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县外刘家庙,名为刘家庙,实际上确实一个小村镇。
此地便是闯王大军临时驻地。
闯王大军多年来攻城略地,却从来不将士兵驻扎在城池之内。那些抢夺来的粮草和从城池内抢夺的金银财宝也都被他从城池内搬运出来。
哪怕士兵们再想去城池内享受,闯王也不允许他们那么做。
这是闯王多年来,在战争中总结的经验,在城池之外,一旦遇到任何风险,士兵们就可以跟自己一起迅速撤退,而不是被包围在城池内,难以撤退。
在闯王看来,梁红玉虽然在前些日子闹得厉害,但是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盲目的驻扎在城池里,导致了全军覆灭。
闯王攻克的区域,往往是那些驻扎着兵马不多,但是人口相对较多的区域,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有那些简陋的小县城。
所以闯王的攻势如同破竹一般,全都是因为基层难以组织力量跟他对抗,而闯王却可以在县城中轻而易举的得到他需要的补给品,同时不会让自己有多少的伤亡。
闯王能够在神一魁等义军首领牺牲之后,依然带领着起义军四处战斗,这表明闯王在驾驭士兵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的士兵有破产之后,无家可归的农民特意来投效的,有寻找出人头地机会的书生,当然更多的则是背叛裹挟叛变的百姓。
这些百姓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没有什么武器,那么让他们打仗,更多的依靠便是士气。而士气怎么来?
闯王心里很清楚,只有接二连三的胜利,才会让他们士气高昂,悍不畏死。
之所以选择攻打蕲州,那是因为闯王经过分析之后,他认为自己的士兵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攻城略地的能力。
同时自己手下的一些独立作战的部队,认为自己的翅膀硬了,有了分家的思想,虽然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多,但是闯王认为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扼杀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其他的势力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强,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王。
不论是闯王还李自成身边都有部分的精华部队。
习惯上称呼老营。老营的人马都是从一次次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他们有锋利的武器,坚固的铠甲,还有战马。
作为精锐的部队,他们的骑术和武功,都非常优秀,而且一场场的战斗,让他们的作战经验非常丰富。毫不夸张的说,这种优秀的士兵,就算是李栋都渴望得到。
当然,之所以选择攻占蕲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各地官员坚守了李栋的命令,选择坚壁清野。
就算是一座小的城镇里,闯王也得不到任何的物资,甚至是井水里都已经投毒了。
赵信哲提出兵分两路。闯王早就看出了赵信哲有分家的念头,又因为卢卡斯和李卫在湖北的穷追不舍,一旦全军与秦军遭遇,那么很有可能被彻底的歼灭。
所以分兵不论是调动,还是补给都相对简单一些,而且还可以彰显出义军的燎原之势。
而就在这个时候,纵横陕南的闯将李自成,派人跟闯王送来了迷信,提出跟闯王配合夺取西北之地,以西北为根基,东遏京师,西吞西域,南控山东,最终取得夺取天下的目的。
赵信哲拍案叫绝,这个计策不可谓不高明,而且极具胆略。所以在这个时候,赵信哲的分兵心念更加坚定了。
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补给自己,获取更广泛的自主权,还有就是义军的残暴一面,让赵信哲认为他们难以成就事业。
如今见了这封密信,赵信哲大为兴奋,于是对计策予以补充,建议由闯王带主力往山东,夺蕲州、控黄河,配合李自成攻占西安,趁朝廷着眼湖北,自已领兵往四川,一旦得势,南北呼应,西北唾手可得,介时东西便被他们完全斩断,要夺江山便易如反掌了。
闯王对此深以为然,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谋取蕲州,这是他们攻打的第一座军事要塞,虽然这段时间他对官军的战力越来越是轻蔑,还是有些紧张。
他穿着一件露膊的白布短褂儿,青绸子的功夫裤,打着绑腿,坐在枣树底下,面前一张短桌,桌上摆着几个大茶碗,正和将领讨论着攻打蕲州城的事情,苏半仙名骑着一匹杂毛马从村口急驰而入,到了篱笆墙外一跃下马,把缰绳丢给一个手下,敞着怀走了进来。
闯王笑道:“老苏,怎么样,朝廷来了多少援军?”
苏半仙名一P股坐在旁边的石墩子上,端起一大碗茶咚咚咚地喝光了,顺手从闯王手中抢过蒲扇,呼呼地扇着道:“西北王李栋来了,但是只带了三千骑兵,除此之外,再无人手”。
有将领惊笑道:“才三千人?看来朝廷是真的不要西边了,让西北王自己折腾了。”
苏半仙名是读过书的人,为人也比较谨慎,自不会象他这么大意,他摇头道:“听说多尔衮可又来袭边了,这头猛虎不可小觑,边军抽不出人手,新军让梁红玉打残了。李卫和卢卡斯带着精锐去追赵信哲了。
朝廷他们还敢出人么?不怕咱们象鞑子一样,突袭京师?
再说,守易攻难,蕲州城现在驻扎有六万兵马,咱们老营也有六万,正常情形下,咱们得超过他们五倍,攻城才有取胜之道,现如今的兵力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李栋这个西北王来,还不放心吗?”
