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尊清酒,玉盘珍馐,轻歌曼舞,美人娇笑,然而被这一切所包围着的男子,却只是淡雅而克制地微笑着,似乎全然不以此为意,眼神深处甚至还敛藏着几分抗拒和勉强。
今夜,是因着巨贾曾明辉迁至大名府,在天香楼设宴筵请全城大小官员,又请了城中一众乡绅前来作陪。身为知府的卢东篱自然身居首席,主客之间自然免不了频频劝酒,身边自然也免不了有两个当红的姑娘斟酒服侍。
几轮觥筹交错,酒量本就甚浅的卢东篱似已有些不胜酒力,双颊微红,眼中也朦胧着几分醉意。然而他却仍是仪态端庄地坐在座上,言谈应对全无失态之处,谈到要害之处总是得体地轻轻绕过,既不正面作答也不让主人家尴尬。就连身旁的女子有半点出格的举动,他也能借着一两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错开那近在咫尺的纤手红袖。若忽略他一身的酒气,此刻的卢东篱看起来简直就比平日还要清醒,还要谨慎。
是习惯了罢。守住脑中一点清明,带着些醉意的卢东篱这样想着,心中一阵苦笑。
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旁人眼中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中度过,却没有谁知道他在美酒佳肴之间,要怎样小心翼翼地应对每一张笑脸,每一句恭维。一句失语,可能就牵扯到治下万千人的祸福;一步踏错,也许会连累到城中千百户人家的温饱,又教他如何能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池。
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学会带着永远礼貌得体的笑容虚与委蛇;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学会在酒盏交碰中应对人心鬼蜮;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学会在醉意中斟酌得失,衡量利弊;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学会一面应对着官场上龌龊的往来,一面为城中的百姓谋划着最大的利益。
他心头的苦涩越发地浓烈。
多年以前,那个在长辈面前对着青天起誓,一定要为国尽忠,一定要为民谋利的少年,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罢。
劲节,我如今也算身在高处,也确实照亮了更多的人,只是……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我所渴望的吗?
卢东篱在这边感慨万千,那边主人家曾明辉也半是无奈半是恼怒。
这卢东篱真是个人物,明明已不胜酒力,却仍是滑不留手,让他无从着力。喝了半夜,该答应的他是一件不落,不该答应的三番四次地提起,却仍是被他轻轻放下。
不过……
曾明辉微微苦笑。
该答应的他都答应了,该收下的他都收下了,你还能怎样?
既然继续下去也不可能有所斩获,自己也是无趣,倒不如不要再为难彼此,就此散了吧。
曾明辉转身,看向席上正平和而谦逊地微笑着,起身接受官员们祝酒的卢东篱。
卢东篱,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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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终人散,归家的卢东篱身边竟无半个家人侍从。漆黑的夜中,月光照在踽踽独行的卢东篱身上,自有一种别样的孤单和凄凉。
寒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让他略略清醒了些,然而先前一直被他强压下去的醉意随即反涌上来,把他仅存的意识冲得零八落,顿时连路都走不稳了,全身晃了晃,几乎就要摔倒。
然而,即使是连路都已看不清楚的此刻,卢东篱却仍是准确而毫不迟疑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浮弱的脚步略有些急促,嘴边的微笑带些苦涩,却有更多的暖意。
因为,他的妻子,那个温婉贤淑,却又永远坚强执著的女子,此刻一定正坐在案前,在那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等待着自己归来。
他露宿街头事小,但害得婉贞忧虑担心一夜,就太不该了。他得快点回去,好让婉贞放心才是。
卢东篱此刻满心温馨,正要加快步子,全然不察身后的不远处,一道如白虹般惊起的银光。
夜色之中,一团黑影自阴影里跃出,手中长剑映出慑人的寒芒,如离弦之箭般径直向卢东篱后心刺去。
剑尖逼至卢东篱身后一丈之处时,那持剑黑衣人耳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一把狂傲而轻蔑的男声: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黑衣人愕然转头,却见左首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白衣男子,正望着他悠然地自斟自饮。那白衣男子半卧在冰冷的屋脊上,姿势却甚是随意不羁,仿佛正躺在高床软枕之上,千金轻掷,笑傲王侯。
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不屑,有戏弄,有嘲笑,与怜悯,然而在那目光的最深最深处,却只余熊熊燃烧的怒火。
下一瞬,他手中的玉杯已带着一阵凛冽的劲风,朝着黑衣人的剑锋直飞而去。
杯未至,酒先至。
那玉杯尚在半空,杯中佳酿却已化作万千酒雨,笼罩住黑衣人全身每处要穴疾射而来。黑衣人情知厉害,连忙挥剑相挡,却只觉每一滴酒都似带有千钧之力,每挡下一滴都只觉手臂剧震,待挡尽那漫天酒雨,虎口已被震得鲜血直流,手中长剑也似要脱手飞出。
还未容他回剑护身,那玉杯已不偏不倚地击在他长剑上运力最强之处。
金玉相交,发出“咣”的一声脆响,然而碎的不是那晶莹剔透地似是不堪一击的玉杯,而是他自诩无坚不摧的宝剑。
惊魂未定之时,他的衣领已落入一只铁爪般的大手中。一把疏狂而略带些慵懒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却每个字都似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
“这位大侠,你刺杀卢大人做什么?”
