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营,已至深夜。
帐外寒风刮着沙土,两匹瘦弱老马相互紧靠在一起驱寒沉睡,一片凄寂。
帐内灯火通明,穆非遗和乐保元站在神鼎之前,面色震惊。
神鼎周身已无最开始的神光庇护,威势羸弱,乍看之下就是一座最为普通的三足圆鼎。但在火光摇曳之下,神鼎表面闪烁着金黄光泽,看上去十分精致,崭新如初。鼎上刻着十分复杂且华丽的雕纹,密密麻麻的线条纵横交错,有无数形似“卍”字的节点散布在鼎身表面,有些紧凑,有些稀松,看不出有任何规律。
鼎的一面刻着一幅画,画内只有两人,面朝面相对。虽然内容简单,但是呈现出的线条却十分繁复华美,可以清楚看到其中一人拿着一把长矛,手腕上挂着两只圆环,赤脚踩着波浪,这人眉毛上扬,目光喷火,看着十分凶悍狰狞,张牙舞爪的模样令人心生可怕骇意,一看就是恶类。
另一人身姿挺拔,眉目骏威,手中拿着一把剑,蕴着跨步举剑所向披靡的强大气势,与对面那人相比,此人有着令人着迷的君子气质,仿佛积集了天地间所有应有的大善气韵。
如此对比强烈而又栩栩如生的画面,怎能不让人震惊?
而在另一面,鼎上用上古文字镌刻着两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夏阳。
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乐保元开口道:“这是九鼎之一的夏阳鼎,应该不会有错。”
九鼎代表九州,自然会以九州之名命名。
穆非遗冷眼看着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陈寒青,微怒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之所以问这样的问题,是因为穆非遗也发现了神鼎重量的巨大变化,从始至终,神鼎都在陈寒青手里,自然是要拿他是问。
陈寒青抬起头,看到乐大人同样满目疑虑地看着自己,心中很不是滋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穆非遗满是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乐保元适时转移话题:“不管如何,神鼎已经安然出土,明日便可以禀报陛下。只是老夫不明白为何西凉隐者会突然出现,而且时机恰好,神鼎出土之处根本没道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传到绥浅斯的耳朵里。”
穆非遗闻言面色严肃,说道:“乐大人,今日西凉动作恐怕会是一个大的隐患,毕竟九鼎只出土其一,以后若是各鼎露光,只怕会引来一番腥风血雨。而且,九鼎虽然被世间誉为神物,但到底神在何处,根本无人能够说清楚,西凉又为何会如此大动干戈?莫不是他们已经知晓了九鼎的秘密?”
乐保元身子一震,苍老的脸上变得很是忧虑,问道:“穆公子,你先前去追那西凉隐者的统领守宫,可有收获?”
穆非遗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摇头道:“守宫身法诡谲多段,让他给逃了。”
乐保元叹了一口气,道:“还要劳烦穆公子守护神鼎一晚。”
穆非遗淡然道:“应该的。”
乐保元欲离去,出帐之前轻声道:“陈寒青,你随老夫出来。”
帐外空气要比里面冻上几分,陈寒青呼出一口白雾,然后忽然跪倒在地,难过道:“大人,小的对您不住,闯下如此大祸。”
乐保元抬头看着夜空,满天风沙遮掩,没有半点星空可见,他回过身,低身扶起眼前可怜少年,自责道:“错不在你,而在于我。若老夫不执意请你出楼帮忙,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但,你扛鼎出陵,又杀了那帮西凉隐者,这些都是大功绩,即便祸害了胡大他们也是小罪不抵大功,不必要如此内疚罪责自己。”
陈寒青低头不语,心中则是更加难过。杀了这么多人,再大的功绩又有何用?满手的鲜血,单单一句小罪不抵大功就能洗净吗?
