回地坚定道:“我不信!”
便在此时,马车毫无预兆地忽然停了,像是被某种外力所拉制住,因为惯性的缘故,车厢内的三个人全部都从座位上摔了出去。
董谦熊从车厢的木板上坐了起来,揉了揉撞出一个大包的脑袋,朝外头怒喊道:“阿山,你搞什么名堂!”
采薇扶着从梦中惊醒一脸愕然的安安,歪着脑袋从帘子的缝隙处朝外头张望了一下。
马车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从聚星山上下来的马车,没想到还真有漏网之鱼。”
董谦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惊恐惨白的脸色。
嘭的一声巨响,车厢瞬间破碎得四分五裂,董谦熊三人被强大的气流吹了出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当人佛十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前所见的场景却吓得他差点哭了出来。
阿山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一颗头颅滚到了不远处,最后的表情是一片惊愕,未闭上的眼珠子沾染了粘稠的血液,看上去十分骇人。
采薇跪在地上,嘴唇失去了血色,一手捂住了安安的眼睛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怀里,横遭祸端的小姑娘全身颤抖着,便是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但她一直都竭力保持着理智,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唯有在心底不停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她一直相信着,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在心底不停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他便一定会出现救她。
除了他们三人和已经死去的阿山,场间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得可怕,裸露出来的上身就像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小山丘,背后有一把锈链缠着的巨大铁剑,只见他壮硕如树干的一只手臂死死勒住了马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将马的上下颚死死固定住。方才便是他靠着犹如野兽一般的可怕力量,徒手将狂奔的马车拉制住,此刻更是硬生生地扭断了马的脖子。
此人便是西凉五虎之一,当日偷袭万华之境却未曾出手的全广。
而另一人,手摇纸扇的书生模样,面色冷淡,曾让陈寒青等人吃尽苦头的西凉五虎第二把交椅,相炎生。
相炎生一看到坐在地上的董谦熊,先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忽然笑了起来:“想不到这漏网之鱼,却是一块湖中瑰宝。传说体内蕴藏佛根的人佛董谦熊,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聚星山内,保不准还能留一条狗命!现在被我逮了个正着,若不将你破腹挖肚,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董谦熊吓得魂飞魄散,朝天哭喊了一声:“郑师兄!救我啊!”
话音还在空中盘旋,便有一道声音缠着一道绵长的剑意来至场间。郑敬池手执一把赤红带着灰色纹路的剑,挡在了董谦熊的身前。
“原来是红湖剑派的郑长老,久仰大名。”相炎生作揖一礼,笑容淡然。
郑敬池知道眼前之人是谁,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沉声道:“你们居然敢在咸阳城现身,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全广松开了双臂之下早已死的不能再死那匹马,朝着郑敬池傻傻地笑了一下,嘲笑意味十足,相炎生缓缓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笑而不语。
董谦熊一下子扑到郑敬池的脚下,哭丧着脸道:“郑师兄,快,快杀了他们两个西凉贼子!”
不远处的采薇一听到西凉二字,心惊了一下,不过她知晓眼前的郑敬池是一位岳阳下境的高手,剑法超群,心中的害怕也随之减少,一手拍了怕躲在她怀里哭鼻子的安安,轻声安慰着:“别怕,不会有事的。”
郑敬池不理会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烦人董家少爷,举剑说道:“今日我既撞见了你们,便不会袖手旁观放你们的生路。”
说完这句正义凛然的话,他便举剑直掠而上,朝西凉二人直刺而去。
......
在这之后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已经寻遍了绝大多数主干街道的陈寒青终于来到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然而他眼前所见一片狼藉,倒地不起的已死马匹,破烂不堪的豪华马车,还有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躺在了血海里。
陈寒青的瞳孔骤然放大,他认得出来这辆破烂的马车属于何人,这个世界上只有董谦熊这个与其他富家公子完全不同品味的人才会如此装饰自己的马车。
陈寒青竭力抑制着体内的气息,握着双拳走近了那颗离着身躯好几丈远的头颅,待看清眼前死人是谁的时候,陈寒青的心脏仿若在这一刹那停止,错愕、惊怒、自责、悔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同一时刻挤压着他的胸口。
噗——
一口鲜血从陈寒青口中喷出,少年在未受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因为经脉内的气息错乱而攻心。
“采薇!采薇!”陈寒青捂着胸口大声喊叫着,周围一片安静。
呼喊声消失路尽头之时,陈寒青忽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动静,他猛地循声望去,这才看到不远处的一堆马车残骸下躺着一个人。
陈寒青大惊,慌忙跑过去蹲下,一边将那人身上的木材扒去,一边喊道:“郑长老!”
郑敬池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是血,他的左臂已断,肩部以下全部消失,伤口却是平滑无比,明显是被人一刀砍去。
郑敬池吃力地睁开眼,抬头看了看陈寒青,陈寒青这才发现原来他身下还护着一个人,是一个体型肥臃的孩子,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昏死了过去,脸色虽然毫无血色,身上倒是没有一点伤口。
“郑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寒青伸手想要去搀扶,郑敬池却是先他一步用重伤的右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陈寒青只觉得自己的手臂颤抖不止,被抓得生疼,原本干净的衣袖沾满了血污。
“董...家少爷...与...与那个女孩...被抓了...快...快去聚星山!”郑敬池费劲力气挤出这一句话,随后面露极度的痛苦之后,再次昏厥了过去。
陈寒青闻言立马怒火中烧,但随后又瞬间冷静了下来,在武落钟离修行多时,他的心境早已变得与以前不同。
郑长老说董谦熊与采薇只是被抓,便意味着两人并没有生命之危,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要带到聚星山,直接在此处解决便是了。陈寒青花了十息的时间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虽然不知道袭击采薇的是何人,也不明白此刻聚星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次的变故必定非同寻常。
因为这里是咸阳,因为当今天子还在聚星山上。
陈寒青将随手携带的一瓶丹药统统倒进了郑敬池的口中,他相信林长老亲自炼制的丹药必定可以保住郑敬池一命,只是这位痴迷剑道的前辈失去的左臂恐怕是再难回来了。
陈寒青心中悲叹一声,将昏迷不醒的安安和郑敬池安顿好之后,起身朝着聚星山望了一眼,恰好瞧见了天际那团阴森恐怖的翻滚云团,还有笔直洒落的五光十色的光芒。
陈寒青眉宇间的凌厉让他原本木讷干净的脸庞在此刻看上去格外冷峻,他双脚猛的一踏,直奔聚星山。
周身空气顿时翻涌如漩涡,周围的马车碎片蓦然被其情不自禁泄身而出的真元切割得细末如丝。
少年奔赴一场足以致死的灾亡,不为百官万人,不为陛下至尊,只为心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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