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程序和过堂其实倒也差不多,一定要说差别,那就是主审官们舒服了,喝着茶聊着天,偶尔插话问一声。
大太太让梅林在场的丫环婆子一一上场细细分说当时的所见所闻。大太太道:“只说当时实实在在看到的听到的,敢有半个字的不实,直接卖了。”
在这明明白白“呈堂证供不实后果自负”的高压下,谁还没事儿敢捏个造个。
于是人人据实以告,连某几个丫头在某时某处听到某声什么声调的尖叫都描述的很到位。
当时进梅园的小姐多,跟着的丫头婆子也多,这么一轮询问下来,却人人都听得明白,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严重的地方。看着丫头婆子一个个被传进来,然后一个个地走出去,说的事情内容其实大差不差,越到后来,既没有什么趣味性也越发的没有新鲜感,老太太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并且老腰有些痛脑袋有些晕,昏昏沉沉中眼皮儿想打架,老太太暗道:我能不能睡着听啊?
大太太问了七七八八,看老太太快顶不住了,便作了最后总结陈词:二位小姐身边的丫头和后来最先赶到的婆子都已经被详细问询过并且被限制在了左厢房里各个单独打坐不得串供了,现在又有这些丫头婆子们互相佐证,证明她们都没有扯谎。
于是她讲述了事情的详细经过:二位小姐如何发生了口角,如何一言不合互相拉扯,谁先动手,谁挨了揍,然后一齐摔了跤,从一言一行到细节都生动详实。
最后表明了上位者的态度和意见:事儿虽是不大,可乱子闹的有些大。并且大家小姐,作事怎么可以没个规矩象没教养的人家一样呢?大家闺秀滑雪摔跤,大家风范何在?
最后宣布了最终审判结果:原是姐妹玩笑,但五丫头曾口出恶言,又年长不知爱护妹妹,对该次意外摔跤事故负最主要责任,左厢罚跪自省,即刻领刑。七丫头对长姐不悌,且行事有失大家风度,只念其年幼并是初犯且是受害者,从轻免于刑事处罚,奉送口头责备无数,当堂执行。
这场公审看似无聊透顶,其实可圈可点。
第一层妙处,自然是各路丫环婆子们的纷纷亮相。
这正是大太太在老太太兴师的前提下再兴师,干脆大扫除:大家齐参与,大家齐撇清,连沾没沾上边的边角末料角色都拉出来溜过一遍了。这样有广泛的群众参与基础的审问结果呢,自然是经得起大众推敲的,经过清楚事实明白,再没有二话可说。
当然还有个意思,就是能绕晕几个绕晕几个,绕不晕的也让你无聊到发晕。
所谓看似精查明审细细梳理,其实不动声色深层搅水。
终于经过这第一论,问出的事情还是那点子事情,而老太太那点精神头早就歇菜了。
第二层妙处,自然是亲临现场的各位贴身丫头的不上场。
不用多说别的,只细细捋一遍大太太总结陈词时复述的事情经过就知道:
先是小七小五两小姐半落坡相遇。
小五问“你干嘛刚才老看我”,小七回“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啊”。(二人俱口气不善,各五十大板,归类于姐妹口角。此处乃小七罪状之现形处,可处以微刑。)
小五气“姐姐问话你就好好答,作那些个没正经样子给谁看”,小七笑“五姐脾气这么大在熙和堂怎么不发呢”(基本同上,但有小七笑答之一“笑”字,罪减一等。归结于玩笑开大了,人家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小五怒“贱嘴多舌的小娼妇,看我不教训你”,小七言“我是太太教养的听不懂五姐的话,倒是五姐养在五姨娘身边见多识广什么都懂”。(重点的重点在此处,小五口出恶言,罪名成立。至于小七,话虽是真话,但风凉刻薄,失于厚道。不过,深得大太太心,所以此句一定要拉出来溜场子,让大家都听听记到心里去。)
然后,拉扯中二人上演“翻滚吧,姐妹。”
此至,OVER。
看看吧,该提的全提了,不该提的一个字没提。多么重点突出,条理分明。
至于推入冰湖之事,因为大太太说了,“亲眼所见据实以报,道听途说立时发卖”,别说后来丫头婆子们没听到看到,便是贺明玫后来现场广播,让梅园里众所周知了,也没人敢当厅提起半个字。
当然,二人的贴身丫头私下里自然更详实地全撂了,包括提到了奉琴。
但搁不住这公堂上大太太是她们的代言人哪。
这件事儿是瞒不住的,大太太最终也没有瞒,只是快刀斩乱麻地一笔带过:“那只是小七的猜测之语。姐妹口角,言过其实,当不得真。”
当然贺明玫很配合地响应:“谁让五姐姐见我一次推我一次,早上才摔了我一跤,现在又摔我一大跤,我便想着,没准以前那次落水,可能也是五姐推的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嚅嚅嗫嗫,嘟着嘴并不服气的样子,却扫大太太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透着小孩子那种“她打我我就骂她”的理直气壮,和因胡言乱语而惹了祸的心虚不安。
当然若是其它时候,她这样自认胡扯瞎掰的话,没准得老太太好一顿雷霆。但此时此刻,老太太梦游状态,哪还在意谁的一字一句。