闯王皱眉道:“这么说来,打蕲州可不象咱们平素攻打县城堡寨,真要打下来,死伤惨重,只怕打得下守不住啊!”
苏半仙名“嗯”了一声,这时有人给他端上一碟烙油饼、一把大葱,还有一碗大酱和半条卤狗腿,苏半仙名把油饼大葱一卷,一边吃着一边道:“不管怎么样,这是关乎我们是继续做流寇还是有机会问鼎江山的重要一步,我们必须尝试一下。富贵险中求,要夺江山,风浪多着呢,岂能知难而退?”
闯王浓眉一挑,说道:“嗯,老苏说的在理儿,就这么办。你先吃,吃饭了咱们就开拔,去蕲州城试试他李栋的本事。这个小子为人还不错,当初韩城也曾跟本王把酒言欢,只是走错路,保了那昏君,不过他终究与我有就,如果生擒了他,本王一定收服了他,我如果做了皇帝,我就给他个一字并肩王,比崇祯可不大方多了?”
众人点头称是。闯王心里更是舒坦了。
水西门是码头区,平时最是繁华,官船民船络绎不绝,有时晚上装船卸货,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而现在却冷清多了。神木南来的船已经绝迹,北上的船寥寥无几。
现在就有三艘楼船,正靠岸停泊,船是山东水师的,船舷上是黑DD的炮口,这是李栋在山东剿匪时所建造的新式战舰,火炮也是发速甚快的弗朗机火炮。
看到这些,李栋甚感亲切:不知道带队的将官有没有自已熟识的人。看样子,这军舰是运送军械器物的,自已在山东见过不少有名的水上将领。
李栋想了想,唤过一个亲兵吩咐道:“去码头看看是山东水师哪位将军带队,货物卸载完毕,不要忙着走,叫他们的将军来见见我”。
吩咐完了,李栋和胡德水沿着城墙向北门走去,鲍超、丁奎志两人带着李栋的亲军四散护侍着。
胡德水的伤不是很重,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执法队也没有作假,只不过一G子下去,是伤皮不是动骨,那是有技巧的,象胡德水这五十军G,敷以上好的金疮药,并不碍事,不过毕竟创口新绽,所以由两个心腹侍卫搀扶着。
缓缓走在青砖的碟墙箭垛间,巡城的士兵见了都停下脚步闪在一边,敬畏地看着胡德水的P股,再敬畏地目送西北王步履悠然地离去,这才挟起枪矛箭盾,加快脚步继续巡城。
现在,没有人听了上司军令还二五马哈地应付差使了,太阳再烈,他们也不敢不把甲胄穿戴整齐,拿起全套装备认真巡城。夜色再深,也没有人敢匆匆溜出去晃上一圈儿,然后寻个地方困大头觉,而把戒备责任只交给那些固定岗哨的士兵。
城外出现了一片树林,为了防止反贼利用树林的掩护悄悄接近城池,靠城墙的一面,近百尺范围内的树木全都砍伐一空了,远处的也被伐掉不上,变得稀疏起来。远方,运河沿着堤岸曲折远绕,延伸向远方。
河堤内侧有一些房子,现在已经成了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有的已倾倒、有的已塌陷,也不知是风雨侵袭所致还
闯王大军前几次攻城时的杰作。
那片残垣断壁下边,是百姓们拓出的一片空旷田地,四周有林木遮风,堤坝上可以用风车汲水,那里本该是一片良田,现在应该长满庄稼,可是现在只有一片荒芜,野草丛生。
李栋深深叹了口气,指着那片荒芜的土地对胡德水道:“百姓从贼,多是因为饥饿,士兵从贼,多数因为发布下饷银,而战乱最后再次破坏农耕,这样是形成恶性循环。天下越来越乱,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了。”
剿匪,用兵只是表象,根本的方法还是要让民众有活路。其实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无非是减少苛捐杂税,让百姓们负担轻些,当官的多干些实事,让百姓们吃饱穿暖。
只是,这些事仅仅依靠几个清官,在他治下不难实现,放眼整个江山,首先就得保证吏治的清明,律法的公正,而不能单单依靠官员的自律了,这才是最难的,整顿吏治,绝非一时一曰之功,说着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胡德水道:“王爷勿需担忧,当今陛下是难得的圣明之君,如今朝廷政治清明,而在西北又有王爷这样的忠臣良将,贼子虽然暂时势大,但是终究会灭亡的。”
李栋苦笑一声,对胡德水道:“蕲州军缺少训练,单兵战力差,野战能力尤其差,作战时多以武器优势弥补人的差距,所以善守不善攻。可是最要命的,是士气太低落,士气低落,纵然武器先进,一旦打仗,还是会一败涂地的。”
胡德水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呀,蕲州情形就更复杂了,尤其军队来源不一,彼此攀比,调度起来十分头痛。王爷将甘肃、山西陕西援军派去独自坚守,是否合适呢?下官冒昧,下官真的是忐忑不安呢”。
李栋呵呵笑道:“你放心不下,以为把他们留在眼皮子底下才好看顾么?呵呵,蕲州城主力分别来自三个地方,那才真的是无法发挥呢。我把他们调开,两路援军各守一处,没有攀比,各负其责,反而更易发挥他们的作用。
今曰我以军法立威,使将士们畏法知法,军纪在短时间内必可深入人心,令士卒奉行不逾,如何保持长久,那就是你这位带兵将领的本事了,军纪森严、赏罚分明,不罔顾人情,就能做的好”。
胡德水谨然道:“王爷说的是!”
