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渐远
容谦对燕凛的态度,并未因为下定决心而有任何改变,每日里,他该处理什么政务,还处理什么政务,一有空闲了,该何时看望皇帝,也还会何时去看望他,就连面对燕凛时的态度,也温和宠溺得一如往日。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这些时日以来,回到相府中的容谦一反往日非到万不得已不在家中办公的习惯,夜夜红烛高挑,埋案疾书,不到四更,是绝难入睡的。
但他写的并不是奏章,也不是书信,不是任何摆到明面上给人看的东西。
那是一份计划书。仿着后世的习惯分类列项,甚至连可行性、可靠性这样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分析方法也一一用上,正书小楷,涂涂改改,满满写了几百页的文字。
容谦非常小心。
如果一切平稳进行,按他的才能,和累世积淀出来的经验,只要辛勤谨慎,便一切尽在掌握,绝然是出不了半点乱子的。
只是,如此稳妥行进所需要的条件,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
想要放开手,叫燕凛断了对他的依恋,靠着自己幼小的双脚走下去,直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这一切,需要太过长久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没了他站在前面压制,必然,会有太多的人跳出来,想方设法地,为难小小的皇帝。
到时候,他自己为了做足姿态,势必不能明着为燕凛遮挡,因此,如何控制尺度,叫那风雨一点点加大,好给这个孩子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而不是一下把他摧垮,实在是件极难的事情。更不要说,燕凛到底还小,再怎么聪明能干,看上去也难有足够的压服感。也总得要不引人注意地预先为他安排些可用的年长臣子,到时候,才能镇得住那些想要火中取粟的人。
这一局棋,布得太大,下得太久,牵涉也太广,纵是容谦,也不敢太过自信,光凭着脑子中一些想法就放手施为。事关燕凛能否真的成长为一代明君,他不能冒半点风险,只得将全盘计划细细写出来,反复地删减修改,到最后,早就已经习惯了古话代生活的他,竟在无人的时候,喃喃地嘟囔出“还是电脑好使”这种说完让自己也失笑的话来了。
容谦为自己的念头笑出声的时候,屏幕之外,燕凛却是半点也无法拾回微微笑一笑的能力。他僵直地靠在椅背上,神情阴沉不定,眼中满满都是痛楚。
之前得出的结论,死死地压在心头,叫他动不得一步,发不得一声,甚至连将这记录暂时停下来,让自己整理一下思绪都不敢——他生怕一按之下,就只能看到此处为止,从此,再也找不回叫自己继续看下去的勇气。
然而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能转移视线的结果,却是看到了这样不但未曾见过,甚至,也从未曾想过的东西。
盯着屏幕中,那个夜夜辛劳的人脸上淡淡的疲惫,和眼中不时隐隐流露出的,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确实是快要被压成碎末了。
如是种种的设计谋划、安排布置,容谦用了整整一年有余,还只是将这场无论是从重要性还是难度都极具挑战的大戏堪堪拉开幕布,至于那些未来的演员们,除了容谦自己因算兼着“导演”与“编剧”二职,早是熟悉了这本权臣欺君的戏本子,其余的,莫要说登台上演,就连知道实情的,也还没有一个呢。
容谦的个性向来谨慎,这会因着事关重大,更是在原有的十分慎重之上,又生生加出两分来。就拿他为燕凛选中安排好的臣子们来说,那些人,原都是他冷眼细细挑选出来、无论忠心和能力都十分信得过的,可自从他下了这个心思以后,还是放不下心,又寻由找故,或明或暗地将他们一一考察确认了一番。
这份准备工作足足耗去了半年多的光阴,但容谦原本的计划也正是如此——从来磨刀是不误砍柴功的,况且燕凛也实在还太小,虽然是想要让他成材,这些都是必须之事,但在可能的限度内,容谦总是希望能再稍稍拖着晚一点,等他再能多长大一点的时候,再来让其承受这至亲至近全心信赖之人的疏远背弃。
然而,一切场景道具总是布置好了,只等着各个知情的不知情的演员走上台来后,这一场迷人眼目的大戏,便也终是要开始了。
容谦没有选择马上同燕凛疏远。
于公,他要先暗地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那些他选中的臣子们,并叫他们同意这计划——这得在他正式显出权臣样貌前完成。不然,一旦叫对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不怀好意,处处怀疑防备,麻烦可就大了。虽说日久自见人心,可这个“久”字,却不是他能耽搁得起的。
