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闷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我娘么?”
明玫知道他问的是亲娘。可是说实话,明玫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是那个超有名的滚钉板的贾国公爷的嫡千金,霍侯爷嫡妻,早丧。
“知道得很少。”明玫道,迅速加上一句,“听说是个极好的人。”
没有听到什么负面新闻,至少是个普通人。只要夸得不离谱,自己亲儿子总会爱听。
实际上知道自己被订亲后,自然是会稍微打听一下霍家的。而她的调查重点,在于女人。现任霍侯夫人以及,别的女人。
而她亲娘,属于历史问题,不属于她关注的范围。
霍辰烨听了,果然笑了一下,道:“嗯。我娘是个很好的人。”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记得娘总爱笑,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象里面撒进了阳光一样。因为她常笑,所以爹爹和我都总是很开心,也常常跟着她笑......”
他娘死的时候,他只有四岁,四岁的孩子能记住多少?再过十七年,四岁时候的记忆还剩下多少?明玫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想象当真相,她听他说得认真,便也认真听着。总之,他的印象里,他有个幸福的幼儿期。
“母亲嫁进来的时候,我五岁。父亲让我叫她娘,她笑得很温柔,于是我叫了......后来娘对我很好,她很用心地照顾我,很温柔,很细心,很体贴。所以我也对她很好,常逗她笑。她一直觉得那时我年纪小,已经忘记我的娘亲了,因为我从来没提过。我知道她很希望我忘掉,所以我假装忘掉。可实际上,我一直记得。我不但记得,还一直忍不住比较。我娘长得很漂亮,比她漂亮太多了;我娘笑的时候很明媚,比她笑得明媚多了......父亲的书房里有好几副母亲的画像,我时常偷偷跑去看,不让自己忘记娘亲。”
明玫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这种时候讲出“明媚”这个词。她动了动,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母亲生了烁哥儿,她很快乐,天天笑得很开心。我觉得,比对着我笑得开心多了。弟弟一岁多时,母亲又怀孕,那时候我小,很淘气,有一天我在花园里乱跑,她来追我,或是我跑来跑去撞到她,我已经记不得事由了,因为没有人给我细说。总之我只知道,他们说,因为我,母亲滑了胎。她哭了很久,可是父亲和她都没有责怪我,还是对我很好。”
明玫懂的,就是那种胡涂帐,等懂事之后再想查证,早已事过境迁八百年了。
“那时候大家都把此事说得好严重,让我觉得十分对不起她。所以我要尽力弥补她,尽力地对她好对弟弟好,后来也对妹妹好。第一次得了带馅的金丝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很难得,就自己只留一颗,全部送给她......后来,母亲得知父亲藏着娘亲的画像,便跑去书房,撕毁了全部画像,又哭又闹,还第一次把我推倒在地上......我坐在地上直哭,一点一点收齐了画像碎纸,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那时候,我很伤心,也觉得母亲大概也不会再喜欢我了。可后来她对我,却还是笑眯眯的,什么都听我的,不停地夸我这好那棒,天才神童......”
“我就觉得自己着实厉害,还用什么辛苦读书习武啊。那时我已经八岁,有了自己单独的院子。院里所有的都是最好的,院里栽的花很好看,屋里熏的香很好闻,伺候的丫头都是最漂亮的。父亲教我武功要求很严,总给我留很多功课,可他却总是很忙,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彻夜不睡地在自己院里厮闹。”
后来的,明玫大抵都知道了。有丫头教着看春宫并积极献身,有家仆领着混场子并兼任狗头军师,有大把的银子供给,有护短的双亲护航,使他在纨绔的路上混得顺风顺水。
他没有彻底长歪(其实已经歪的差不多了),大概离不开他爹的拳拳爱心。霍侯爷时间有限,见儿子思想散漫不求上进,就采取不计小节抓大节的行事方式,有空就带儿子上班,和儿子一起参加训练,山石中翻滚,草丛里潜伏,还常常全封闭教学......——只可惜这只是少数情况。但好歹霍辰烨除了纨绔习性外还练出些本事也是真的。
另一个有功之士据说是贺正宏,霍侯爷的至交好友。因为贺正宏协管五城,京城里每个角落发生的事儿他都可以掺一脚。比如他从赌场把霍辰烨提溜出来,就会人敢一提,也再没赌场敢让他一试......