李栋又道:“军心士气要调动起来,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就是一个为何而战的问题。你说这些士兵为何而战呢?报效朝廷还是保地安民?若有这个心,他们也不会厌战畏战了。我颁布将令,杀死响马者,所获财物一概归个人所有,效果不会立即可见,等到打上几仗,有人尝了甜头,全军就会如同贪虎了。”
李栋微笑道:“我大明用兵,一向以文官统兵,少上前线却坐后指挥,掣肘于将军。而在他身后又有监军,掣肘于文官。本王爷这次来,无文官指挥、无监官干扰,尽付大权于你,权令集中,可以令你便宜行事。”
李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人调侃,都说我李栋是魔鬼,是杀人狂魔,可是杀人立威的事我还从来没有用过。接掌京营时没有用,辽东抵御鞑虏时没有用,山东平倭、,乃至在草原上与林丹汗决战时全都没有用过。
今曰为严肃军纪,杀了不少个小卒,是实实在在为了树立军威、严肃军法,不如此,我担心你驾驭不了这支杂牌军啊。本王爷唱个黑脸,给你胡德水树起了军心人望,蕲州安危所系,我可全指望你了”。
胡德水肃然道:“王爷放心,胡德水职责所在,定不负王爷重托,唯有尽心竭力,死守城池,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不够,人在城在,人亡,城也得在!”
“是!人在城在,人亡城也在!”
瞧着李栋向前走出一阵,胡德水忙示意两个亲兵扶着自已追近了些,说道:“王爷,您的计划,末将还是有些担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位高爵显,现在又掌管西北五省军政,一身所维干系重大,这么做”。
“嗳,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你尽管照做便是了,出其不意、以实击虚、正合险胜嘛”。
“更何况,流贼这几个月来攻必克战必胜,西北大军追在后边对他们毫无威胁,反贼骄气曰盛。骄兵,总是会主动送给对手许多破绽的!”李栋轻轻一捶城墙,目光闪动着道。
二人边走边磋议着城防事宜,走到北门时,忽见城下聚集了一群人,正在那里连哭带喊,城头上的士兵向下边厉声喝喊道:“滚!统统滚开!这是军事重地,奉胡德水使将令,不得放一人进城,听劝的赶快往别处逃难去吧,再在这儿吵闹,老子的弓箭可不长眼睛!”
底下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提包挎篮的,一看就是群躲避兵荒逃难来的百姓。有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哭求道:“官爷,求求您开恩呐,附近几个县全让土匪占了,到处兵荒马乱的,俺们实在是没地儿去啦,官爷,小老儿给您磕头啦,您抬抬手,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老头儿一跪,百姓们忽啦啦跟着跪倒一片,城头守军嚷道:“去去去,别他娘的拜俺,老子还没死呢,真是晦气!”
李栋怒气顿生,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放难民进城?”
胡德水急忙道:“不能放!王爷,不能放他们进来!别看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说不好谁是闯贼,有时候他们一窝子都是闯贼,父子是,母女也是,根本就是全家投匪的,还有的时候则是搀杂在其中混水摸鱼。
这些人进了城,或者搜集城防情报,或者里应外合袭夺城门,再不然就在强盗进攻时于城中各处放起火来,大叫闯贼已经进城,散播虚假消息扰我军心。周围很多州县大多都是混进了闯贼,才被他们轻易攻进城来,掠夺歼银、荼毒全城的”。
李栋闻言不由默然,他方才只是怜心大起,脱口而出罢了,胡德水就是不提醒,他也马上反应过来了。
两军阵前,妇人之仁使不得,虽说这些人看着没一个象响马盗,可是响马盗本就是刚刚拉起的一支农民队伍,上马做贼、下马做民,根本都不需要伪装。
或许这些人是真的难民,或许其中有真的难民,可是能怎么做呢?自已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没有无所不能的本事,如何去区别、区分?人生本来就充满无奈,楼兰的城头上,自已不也咬牙狠心,不顾周围人的阻拦,把被奥斯曼人裹挟的无辜百姓炸成了碎片么?
乱世之中,人命贱于草芥,最可怜的,永远是这些默默耕作、默默奉献的良民百姓。
李栋泪光莹然,心中酸楚,开城的命令却始终无法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只能咬着牙,硬着心肠,看着百姓哀求再三,最后绝望地离去,他们扶老携幼,脚步迟滞,三步一回头地走着,或许心中还在企盼着城头的守军会突然发善心打开城门。
如果国富民强,百姓们安居乐业,他们何至于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造反,纵然有那样的野心家,又哪里会有群众基础、会有人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