而大太太,她当然不会在此处多作停留。于是闻言迅速结案:推落水一事并不存在,乃七丫头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说。
然后便是细细分说:各位丫头在这一出闹剧中各自的功过,应得的处罚,外加对各位小姐姨娘的训斥和教导,由此得了什么经验教训啊,自己应该怎么处事以及回去要怎么管教自己的丫头啊,如此等等的一大长篇。
然后,终于的终于,审理完毕,鸣金收兵。
各位看客想看的热闹没闹起来,倒自己闹了个无聊困顿,虽然可以低头弯腰眯眼打盹,但到底不敢失态。此时也终于都长松一口气。
贺老太太艰直有些急不可奈啊,她硬生生坚持到现在,象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去陪听一场高雅的音乐会,在最沉闷无聊中忍耐又又忍耐,却偏要端正仪态不能酣然睡去,个中苦逼只有自己知道。终于等到曲终人散时,没有被音乐感染到,但那种比被感染的人更切实深刻的轻松感,却让人万分的舒畅。
真的,看了太久,等了太久,喝茶太久,她早尿急了。
急匆匆起身走人,倒还不忘特意交待些“正事”:别让那五姨娘进院里来,什么时候五丫头领完了罚再说,省得她哭哭啼啼唱捻作打的作态让人生厌。
各自退散,不管主角配角,大家都有些轻松感,象五小姐,她虽然骄横,但向来她自己心中也是有个度的,或是招惹的范围不大,或是闹腾的程度不深,以便将后果控制在大太太可不闻不问的范围内。不过既然这件事儿闹大发了,大太太再没有不理的道理。
她心里明白着,虽然她早就心里沉静下来没有了最初的害怕劲儿,但到底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罚有些不安,现在这头上的锤邦一下敲了下来,尘埃落定,她自然就心安了。
但贺明玫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大太太给她布置了个极有意思的任务:量刑监刑官。
用大太太的话说,这件事归根到底,是小五招惹了小七。既如此,“七丫头就在旁边看着你五姐,直到她跪到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了,跪到你不生气了,觉得可以原谅她了,来报我,我再让她起来。”
有这么安排的吗?你姐跪着你看着?陪看还是陪跪?或者站着还是坐着?用张笑脸兴灾乐祸还是用张丧脸惺惺作态或者用张木脸漠不关已?
只怕跪着也不好使,用什么脸都不好使。
这哪里是解怨家,分明是结仇家,还一结就结成宿仇那种。
这手段,这手段,贺明玫欲哭无泪啊。她深深地觉得,那些去招惹得罪大太太的人,脑子都一定象她一样进过水。
若是大太太当堂说出这话来,她自然可以迅速把球踢走,直接问一句:“五姐姐,你知道错了没有?你若知道错了,便向太太认错认罚,请太太让你少跪会子便起来吧。”
她不信五小姐敢不说自己知错了,敢不向太太求明刑期。
但大太太根本没给她任何机会,在转身出了厅堂之后,才转身站定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施施然回房了。
好了,大太太已经走了,她这会子再跑去问贺明璇你知错了吗?没准会被贺明璇冲上来再掐一回脖子的。
贺明玫摸摸脖子上被掐出来的隐隐仍痛着的红印子,这确凿的证据其实在这儿呢。只不过这种深宅大院里装模作样的公审从来都不是为了公正,只是为了好看。
她呆在致庄院的厅堂里,对于如何监刑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就发现,还有更糟的事情等着她:有人跟她没完。
在致庄院大太太日常宴休起座的隔间里,内设一条矮榻,榻上铺着厚实的蜜合色撒缠枝红花的缎褥,榻旁的矮几上摆放瓜果糕饼等物。榻上一位三四十岁的贵妇人,身量高挑,肤白体端,眉眼平和,雍容而坐,正是大太太。
旁边二小姐贺明璐着桃红镶领朱红底子的对襟比甲,同色长裙,加上人本就生得玉骨冰肌,粉面桃腮,整个人看起来风姿绰约,体态风流,只那眼神,透着明显的精明模样。此时她半个身子也坐在榻上,身子依着大太太。
和二小姐长的有四五分相像的二姨娘坐在地上靠榻边的一个小圆锦墩上,只眼中的精明比二小姐更加显眼,不时转一转眼珠子,显见是用心思考了的样子。
此时二人正凑趣儿的对大太庆说着什么,大太太听着就笑了起来。大太太最常用的绿枝和翠枝二个大丫环也站在身侧,脸上含笑。冷婆子脸上也堆满笑,侧身站在一旁。
贺明玫跟着传话的丫头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含笑六人组。看起来很融洽和谐的样子。
贺明璐一见贺明玫进来,便侧了身子朝她笑了笑。贺明玫上面和大家见过礼,贺明璐便仍转身面向大太太。
大太太让丫头给贺明玫也置了个圆墩子坐了,便看着她用下颌一点冷婆子,直奔主题道:“小七,今天冷婆子来我这里喊冤,说是她家冷二根本没看上别家姑娘,根本就是你那丫头司水招风引蝶没个样子,引的冷二上了心,这才让冷婆子气恨的。这事你可知情?”