可霍靖平也好,贺正宏也好,他们顺藤处理了一串葫芦娃:谁在他耳边提起此话头,谁怂恿,谁领带,谁付钱,谁对赌,谁......沾边儿。总之此后再没有都致力于掐断他所有的大不轨行为,却不大约束他的风流。大抵都觉得人不风流枉少年,不风流成下流就行了。
其实明玫觉得,霍辰烨真正没长歪的原因是,霍侯爷结交的那帮子高门贵族,都是些正道人家,子弟多行事正派,只霍辰烨一个歪的,被使劲掰着。——比如,他请唐玉琦去青楼耍耍,唐玉琦说,那是肮脏之地;他带贾谊去勾栏转转,贾谊说,玩物丧志;他要和徐茂辉一起去放鹰,徐茂辉说,他要跟他爷爷去乡下庄子上看牛生崽儿......
而霍辰烨,依然父严母慈,风流逍遥。他觉出这个母亲不太对时,已经长大了。
“我十岁上,开始多去外间走动,银子不顺手时,便有人教唆我动用娘亲嫁妆,于是我便去找母亲闹。后来母亲被闹不过,把库房钥匙给了我。那里面东西之多之精贵几乎吓到了我,随便拿出一件去,立刻当了大笔银子。我便拿了好几次。”霍辰烨道。
明玫明白了,嫁妆有人动了口子,方便别人混水摸鱼罢了。
——霍辰烨他娘的嫁妆,很有些来历。
早年三王之乱后的清算中,有爵富贵之家牵连者众。其中就有贾家和霍家,原因也一致——为乱贼提供经济资助。
从有风声起,霍辰烨的太爷爷就迅速把家分了,意谓躲过一家是一家。庶子早就分了,现有三个嫡子,长子霍辰烨他爷爷随父留京,二子在南京任官,挟全体家眷去那儿安家了。至于老三,从小不务仕途,专攻经济,结交起子贱贾做些买卖什么的,混过三交九流,时常地不着家。据传,祸根便是这贾老三,据说他巨有钱。
后来抄家,京城霍家被抄了个干净,而南京一支果然躲过,而这霍老三,分家后便领着一妻一子离京而去,有说他一家去了粤地,有说去了山东,总之不知所踪至今。
——现在的京城霍家,便是大房的三个儿子。霍侯爷乃老二,兄早亡,弟纨绔,虽仍是禀承祖训早早分家,实际上几家子还都得靠霍侯爷支应。其他的贾姓族中枝枝蔓蔓,虽也是人数众多,但关系便都又远了些的。
而同样被抄的贾家,却是另一种情形,因为全窝抱团在老贾国公爷周围,于是全族被牵连。
后来一个不怕死的莽头小子,贾家老三家的老三贾敬业,敲了闻登鼓,圣上查旧案,几家得起复。
“霍家复爵,抄没的东西奉还,俸禄功臣田等一切如旧。而贾家,抄没的家财充公,俸禄功臣田等缓放十年,并且,合族不准离京。只另外单赏赐了国公爷,你知道为什么吗?”霍辰烨问。
明玫轻轻晃脑袋。
“因为霍家被抄去的东西多,象一个世家大族累世积攒的家底,而贾家,合族之资,被抄捡出的却只有少少。因此圣上觉得贾家藏匿,对贾家合族不喜。”其实是怀疑,觉得这家丫的有猫腻。
可圣上虽不喜贾家,却极喜贾敬业本人。不但赐袭了爵位,还赏给他个人许多金银棉帛各色物件供他安家,其中纹银二十万两,加上各色物件,跟嫁闺女似的,一辈子吃穿住行的都有了,怎么着总价值也有五十万有余。
注意,这是嘉其“忠勇”赏给贾敬业个人的。圣上很明白讲了,你是好样的,你家其它人是些孬种的,这些钱财是给你个人及子女用的。——甚至没提他爹娘。
在爷爷头上捋的爵,戴到了孙子头上,并且是随便蹦出来的一个孙子,成了贾家乱家之源。一家子祖父祖叔们,伯伯叔父们,堂兄堂弟们,各种不服。
为爵位闹腾,也为钱财闹腾。不患寡而患不公啊有没有,圣上之言到了家族里,这事儿自然另有说法。你个人的忠勇是建立在家族之上的,没有祖宗挣来的这份功名,你忠勇个什么东西。总而言之,这些东西还该合族分了。并且按着惯例,大房该得大头。大房给老爷子养老啊,在族里各种出力并出力多年啊,等等名目。若非那是御赐的抢不得,早就作主散了去了。
贾敬业一怒之下,这赏赐谁也不准动,贡进祠堂里去,大家都穷着。这些年贾家日子不好过,又有钱不得用,看着吃不着加倍地折磨人。贾敬业备受指责,于份例上也被更加的克扣短缺,让他家日子十分难过又无处申诉。这事儿窝子里随便闹,可谁也不敢到圣上面前说话呀,免得圣上一个不爽,又收回了,夺爵了。最后连贾敬业亲爹亲哥也指责他带累了整房人。
最后,年老的仗着年老使尽各种绊子手段,得了不少便宜是真,但自有弱处,那便是年老,熬不过年轻人,等伸腿儿嗝屁了,也只能在病床前让孙子发誓将来善待族里叔伯弟兄了事。
后来换了新皇登基,长房长孙派又开始活泛起来,方向直指爵位。串联族里人众上书,希望能按宗法礼教由长房长孙承爵。也不用他直接让出爵位,死后再让总行吧?
