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一声叹,让众人为之侧目。
皇上张开了被风吹得有些发干发涩的嘴,双眼,居然是红了:“秦国公,朕知你对大贺忠诚不二,安国公一案,不可再提,这十年,对你们是一种折磨,对朕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
“秦国公,你是救过圣祖的老臣,皇上待你秦家亦不薄,当年我父王与你也是故交,你素来深明大义,而今为何却要老来放纵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秦国公,难道你是想让你们秦家两辈人忠君护主的名头毁于一旦吗?”
一直缄默的宁王也开了口,对习武之人来说,秦国公永远是他们心中可敬畏的前辈,而今的秦国公,更是让他悲悯,显赫而动乱的一生,烽火乱世与天平盛世秦国公都经历过了,刀光剑影千军万马里也闯过了,却偏偏,在子孙与好友之死上放不开,如今不顾生死一搏,也只换来了相扶到老的老夫人发病昏迷。以他的立场怪不得皇上,但秦国公又何来罪过?
众人纷纷低头,对皇上的叹息与红眼仿佛是全不知晓一般。
除了当年皇上驾崩与太后仙逝,皇上何时在大臣面前有过这样的失态?那蕴含流转在皇上眼眶中的热泪,那在秦国公脸颊上纵横凌乱的热泪,让四周的人,都沉默冷静了下来!闹到今日的地步,皇上与功勋世家之间的纠葛已经再难稀释化解,秦国公与皇上的这四行泪,就已经注明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必然是要来临了。
若是再进一步再一味坚持下去,等待着秦国公的,必然就是皇上两行热泪之后的一把利剑!
风声鹤唳,人声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国公做出一个选择,就是一张脸墨黑的皇上,也十分耐心的在等着眼前下跪之人的回答。
跪在秦国公左右的长昌伯沧明公凝视着抬头望天两行热泪的秦国公,虽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放肆。
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心沉重,宁元宫外密密麻麻的人,让宁元宫更是冰冷异常。
皇上的忍耐已经是极限了,皇后知道,群臣知道,秦国公也知道。
“老爷,老爷……”
万籁寂静之时,一个高亢突兀的声音引得所有人都回了头,皇宫之中何人胆敢大声喧哗,更何况还是称呼老爷……
“老爷……老爷……”
跑上宁元宫广场前石阶渐渐映入诸人眼中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从其衣着来看,与这些大臣也有不同,不过其华贵也不是一般百姓可比拟,只要一听着人的喊声,众人便都明了此人该是谁家的奴仆,再看此人的年纪,在场的除了秦国公,谁会用一个这样的老奴?
老者一路跑来,喝着寒风缩着脖子,所到之处诸人避退,直接就让他跑到了秦国公的面前。
“老爷,老夫人发病了!”
老夫人,秦国公那一段过往在场的是没有不知道的,秦国公与这位老夫人之间的相扶到老也曾算的是一时的佳话,老者这句话一说话出,诸人就忍不住的拿眼角扫了扫正是冷着脸的皇上,皇宫禁地,一个老奴可以随意进入?老夫人发病这么及时?难怪皇上之前一拖再拖没有出现,原来居然是在后翘了秦国公的墙角使了这一招!
皇后本是要呵斥老者的放肆无礼,皇上伸手拦住了皇后迈出去的步子,与她摇了摇头。
“什么……可请了大夫,现在如何了!”秦国公霍的站起了身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已经请了大夫了,现在正是昏迷着!”老者颤颤巍巍的跪下了身,朝着秦国公已跪,又朝着皇上磕了一个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夏初的时候大夫不是说今年不会再犯病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先前与皇上辩驳的秦国公也没有这般紧张不安。
老者热汗夹杂着热汗,声音合着寒风:“老爷,是沈将军,沈将军与老夫人在书房里谈话,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老夫人就……就晕过去了!”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只怕,不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秦国公一杵,仿佛呆傻了一般直直看着眼前那一大块空地,长昌伯与沧明公怕有闪失,赶忙起身扶住了秦国公的双手。
“嘶…………”
秦国公仰天将清涕吸入了鼻中,将热泪逼回了眼眶!
缄默良久,秦国公将手从长昌伯沧明公手里抽出,缓缓俯身俯首下跪。
“皇上,老臣一生为大贺,为大贺的百姓,子孙虽不成器,却也是本性淳善之人,老臣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再占着这个位子不撒手,老臣愿交出兵权举家迁移老乡柳州,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子孙蒙得皇上荫蔽平安喜乐!请皇上恩准!”
如此悲凉的背影,萧瑟的寒风消瘦的背脊,所有人在心中一松之余,又隐隐然多了一份惆怅感伤,只要秦国公愿意退,其他人也就构不成威胁了!
“秦国公深明大义,有此要求,朕定然成全,只一事朕必须要提醒诸位,土地改革,若有人再行阻扰,修怪朕不客气!”
皇上那张脸看不出欢喜哀怒,瑟瑟寒风中飞扬的衣角,头顶那一顶双龙戏珠的皇冠,睥睨霸气的眼神,紧抿的嘴角紧皱的眉头,都让他与背后的苍茫天空宛若混于一色,天子威严,让人不寒而栗。
“皇上仁德爱民,此举也是为了社稷百姓,秦国公,你到了这样的年纪,本就该是回家弄孙为乐颐养天年,秦国公,还是先回去吧,你们的想法皇上不会置若罔闻,此事皇上一定会斟酌处理的!长昌伯沧明公扶着秦国公先离宫吧!”