而于私来说,容谦也深知“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想想他自己一贯的良好形象,若是突然之间对小皇帝冷若冰霜拼命打压起来,可真保不定别人会怎么想。找御医来给他看病都是好的,若是碰到两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搞不好连鬼附身这种东西都能想出来。想到也许哪一天会突然有两个神棍上门来给自己驱邪,容谦就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的麻烦事,当然是能省则省,也正好顺便让燕凛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毕竟,真要一下子就折腾得太厉害了,对小孩子也不是好事。
有了这些想头,容谦自是毫不着急,一步一步,将计划推行得极是稳当。
他暗中联络了所有那些最急需的,要在他退出后马上站到燕凛身后的臣子们,用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逼得这些人一个个无奈地点了头。随后,又对自己的下属中,那些手握大权,若是不知情必对将来的行事有所防碍,性子又稳妥靠的住、断不会得了消息就乍唬唬跳起来泄了密的人们一个个分头交待清楚。小半年之后,终于将他们也都一一兑服了。
这段时间内,对燕凛这边,容谦同样没有放松。他交待太傅们,为小皇帝安排下更多的功课,叫燕凛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为他分神,同时自己也注意以政务繁忙为借口,尽管量减少入宫的时间和次数。这两样方法同时进行,安排得十分巧妙,等到小小的燕凛,终于发觉他和容相似乎已经有很久不曾长时间相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多半年了。
看着屏幕中忽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撅着小嘴的昔年自已,燕凛不禁一阵苦笑——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的,全是孩子气的不满。纵然觉得容谦冷落了自己,也再没往别处多想过,甚至,连觉得他不该如此的心思都没有,虽是寂寞难耐,也只是想要去找他,去亲近他,去撒娇罢了……当时的自己,万万不可能想到,这一切,其实是那个人早就设计好的剧情,自然更加不可能相信,那将是未来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里,一切悲伤与痛楚,误会与伤害的开端……
当年的那个自己,真的是很迟钝,很傻的吧?即使被那个人冷淡着脸色,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敷衍以对,仍然是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所以,才许久没有来陪伴自己,才心烦气躁得,把自己去找他视为打扰。
这样的想法只能用幼稚来形容。完全不会换个角度,转个弯去思考的孩子;因为信任,就可以完全不会去防备的自己,也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那个人更加放心不下,更加觉得,这样走下去是不行的,然后,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显出冷淡和疏远来,好叫自己懂得人心鬼魅,叫自己懂得小心经营,好在将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好自己的皇帝。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那样天真的信赖,其实才正是直指事实吧?相比之下,后来那个英明的君主,那个,真的认为自己被抛弃被背叛的自己,到底,又是开了眼,还是蒙了心呢?而那个人,当他终于看到,自己已经成长的,终于懂得去权衡利弊,终于把他当做了最大的敌人,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除之而后快的时候;当他发现,即使是得知了真相,自己也再不能用真心回报真心,就连对他,都要一再防备,一再辜负的时候……纵然是安心,纵然是认同,可偶尔,他会不会也在怀念,当年那个小小的、傻傻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心底里,想着,曾经那个……还能懂得善良和体贴,还能显出乖巧和依恋,还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全心全意,只为他着想着的燕凛呢?