贺明玫不由一愣,她以为大太太叫她来,是想私下询问关于五小姐的事儿呢,怎么又绕到司水身上去了。
她不由看了一眼冷婆子。那冷婆子见她看过来,刚才堆满笑的脸上,便慢慢换上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来,下意识把微躬着的腰身挺了挺,一副放马过来的样子。
贺明玫挑了挑眉,这是,二战开始了?
冷婆子在熙和堂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迅速招认完全配合,现在玩翻供,贺明玫自然知道是借谁的胆子,但她不知道她们到底想把她怎样,想把司水怎么样?
她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儿?小七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到过呢。那司水长的又好看,人又老实的很,哪会招惹是非啊。小七觉得,是是非非的人去招惹她倒是有可能呢。”说着,她冷冷的再扭头盯了冷婆子一眼,“冷妈妈在熙和堂当着老太太说的,竟都不作数了不成?”
从熙和堂出门时,冷婆子就一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得玩的样子打量着她,她还以为冷婆子抱的是以后慢慢继续阴的念头呢,她都决定好了她再敢来阴的她就继续拿巴掌侍候她,谁知她这般不存气,倒这么快就挑明了。也好,一次解决大家省事儿。
大太太于是看一眼冷婆子,道:“你详细说给七小姐听。”
“是”冷婆子道,道:“今早在熙和堂的时候,老太太既问起,老婆子就该照实说才是。因想着一来老太太高寿,怕听闻府里有这等子不成样子的丫头,一时气坏了身子老婆子罪过可大了;二来小姐们又都在场,老婆子原是忖度着有些话,却是不该当着小姐们的面讲的。因此老婆子才没敢照实说,只依着七小姐的说法,说是老婆子家那二小子看中了外面长的象司水的姑娘。只是太太让讲,这会子,老婆子也顾不得了。”说着冷婆子歉意地看了一眼二小姐。
二小姐笑着没吭声,也没回避的意思,只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便道:“正要让她学着管家理事,你只管说便是了。”
于是冷婆子便详详细细讲起来。
冷婆子的话长长溜溜,故事细节呀推测猜想啊都很丰富,总结起来其实很简单:无非是说司水是个狐狸精样的人物,仗着样貌好,先是勾引她家二小子,和她那二小子私订终身,山盟海誓的,然后据说可能是又看上了哪家的漂亮后生了,自己便失诺毁约,害的她家二小子单相思,仍非卿不娶地苦哈哈熬着。就这样的女子她不过偶尔遇上指责几句,谁知她不但不知悔改并且怀恨在心,早上竟然当众行凶打她嘴巴,不把太太放在眼里。这样的丫头不撵出去,实在让人气愤难平,也不定再生出多少妖蛾子呢呢呢呢呢。
冷婆子口才不错,用一咏三叹的口气,有时愤懑不平,有时惆怅忧思,那些话中,对恶人深深的愤恨,对太太深深的不平,对小姐深深的爱护,对贺府未来深深的忧虑,表达的淋漓尽致。好象司水不除,轻则家将不家,重则国将不国似的。
这故事的可信度在于,细节详实,而且生动具体。比如第一次,皑皑幕雪下,谁对谁展颜一笑,谁又多看了谁一眼,从此眼里心里都是她。比如第二次,朗朗晴空中,谁给谁塞了一包点心,谁给谁扔下一个荷包。比如第三次,在那“又是一年三月三”的时节里,谁仰着脸看着天上飘过的风筝说“风筝代表我的心”,谁又低着头踢着地上的泥巴道“你做风筝我做线,愿你牢牢攥手间”……
当然冷婆子比较大白话,没有这么文艺腔,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但就算是大白话也够曲折刺激的,二小姐和二姨娘直听的很有些目瞪口呆。
大太太本来淡淡的面孔上却怒气渐盛。最近三小姐贺明珠正跟她别扭闹情绪呢,三月三神马的很是让她反感。
贺三小姐今年十三了,正是议亲订亲的年龄,却高不成低不就,反正就没看上眼的,现在再拉着她出门参加宴会什么的场合便要恼了,又时时郁郁不快。细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去年三月三逛留峰寺庙会,说是追着一个风筝去了后山,正见着自己二个哥哥和一个年青公子在那里赏景吟诗,偏偏她还女扮男装,被那人又搂肩又拍背的……若说那人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哪怕家世稍差些,只要这丫头自己不怕吃苦,狠狠心也由她了,偏偏……
大太太不由一阵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