宁王俯身去扶跪地的秦国公,这位往昔为了大贺上刀山下火海的老将,如今已经是迟暮之年行将就木,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宁王借着沧明公的力一同将痛哭的秦国公扶起。
“老臣,谢皇上隆恩!谢宁王教诲!”秦国公双手抬起,抱拳拱手,再次抬头,已然不再是那个敢与皇上辩驳的老将,而是来时那个背影颤颤巍巍的老者。
日薄西山已迟暮。
秦国公,对大贺来说不再是那个救驾的功臣,已经是皇上推行新政的一块拦路石。
今日诸人联合以秦国公为首来制衡皇上,秦国公一退,众人也不得不退!
眼看着长昌伯沧明公扶着秦国公从大臣之中走过,一侧的镇国侯低下了头,瑟瑟寒风灌入裘衣,让他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十大功勋世家,都是随着开国圣祖卖命的,圣祖宽仁大义赐他们功名富贵,现在皇上却要无情褫夺,当初要不是皇上逼得太紧,临安侯又岂会生出了谋逆的想法?要不是看得皇上如此无情,清平侯又岂会附庸临安侯大逆不道?李国公纵然有错,又何至于一家成年男丁发配边关,最最无辜最最让人心寒的,还是安国公,一家老小上下灰飞烟灭,现在又是秦国公,皇帝心狠至斯,他纵然有皇后宁朝戈做依仗日后有望,可若是皇上真要撕破脸皮在驾崩之前铲除自己!自己又该如何?
是与临安侯一般反了?还是等着如安国公一般死于非命?
一死何惧?他怕的,是自己死得冤屈悲惨却还要蒙上罪名背负骂名!连曾经英雄一世的秦国公都只能告老献出兵权,他这个国丈,又该要面临着什么结果?
秦国公的手冰凉寒心,扶着他的长昌伯沧明公已然是脸色铁青,他们敢带头与皇上为敌讨价还价,就没想过可以安然无恙的渡过这一劫,皇上的态度决心没有人可以动摇。
这一次,他们是彻底的寒心了!皇上如此冷酷无情,他们如何能在皇上的大刀阔斧之下存活?
长昌伯望天悲叹一声,双眼不觉已经是通红。
沧明公望了一眼失态的长昌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紧咬的嘴唇依旧是忍不住的颤抖。
今日一退,或许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富贵的尽头了!
他们身后,先前还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大臣都已经是拉耸着脑袋将脖子缩在了宽大的氅衣之中,他们乃是受过世家恩惠而不敢忘的人,这次闹出了这样的动静,秦国公一退,这结果可想而知。
“雄率兄,你带着秦国公慢走,我还有些事急着要去办,稍后我到秦国公的府上寻你!”
长昌伯陈印低下了头,通红的双眼已经眯成了一线,他松开了手抱拳,在沧明公杨雄率还只是抬手张嘴的时候,人就已经转身大步阔阔的走了。
沧明公本也是一颗心彷徨而失落不安,哪里顾得上长昌伯的异样,扶着颤颤巍巍的秦国公就走下了台阶,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沧明公乃是要与皇上结成姻亲的人,可他站到秦国公这边却是坚定不移,大公主虽还算得皇上的欢喜,可这婚事他心中也明白只不过是皇上一时权衡的手段,他断不敢妄想与皇家结亲,更不想想象自己往日的生活会是怎样!他也想过,若是祖父没有为了圣祖出生入死一片赤忱,那就不会有今日杨家的荣耀富贵,若是没有这利弊两端的富贵,他现而今的路,该就是截然不同了!
寒风瑟瑟,一行人渐行渐远,皇上也终于是收回了目光回了宁元宫,皇后忧心忡忡的带着宁朝戈镇国侯随行在后,宁诚常妃等人也随即跟在了后头。
今日宁元宫前君臣辩驳,秦国公最终选择了退让,可得胜的皇上,却并没有一丝的欢喜,在场的人,心里都是压着千斤巨石一般的沉重,风声鹤唳带不走秦国公沧明公长昌伯那番悲凉的话,秦国公颤颤巍巍离去的佝偻背影更让人无法忽视眼前的九五之尊的冷酷无情,皇上那番辩驳声声回响在耳,那些不争的事实在皇上的口中变得理所应当,常胜侯虽与秦国公等人的处境不同还有宁诚这个可能的明日之君依靠,可在宁元宫外摄入心肺的寒气并没有因消失。
君心不可测,伴君如伴虎,今日皇上与你笑容熠熠,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在想着铲除你的法子?
那把悬在他们头顶十年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剑,就像是皇上此刻嘴角的冷笑,让镇国侯常胜侯都是身子一僵。
“想与朕抗衡,实在是不自量力。”
正是低着头的宁王抬头望了一眼四周的人的神色,脸上最后的一丝轻松也被皇上这一句无情的话淹没。
“皇上,何须与秦国公置气,他一把年纪是非不分,好在他还是对大贺忠心,知道进退!”皇后敛袖坐在了一侧,接过了书如海奉过来的茶盏送到了皇上手侧,轻声细语的安抚着。
“那个老家伙,若是知道进退,又怎会与朕闹到这样的地步?今日算他还算聪明,若是他不走,就不止是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