不能去烦他,不能去扰他,克制着自己满腔的寂寞孤单,却还忍不住担心,这样繁重的工作,容相的身体是不是会累坏了——当初的燕凛,小小的一颗心里面,都是这样的心思吧?于是,逼着自己再回到书桌前面,继续读书、写字,不愿在这个时候,再让容相为自己担心,想要叫他欣喜自己的进步,想要……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能把那些政务都亲自就处理了,以后,也好再不让容相这样的劳累和辛苦。
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想的,那个时候,是真的这样盼的,那个时候……前生那个幼小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视那个人的辛苦为皇权最大的阻碍,一心防备;有一天,他成长的目的,会是为了用天地间最最残忍的手段,去加诸在那个人的身上……
前生的燕凛,不知道后世来生,自己会有如许之多的感叹,小小的孩子,也更是不能懂得,那大人世界里,种种施为背后隐藏着的关怀爱护的心意。燕凛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知道的,只是那个人,那个自他出生以来,就一直护着他,宠着他的容相,这会儿,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他的窗课还是那么优秀的,书也背得牢,字也写的好,写得文章,解得典故,教导他的太傅们都在赞他聪明。画画、抚琴这类杂一些的功课,他也全部学得很好,就连靖园也说,比起他同龄的几个表弟,皇帝是要优秀得多的。
骑射的功夫,他一样也没有落下。虽然还比不得那些大人们,但是,皇宫里,量着他身量养的小马,他已经能骑得很好,已经可以纵马奔驰了。上次去祭祖的时候,那一段坡地,他是自己骑着马上去的,就连那些小丘浅溪也一样走得很安稳,没有出过半点差错。那只活牲的祭物,更是他在皇家猎场里亲手射下来的,虽然只是养着的猎物,可是,当时大家也都说,皇上在这个年纪,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个时候,容相明明也没有反驳啊……
看着屏幕中前世那个一脸迷茫哀伤的儿时自己,燕凛不禁苦笑起来。
那时候的他,真的是很惊惶、很难过、很委屈的吧?明明是那么信赖的人,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明明以为,无论如何,总是会在那里,总是会疼着自己,护着自己,永永远远,都会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人,却在忽然之间,把自己推到一边,漠然转身离去。
不是没想过挽回,可是,他努力无门。
再用心写出的窗课,那个人也只会随手放到一边,口中淡淡敷衍着,再不会去仔细写下批语,更别说笑着夸奖他聪明能干。
等待一天才打到的猎物,兴致冲冲地送到那个人的面前,他却全不会当做一回事,随口说上一句“皇上打来的猎物,自然是好的”,口气中的不耐,却无论是谁,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那个小小的孩子,拼命动着脑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却怎么也不能将时光拉回到过去,拉回到那段美好的岁月。
他练字不缀,写到手腕酸疼甚至红肿,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人一眼的正视;他专心习武,为着将那样难练的招式学到纯熟,天子之尊,童稚之身,日日都摔得全身青淤,可那个曾把他放到手心里疼爱的人,却是连一声劝慰也再懒于给予。
不解!无助!小小的燕凛哭哑了喉咙,哭红了双眼,却仍然没有一点办法,拉住那个人,叫他不要离开……
当时的感情,一点一滴都还记在心头,纵然早就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但那样深的印迹,仍是抹之不去,如今一朝重见,便又浮起来,酸涩苦楚,仍如现时身受一般。
然而,心痛的感觉远不止此。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前前后后,得知了这么多背后之事的现在,这心痛虽然存在,却也已只能如记忆中的投影般,淡淡的附着在心上,而无力再延伸扩展了。那些从不曾消失的内疚、更深的悲哀和别一种心疼更是混在一起,沉默地梗在心口,叫燕凛甚至连再回忆那久远之前的感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怔怔地看着屏幕中发生的一切,一阵阵黯然神伤。
前生容谦那种种伤人的做法和外表的冷淡无情中隐藏着的拳拳心意,早在那一场惊天之变之后,就为燕凛所知了。其后的许多年里,为着这些,他自责且惭愧,内疚而感激,面对那个人的伤痛,更是痛悔不已——即使曾被明明暗暗地开导了许多次,即使后来他终是恢复了健康,即使……转世重新为人,这情怀也不过是藏得深了些,却从不曾稍有淡去过。