当然,这是妥协让步后的说法,原来是说直接立长房长孙为世子,这样才是正统嘛。后来看实在谈不拢,才退而求其次改为过继——贾敬业笑:那不还是变成了三房子孙,不还是非正统乱了规矩么,你们怎么又允了啊?原来不是哪房的问题,是人选的问题,只要是你们的人都行啊。
对执的结果很残烈,贾敬业请立世子的独子摔下马摔瘸了。——十分阴毒的釜底抽薪,本来人贾敬业就滚钉落得满身伤也瘸了腿,那个xo十分不便,仅有一子(贾谊他爹)一女(霍辰烨他妈)而已,如今又给来个子随父业?
贾敬业在国公爷位置上熬这么些年,终于也有些底气手段了,于是发狠抽了涉事三人,包括长房二孙子,把三人俱抽瘫在床不能动弹。这事儿,震住了不少贾家人。
贾国公爷也由此气恨不已,当年嫁女,便干脆把那供着的赏赐如数给了女儿做陪嫁。——如今俱在霍辰烨手里。
贾家族里因此连带闹上霍家讨要。
霍靖平不堪其扰,某次在宫宴中哭穷奏问新天子,问其夫人陪嫁之先皇御赐之物能否动用。今上大笑:好男不动夫人财,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别人就勿伸手了。
一句话,原来只能供着的御赐之物也全数能流通买卖成了私物了。
贺家长房不是孬种,自然明白这是新皇和霍女婿作戏呢,但他们得当真,否则对他们就不是儿戏了,如此这才消停了。再后来霍夫人去世,霍家继弦,贾家长房又是一番闹腾,这次,隐隐有拿贾国公小孙子贾谊要挟之意。——最后贾国公到底妥协,亲自说服女婿,继娶了长房孙女。——她是不用陪嫁的。
“那时我在外面也玩得越来越大胆。后来,但凡银子不够了,使人回家说一声,不管多少银子,母亲都会让人送来。并且,还帮我瞒着父亲。直到几年后这件事儿才被贾谊漏给了外祖父,外祖父骂我败家,拿着鞭子追着抽我,然后又寻了父亲说话。父亲对着娘亲的嫁妆单子清检库房,竟发现少了不少物件,母亲哭着说都是我拿去当掉花用了。那一年,我十三了......”
“他们觉得我花钱无数,可是因为要拿出去的是娘亲留给我的东西,我便分外仔细,一件件都记得清楚。我一共拿出不过五件,父亲查出的缺漏竟有二十多件。我被父亲打了一顿,也没有说出这其中的不对来。”
这明玫倒惊奇了,竟然替人顶缸了,怎么觉得,不太象霍大少的性格呢?