陈寒青心中说不出来的痛苦,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生不如死。
乐保元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瓶药物,递给了陈寒青,说道:“这瓶是宫内御药三元丹,对于大小内伤俱有很强的疗效,世间难寻。先前胡大被你重伤,你将这药拿去给他与他好好说说。”
陈寒青接过三元丹,知道乐大人的良苦用心,心中一阵感激,点头应下。
怀着忐忑不定的心思来到军帐之外,陈寒青犹豫了很长时间,手中的三元丹已经被他握得满是汗水,最终一咬牙,掀帐走了进去。
帐内坐着四人,胡大、赵二、齐七,还有那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怖遭遇中缓过来的梁文方。
地上整整齐齐地横躺着六个人,其中两人喉部有道细不可见的刀伤,细血微渗,面色雪白,另外四人则是面容铁青转黑,看着十分痛苦。除去被西凉隐者割喉杀死的两人,其余俱是被沙土掩埋窒息而死。
最先被挖出土的李小躺在赵二身前,似乎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昏睡不醒。
众人一见到陈寒青入了帐,突然从原本悲伤死寂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开始向后退去,想着离这个怪物越远越好。
梁文方像是见到了一头凶残吃人的猛兽,抱着脑袋哀嚎不止,像杀猪一般。
齐七面色惶恐,拔出手中镔铁雪刀颤抖着指着陈寒青,嘴里不停念叨着:“怪物怪物”
赵二和胡大冷眼看着,却也难以掩盖几分紧张和害怕。
陈寒青的目光扫过地上触目惊心的尸首,又看到胡大等人这样的激烈反应,心中顿时又凉了一截。
“你来做什么?”赵二沙哑怒道。
陈寒青将手中的丹药递出,看着胡大低声道:“药你受伤了”
胡大与赵二闻言一愣。
陈寒青正打算将药送过去,胡大却是突然开口制止:“你别过来!”
一激动,他胸腔内的伤势就要发作,痛得他直骂娘贼。
陈寒青抬手拿着药瓶,就这样呆呆站着,就像是一座冰冷的石碑。
胡大好不容易缓过来,咬着牙恨恨说道:“你是乐大人请来的人,老子现在自然也不会对你如何,也不敢。但你今日杀了我诸多弟兄,这仇我胡大死也不会忘记!不要以为你特意来给我送药老子就会原谅你,你这是做梦!以后要是老天开了眼,再让老子见了你这个畜生,老子一定要斩了你的脑袋!”
话一说完,这位气血红眼的大汉开始咳嗽起来。
赵二冷冷道:“将药留下,你滚吧。”
陈寒青默默蹲下身子,将药瓶放在了地上,他没有抬头,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跑了出去。
帐内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冷寂,那瓶丹药很是孤独地立在地上,灯火晃悠之下,瓶上汗渍未干,散发着苦人心髓的讽刺味道。
陈寒青席地坐在帐外,布衫看着褴褛,干净的脸庞满是风沙污浊的痕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积满了太多委屈和痛苦。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他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但今夜他还想再自问一次。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爹娘明明都是普通的勤劳农妇猎户,为何偏偏只有自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怕的凶恶怪物?
他不过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哪怕一生为奴也好,至少这双手不会再沾满人血,至少不会被人当面喊作怪物妖孽,至少没有人会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寒青望着没有一丝星辉的黑暗天空,强忍着胸腔内巨大的悲伤痛苦,在心中嘶声对天呐喊道:“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公平!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啊!”
狂乱的空气中有份不甘被卷走,瞬间被撕扯得无影无踪。
自从那年年少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爹娘,这是陈寒青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陷入如此沉重的悲痛之中。
没有谁能够想象得到,这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心头承受着怎样的诛心压力与伤害,或许等这一夜风沙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第二日天微微亮,一夜的风沙淹没了陈寒青心头最深的痛楚,他努力用最平常的姿态走进了乐保元的帐内,行礼道:“乐大人,小的该回去了。”
乐保元看着眼前少年满头沙土,一脸倦容,有些讶异,随后叹声道:“罢了,老夫本来还想着通过神鼎之事能再劝劝你加入军伍,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
陈寒青低头默然不语。
乐保元微微笑言道:“不管怎么说,昨日你都有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陈寒青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惊讶。
乐保元郑重其事道:“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老夫能做到的,必定尽力而为。”
陈寒青心中苦闷,对赏赐什么的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刚想摇头拒绝,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清丽的面容,以及随风乱舞的长发。
“大人,如果可以的话小的想要一些钱。”陈寒青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鼓起勇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乐保元很讶异,在他心目中,陈寒青根本就不是一个贪财之人。
“你想要多少?”乐保元问道。
陈寒青将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擦去了满手的污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道:“一两银子。”
乐保元愣在当场,难以置信道:“一两?你是说你只是想要一两银子?”
陈寒青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乐保元突然大笑起来,摇头道:“陈寒青啊陈寒青,老夫真的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早已过了日出时分,临阳镇的街道上,诸多店铺已经开门营业。
陈寒青战战兢兢地走在街上,双手捂着胸口,目光闪烁,神色十分紧张。
此刻少年的心中真是百感交集,这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说不出来到底应该是喜还是忧。
他的怀里揣着一只沉重的钱袋,先前他向乐大人讨赏一两银子,乐大人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不是一两,而是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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