然而,他的感情,也仅于只这些了。以至于现在想起来,简直都要诧异,自己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如此的马虎粗心——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么多次的回忆中,他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竟连一次也不曾,为那个,在这许多年间不得不疏远自己的人心疼过。
不,说不心疼,似乎也不对。
对前生的燕凛来说,容谦受过的伤痛,一直是他至大的心病,而看过那以往三世的记录之后,他更是为了那个人疏远自己的原因而痛楚不已,就连想到他选择的不娶妻生子、甚至必须遣尽家仆的做法,燕凛清楚的知道,他也都是极心疼的。
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在看似无视着儿时自己的哀伤与寂寥,毫不留情地转过身之后,容谦的眼中,竟会曾有过那么深的心痛与怜惜。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疏远自己的时候,那个做出决定的人,也和被他冷落的孩子一样,是会觉得很疼、很疼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封长清曾说过,他用心写下的窗课,那个人看了,会笑得比太傅更加欣慰,然而,那干巴巴的说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眼看到那个人眉间眼内,仿佛就快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来得震撼,就更不要说,还有太多太多,从没有人告诉过他的东西。
那个,轻蔑着他费力打来的猎物,不接不取,不屑一顾,却会在回到家中后,欣喜地笑着,彻底不睡,暗中安排调度了人手,去保护他下一次可能的危险出狩的人。
那个,对他练出的一身红肿青淤,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却会在私下里暗暗皱起眉头,着紧地去寻着太医为他诊治,再在治疗结束后,细细询问他伤情的人。
那个,在最后一次,拒绝了他伸出的手,却在冷眼看着他离去后,急忙辗转安排人去通知靖园进宫伴驾,却还是放心不下,到底自己偷偷潜入皇宫,躲在不远的树后默默看着,直到目送着哭得昏厥的他被送入寝宫,才黣然长叹一声,悄悄离去的人。
那个……被自以为是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足够理智,绝不会为早就决定的事伤怀,而将其对自己的爱怜与疼惜,忽略了那么久的人……
苦涩,缓缓在心头泛起,顺着血管,渐渐流遍全身。燕凛微微眯起眼,嘴角处,不知不觉间,溢出了一个哭泣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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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筹谋
燕凛针对容谦的“战斗”,大约发生在傅汉卿来找容谦的两年之后。他满怀怨愤,悄然立誓,自以为发动得无声无息,一心只盼着要把容谦打败,好在有朝一日,叫这贼子再也不敢无视自己。
小小的皇帝,心高气傲地立下远大的志向,苦心隐忍地发奋图强。时空的另一端,已经做过一世帝王的燕凛,却看得忍不住连连苦笑。
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太嫩了!自以为小心谨慎,事事做得缜密,却不知一举一动,全都在容谦的掌握之中。
这倒也还罢了——毕竟这样的仇恨和奋起,本就是容谦一手设计来的,就算两人之间没有能力、经验与阅历的差别,也绝无瞒得过他的道理。真正叫燕凛摇头的,是自己那时候,简直藏不住半点心思。平时稍遇事端,神情举止间总隐有形迹显露也就罢了,毕竟还算是事出突然,掩饰不及,可连写下的窗课,也总是由着性子地发泄怒火,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现在想起来,莫说他当时小小年纪,几位太傅皆非自委,不该如此轻信,便算是心里极确定他们都是可靠之人,这窗课却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以那个人一国宰相又是辅政之臣的身份,若有心查看,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他这般屡次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将种种不当的做法,行得直如家常便饭一般,也就是容谦只是假意欺君,骨子里实在全为的是他,若换上另一个真的权臣,莫说日后政变,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他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呢?