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二叔走行商,去嘉应州的梅岭山道是家常便饭,往北走石径岭去往会昌的路我也常走,跟着挑夫们在山间挑着担子可不是个轻松的活。
记得头一回商队去江西会昌,那担子里装的全是茶油,一个担子六十多斤重,我堂堂一个陆家大少爷哪里吃得消,那扁担往我肩膀上一沾我就喊累,赖在山道口死活也不走了。
我二叔可不是我娘,见到我这大少爷脾气犯了,那是半句好话也没有的。他虽然早年间只是个三点会里的草鞋,可也算是混过江湖的人,狠起来脸一黑,“唰”的一下就把腰里的一柄黑乎乎的铁扇抽出来,朝着我的后背就狠狠地扇过去,那股子劲可真是狠啊!
头一回我被这铁扇抽了一道,后背疼得火辣辣的,夜里商队宿在客栈的大通铺里,我噙着泪咬着牙愣是没有哭出声来,到了半夜里,一个壮实的身影猫到我身后。
“疼吧?”
这是二叔的声音,我哼了一声没敢说话。
“这是陈李济的消炎散和金疮药,二叔给你抹上。”
二叔给我抹药的时候,那药凉凉的,真是管用,一会儿疼痛就减弱了不少。
见我闭着眼还在赌气,二叔就坐在我身旁,说:“二叔也老了,保不了你一生一世。“
我说:“二叔你要不疼我,我还有我娘呢。“
二叔两眼一蹬,道:“你娘也不能疼你一辈子呀!这世道天灾人祸的,人说没就没了。你这个臭小子知不知道?你以前还有三姑,四姑和五叔啊,可到如今你还找得到哪个来疼你的?“
一听这个我有些惊讶了:“我还有三姑四姑五叔啊,怎么从来没听二叔你提过呢?“
二叔摇了摇头,叹道:“那年闹稻瘟病,没粮食了,饿呀……你三姑那年八岁,你四姑五岁,你五叔才两岁……“
说着说着,二叔眼里模糊了。
后来我才渐渐地知道了二叔小时候的事,知道了那些天灾人祸的年月里死人跟割猪草一样,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给丢在坟窝子里了。
二叔跟我说有时候天光一亮,他迷迷糊糊的就觉得三姑还猫在床沿上给他挠痒痒呢,嘻嘻哈哈的闹着:“二哥,你看我抓蛤蟆了。”
到了夜里他有时还做梦,梦里头五叔还趴在高脚凳上嚎啕大哭,四姑还在黄土垒成的堂屋里四处追着苍蝇呢,闹哄哄的就好像她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现如今家里有钱了,屋子也大了,满满一桌子的白米饭,可人没了。
“福生,人要惜福啊。”
听了这些话,第二天起来我什么也没说,挑起担子跟着脚夫们就上路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喊过累。
到了第二年,有一天商队宿于东留乡,大清早的二叔把我喊到跟前,笑眯眯的问:“福生,明天是个什么日子?“
我一听蒙了,瞎猜:“明天下雨?“
二叔瞪了我一眼:“糊涂。“
说罢递给我一个小包袱,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灰色皮套,皮套外侧挂着一柄折叠军刀,里面装着一个可以伸缩的西洋望远镜,两节缩起来不到半尺,非常轻便灵巧。皮套外面还有皮带,可扎附在小腿上,我在潮州的德国洋行里见过后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念叨着这个玩意,没想到二叔居然就真给带回来了。
“明天九月二十,是你十六岁生辰啊,你也长大成人了,这个玩意就算二叔送你的生辰礼物,二叔也没别的心意,就盼着你从今以后万事顺心。“
一听这个,我是又惊又喜,今天要是二叔不提醒,我是压根也想不起来居然到了我的生辰了。
想起来从去年跟着二叔走南闯北已经快一年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人晒黑了,个子高了,体格也精壮了不少,平日里我跟着脚夫们同吃同住,就连除夕都没有回家吃过团圆饭,几乎都忘了自己陆家大少爷的身份了。
“你娘想你都快想疯了,你爹在宅子里也预备了十几桌的酒席,明日里很多亲朋好友都会来吃酒,你这个小寿星怎么能不在呢?二叔给你放三天的大假,你忙完了再回来。”
我一听放假,心里乐开花了,说:“二叔,我还以为你煮碗长寿面给我吃就算了呢!可如今一看,你可真是活菩萨!”
“你这个臭小子!油嘴滑舌!”
二叔呵呵直笑,接着又吩咐:“高兴归高兴啊,肉可以多吃酒可不能多喝。九月二十二,咱们商队就要启程前往会昌,你务必要在晌午前赶回来,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你啊!”
“哎!”我一脸喜滋滋,满口应了下来。
我拿了二叔的礼物,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收拾了一个包袱就往家里赶,心里轻快地都要飞起来了。
东留乡往东走九里是石径岭,翻越石径岭后是万安乡五里村,再走十五里便是县城南门,步行至少得两个时辰,旦若是在五里村搭上骡车,一个时辰即可抵达,虽然路途短,却并非阳光大道!
难就难在石径岭,此山由武夷山吊云寨横贯而来,长年云雾弥漫,瘴气四伏,林间俱是千年古松,厚厚的松针积于地表,层层叠叠,加上深沟暗涧星罗密布,若是想要徒手翻越此山,可谓艰险重重!