“父亲把我打狠了,后来又搂着我落了泪,说我其实是个好孩子,说我娘亲也会宽慰的。我才知道,原本父亲也是知道的。”
这很好查,霍侯爷觉得这么多东西出入外院无人察觉太诡异,便于某日借故清查了夫人私库,前夫人嫁妆物件倒没有,却发现许多银票细软。——继侯夫人嫁来时,陪嫁廖廖只是装样,如今这许多私财从何而来?一切不言而喻,只是霍侯爷假装没看出不妥,只把前老婆的嫁妆,能赎的物件赎回来,不能赎的,也折合了现银赔给了霍辰烨,说他霍家怎能靠夫人嫁妆养儿子。
然后,霍侯爷帮着归置霍辰烨私财,请了专业管事儿协理,定期向他父子汇报,也向贾国公爷转达,多人监管之下,便没霍侯夫人什么事儿了。而霍侯夫人那边,霍侯爷也改为每月给固定家用,帐目分明,多退少补。外面的庄子铺子等各种进项全交到了外院,同样请了管事儿专理。
所以现在的霍侯夫人,实在是专管内宅吃喝拉洒这些事儿的,连惯常女子嫁妆里意思意思打理下的小庄子小铺子都没有,实在轻松。
之后便再无经济问题,霍侯夫人对霍辰烨越发慈爱,对自己男人越发体贴,时常表忠心表决心她很乐意为霍家做牛做马,为烨哥儿烁哥儿灵姐儿等一众子女操心到底,实际上,人也表现得越发贤淑尽心。——大约,也有些心虚吧?一家子继续和乐融融。
而于霍辰烨来说,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各种浸淫之下,家里家外该有的花边都已经有了,已经开始有丫头怀上包了,在跟老爹一次次就女人的处理意见达不成一致后,开始玩叛逆了。
“你,怎么愿意忍着了呢?”明玫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这大概就是他的中心思想吧,希望她也这么对待那位继婆母同志?
霍辰烨笑了一下,道:“我娘病重后,自知难愈,便给我留了一封书信。信上说接替她抚养我的人总得费心费力,只要我能得平安成长,就该知道感恩,于钱财上的小事尤其不用放在心上......”
他看着明玫,道:“其实我早就怨她的,想起她撕毁我娘的画像,想起父亲正和我说些私话,她却遣弟妹跑来书房混闹......许多大小事儿。懂事儿后,更有些事儿,让我不只怨,还有怒......可是,这么多年我长于她手,我到底长大成人了。”
明玫明白了,迅速表态道:“知道了,我会好好孝顺婆母的。”没有让他长得面黄肌瘦病病歪歪,更没有缺胳膊少腿不良于言行,更更没有下个狠手一把捏死算完。她好歹把你养大了,她于你还是有功的,于是咱得敬着顺着。就是这意思没错吧?
霍辰烨笑起来,搂了搂明玫道:“你不用真的贤惠,你只要看起来贤惠就行了。”
呃?就是收起那些言词激烈,收起直面正对,默默转为地下么?这她保证做到。想起他曾说的要象对明璇那样的态度对婆母,是指不吵不闹不必听从么?她跟明璇可是抱着翻滚过的,知否?
总之这个问题比较严重,不能靠自己臆想,必须问清楚。
她笑着道:“小女子愚钝,请世子爷明示。”
霍辰烨笑着拍她,“你不懂?少装蒜。我娶你,不是为了让你受累受委屈的,你只需要面上有个态度就行,一切有我在呢。”
也就是说,婆母的要求,不管合不合理她只管答应,然后让他否定去?
明玫迟疑了一下,摆出一副吃味儿的姿态来,冷哼道:“我怎么会受累,很快就会有姐妹替我分担着侍侯世子爷呢。”
霍辰烨捏了她一把,骂道:“你个不贤惠的......放心,那几个丫头我都安排好了。”
其实那些丫头很容易处理,留或不留她都有办法,也都不重要,倒不用他插手。不过他既然说了,她就开开心心领情谢恩便罢。
——不是不可以有通房妾室,只是不想要那样的人那样的方式塞给她的罢了。在这个二奶合法的世界,纯男比母猪飞天还难找,她凭什么觉得她可以这么幸运就能遇见。
唐玉琦那么正派自律,虽然成亲前一直没立妾,可他也不是没通房丫头,也不是没出去喝过花酒的。何况她面对的是一个桃色泛滥的男人,她没那么大脸那么大心要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所以对她来说,霍辰烨的女人问题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或者她还可以合理调度,让她们去完成他的生子大业?——说到底,调整好心态,这些其实还是在她可控范围内的。
可这位终身捆绑的婆婆,却十分麻烦。
——不过既然男人给她定出了行动方针,那她就贯彻执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