那黑衣人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在那声音中心头竟是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当下只讷讷道:“我前些天和兄弟们喝酒时,说起卢东篱那狗官私吞官银,害得江堤缺口,大家都很是愤慨。今夜经过时,又见那狗官在饮酒作乐,心里一时气不过,便伏在这里打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怎知……”
那白衣男子静静地听着,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逐渐变得深不可测,英俊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冰冷。未待那黑衣人讲完,他已冷冷喝道:“够了。”
他深深地望进那黑衣人的眼睛,憎恶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永远都是这样,你们这些所谓侠士,仗着手中有剑,仗着自己走过几年江湖,杀过几个人,便自以为能裁尽天下人的善恶,断尽天下人的生死,却不顾自己剑下有多少冤死的亡魂。你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们承受了些什么,不知道他的挣扎,不知道他的痛苦,又有什么权力判断他的善恶,决定他的生死。我不想再在卢大人身边看到你,你马上给我,滚。”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滚”字,右手一掷,那黑衣人便被这一掷之力抛到街的那头。那人狼狈地爬起身来,回头看到卢东篱摇摇晃晃的背影,竟是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仓皇逃走了。
风劲节回首,望向月下卢东篱孤单的身影,心中感慨横生,竟不由自主地发出苍凉至极的,全然不合他性格的叹息。
方才他在话语中暗运摄魂之术,好让那行刺者吐露自己的动机,也可藉此在那人心灵上留下禁忌,使他再也不敢去找卢东篱的晦气。
只是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莫名地生出一阵悲愤之意,这才有些失态地把那人掷了出去,此时回想起来,只恨不得马上回去把手里里外外洗上三次。
但他又看了一眼仍是一无所察的卢东篱,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跟了上去。
要是再来一个不长脑袋的大侠,这个只知道念书的穷书生可就要倒霉了。
风劲节脸上那凝重的神情只停留了一瞬,便马上换成了一贯万事不挂心的洒脱。然而在那飞扬的眼神深处,终还是有一层阴影,挥之不去。
听到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正在案前回信的苏婉贞连忙站起身来,打开那对陈旧而沉重的木门,把踉跄着进来的卢东篱扶到椅上。
闻得丈夫身上浓郁的脂粉味,苏婉贞竟似是习以为常,只是取出手帕细细抹去他额上的汗珠,随口问道:“今天晚上去哪里了?”
“天香楼。”随随便便地就报上了青楼的名字,卢东篱竟也全无半点愧疚之意,只是伸出手来握住妻子正在为自己拭汗的手,皱着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扬起,延展出一道温暖的弧线。
身处这风急浪高的宦海,他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哀,然而只要握紧她的手,纵然前方有再大的风浪,他也总是能安心,总是能微笑的。
苏婉贞见他少有地松开了眉,不由也是舒心一笑,全然不以卢东篱上青楼为忤。
这个男子,纵是到美女如云之处,若她在,他只看她,她不在,他只看地。这样的丈夫,又哪里要她操心。
那风先生总是笑他迂腐,说他不知情趣,可自己就喜欢他这迂腐,喜欢他这略略的傻气。
无声地握紧了丈夫的手,苏婉贞凝视着卢东篱烂醉的面容,竟不觉有些痴了。
心中有些好笑地想,看着自己的丈夫上青楼厮混了一夜,醉醺醺地回来,还能笑得这么高兴的女子,大概也只有自己一个吧。
虽然那些独守空房的夜晚,总也会寂寞,总也会哀怨;偶见陌头杨柳色时,也总会有几分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然而,不悔。
纵让她再选一次,她也还是要嫁给这个总是有些迂腐,不够体贴,忙得找不到时间陪伴自己的男子,并深深地为此而庆幸。
作为一个丈夫,他是自己的依靠;作为一个官员,他是自己的骄傲。得夫如此,她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苏婉贞正想着,忽见卢东篱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还没来得及开口相询,已被卢东篱猛地推了开去。她踉跄着退了两步,正在奇怪酒品一向不错的丈夫为何忽然发起了酒疯,已见卢东篱弯着身子,对着她先前所站之处大吐特吐起来。
看着平日儒雅从容的丈夫此刻狼狈的样子,苏婉贞微微一叹,心头涌出隐隐的无奈和酸楚,走上前去,替卢东篱拭去衣上的秽物。
冰冷的夜中,传出她柔和如梦的声音:“以后,把官衙里的便服都搬回来吧,要赴宴的时候,就先回家来换衣服,顺便吃两碗饭。肚子里有些东西垫着,喝起酒来也没那么伤身。”
卢东篱略有些呆滞地看着妻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右手抚上苏婉贞如云的发丝,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婉贞……以后不要再等我了。你身体不好……我在外面会担心的,一担心就容易说错话……说错话……麻烦就大了。”
苏婉贞不禁有些好笑。真是醉得全糊涂了,就这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就这种拙劣的借口,还想叫她放心让他自己照顾自己?
但看着他无神的双眼中隐约的希冀光芒,苏婉贞一时竟也不忍心拂去他一番关切,只得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轻笑着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淡淡的灯光中,两人对望的身影映在墙上。寒冷的夜风中,那昏黄的灯光,竟似已温暖了整个世界。
窗外,正抱着手倚墙旁观的风劲节,脸上也挂上了会心的微笑。
很好嘛,本来一直担心那个死心眼天天忙死忙活,家里会不会闹婚变,现在看来,完全是想多了。
这对夫妻……还真有趣。
屋内,那一对夫妇絮絮夜语;屋外,那一袭白衣悄然守候。
这一夜,宁静如斯,美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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