但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在此山中,客家先民自南海古国时便筑起一条盘旋而上的数千级石阶,如云梯一般,连接着江西通往南武的要道。
后有诗云:“石径有尘风自扫,青天无路云为梯。”
我出门时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是个晴天,大早上走石径岭,估摸着一个时辰就可以抵达五里村,就算没有骡车,凭着我这一双练出来的大脚,再有个把时辰就能回到家了,说不定还赶得上午饭呢。
可是说来也怪,我在石径岭翻到半山腰,这天色一变,乌云四起,眼看就要下雨了,我紧忙加快脚程。
我紧赶慢赶,可这天气却不争气,“轰隆”响了几声雷,小雨点已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换了一身新衣,却眼看要成落汤鸡,我心中一阵懊恼,左右一张望,见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块巨大的岩石,这岩石甚为奇特,在山壁中横凸而出,凸石底离地面尚有一丈余高,形成一处天然的石洞。
我心中暗道:天助我也,这石洞正是最好的避雨之处。
我跃下石梯道,往那块石洞奔去,待我跑到那里,小雨已然转为瓢泼大雨。我轻轻的吁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实在侥幸,可我一转身,整个人却愣了一愣。
原来我并非唯一侥幸之人,这石洞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只见眼前一个老婆婆,悠然坐在一截长长的黑木头上,一边翘着腿一边抽着烟。她盘着高高的发髻,面目苍老,穿着客家畲族蓝黑色的旧衣。
我与他一同避雨,与她寒暄了两句,她却不回应我,然后她自顾自抽完了烟,随手将烟杆子往那截黑木上敲了几下,似乎想要抖尽烟锅子的烟灰,或许用力太大,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将烟杆子甩了出去,落在石洞口的不远处。
烟杆子落在那里,她却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神色波澜不惊。
我心想,人家好歹是长辈,这是明摆着要我代劳嘛!
我朝她笑了一笑,指着那烟杆子问:“婆婆,您是要我去给您捡回来吗?”
她点了点头,我就跑出去,弯腰拾起那个烟杆子,可我一回头,顿时惊得愣住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老婆婆竟然不见了,只剩下那截空空的黑木头。我是以为她是不留意摔倒了,于是紧忙四下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我又想,莫不是见雨停了,婆婆已经先走一步了?
想到这里,我紧忙走出去,大声问道:“婆婆,你是不是走了?”
周围只剩余音袅袅的回响,除此之外雨后的林子里毫无动静。
待我再次回到那石洞,又是一惊。
只见眼前的石洞,那截巨大的黑木头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我起初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直到我走近细细一看,那方才避雨之处还有一撮燃尽的烟灰,而原来的那截黑木所在之处,山石上青黄的苔藓都已剥落,我心中一凛,觉得脑后冷飕飕的,只觉得一阵阴风刮过,我紧忙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有石檐上滴落的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但又说不清为什么,我见外面雨已经停了,不再胡思乱想,紧忙走出洞口攀上石梯道,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山下赶去。
半个时辰我就下了石径岭,在五里村正好赶上一辆去县城的骡车,我就搭了个顺风车,不到一个时辰我就赶到了县城,可我还是恼了,都是因为那场雨,紧赶慢赶还是误了午饭的时辰,我便迈开大脚一路小跑,一刻钟跑到南门陆府大门,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
我低头就往家门闯,门口有个家丁一把就把我给拦了下来。
“哎,等会!你干什么的,懂不懂规矩啊?”
我喘着气道:“我回家呢!”
“你谁啊?回什么家啊?没看到这是本县陆老爷的府邸吗?”这家丁不拿正眼看我,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我笑了,毕竟我离家快一年了,看来我娘挑人的毛病一点都没改,陆府中的下人又换了一茬了,这家丁不认得我也在理。
我把气喘匀了才正声说:“这样吧!你找管家蓝伯出来,我有话要说。”
“呦呵,”这家丁讪笑道:“就你,还要见蓝管家,你下辈子吧!啊?”
我见这人左右都说不通,就挺起腰板要往里硬闯进去,这家丁虎背熊腰的一把将我给抱住了,使劲喊道:“还想耍横!今天爷爷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进去!”
我被这大汉给搂得都快要翻白眼了,这时候传来一声娇喝。
“快松开手!”
我就见到一个俏丫头奔到面前,一巴掌扇在这家丁的脸上!
这家丁吃了这亏却不生气,反而低下头来赔笑道:“秀姐姐有什么吩咐啊?您尽管说!”
这丫头正是我娘的贴身丫头,名唤小秀,她指了指我,冲着这家丁骂道:“还不快让这人进去!”
这家丁捂着脸说:“秀姐姐您让这些闲杂人等进府,蓝管家要责问下来,小的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个人呀,你们还非得让他进去不成!”小秀叉着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为什么呀?”这家丁讶异了。
小秀看了看我,我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噗呲一下笑出声来,伸出手指数落起家丁来了。
“你们要不让他进去啊,明天生辰喜宴就没寿星公啦!”
“啊?”这家丁直愣愣地看着我,整个人呆若木鸡。
小秀看着我巧笑嫣然,一把挽起我的袖子就往里面跑,我紧忙说:“急什么呀?秀儿你慢点。”
小秀兴奋地大喊:“夫人,少爷回来啦!少爷他真的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