看着屏幕中一身戎装,身形笔挺地跪在帝座前的封长清,燕凛心中突然生出无力的感叹来。那个时候,还不足十岁的他朝干夕惕,日夜策划筹谋,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努力守护大燕的基业,虽然步步艰辛,想到容谦时更是仍难免要苦痛伤怀,但小小的心中,也未尝不是有些自豪自傲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真正的事实是,在最初的时候,他得到的全部便利,皆是容谦有意给予的;所有那些轻易就为“正统”而折服的人才,也全是容谦主动推过来的;就连那许多真正有野心的人的蠢蠢欲动,也都是容谦在暗中一力压下的……
燕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些事,他前生就早已知道了。可是,当初乍闻到这内幕时,他的一颗心被感动、愧疚与痛悔搅得慌慌乱乱,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那人,竟不曾往这方面多想过。直到此时心神镇定之下,样样直观亲见,方才想到,原来自己当年,竟是所见全为想见——莫说能力不济,实在于心境上也颇有不足了。
就是因为这样,那个人才急忙忙地,把封长清第一个调回到自己身边吧?看着屏幕中单膝跪地的新任禁军副统领,燕凛不禁回想起其在这一年中的履历来。
封长清原是军中的将领,昔年容谦带兵时,是其帐中一员副将。其人无甚急智,亦少奇谋,却是忠贞不二,性情也颇老成谨慎,无论多烦难的事情,交到他手中,虽不敢说办得胜人一筹,却也能不出任何纰漏——容谦此番首先就挑他回来帮助燕凛,正是看中了其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稳妥作风,此外,封长清高强的武功,也是容谦此举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了不着痕迹地回到燕凛身边,这一年多来,封长清实在是没少被容谦折腾。他忽而左迁,忽而立了功劳却又被明升实降,好不容易“走了门路“被调回京城,偏又只任得一个闲职。直到偶然一次御前操演的时候,因他仪容端严颇见威风,被燕凛一眼看中要到了禁军,才算有了个说得过去的正式职务。
然而,这并不是值得满意骄傲的职位。
本来,禁军统领一职正缺,以封长清的身份资历,就任此位几乎是板上定钉的事。只是容谦生怕有人起疑,故意做出刁难的样子来,最后竟只叫这位军中英才做了一名普通侍卫。直到半年多之后,封长清因为一次“意外”立下了大功劳,方才叫燕凛终于找到机会提拔了他,但最终也只能是做了个副手,正统领一职,最后还是落在了在一个一向谄媚容谦的人手里。
“臣为副职,行动自便,正可为陛下多方延揽……”
还记得在容谦离去后,封长清安慰自己的话。当时的自己,应该是点了点头吧?只是此时想来,这话却叫燕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封长清入禁军效命,本就是容谦的安排。早在他入京前,容谦便预先找了太傅,叫其在讲解军中事务时,刻意赞扬封将军忠诚有为才能出众,这才引起了燕凛的注意,有了后来他特意地在较场中点封长清入宫为禁军侍卫的事。而他副统领的职位,也是容谦早就定好的了。
在容谦的计算里,这任职事件原就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副统领的职务不甚扎眼,封长清四处活动时自是方便了许多,而中间的许多曲折,又显出其与自己不和,便也就可以叫燕凛安心了。
这些事,于如今的燕凛自早就是心知肚明了的,只是容谦倒还罢了,封长清却实在是个老实忠直的武人,没想到做起戏来,竟也能连一丝痕迹都不露。前生他听说之时,倒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重又想起,虽正在心情复杂郁郁之时,却忽然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
封长清是归附于燕凛的第一人,却当然不可能是唯一一个,事实上,他平日里的任务里,除去训练禁军和保护皇帝的正职,为燕凛暗中招揽各方人才,也算得上重中之重。因封长清自己是行伍出身,军中人脉既深且广,政权出自军权又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找起人才来,自然也就先从军方下手。
这件事,封长清办得极有效率,不过一年多时间,当年和他同级的将领,已叫他拉拢到了十来个。虽说他们皆是早就暗中得了容谦的嘱咐,也全都被他逼着点了头的,但容谦威望既重,于部属中又颇得爱戴,这些人心里头,毕竟都是极不愿意看到他自赴死路;而燕凛偏又只是个孩子,便是天纵英才,能显露的也是有限。因此上倒是多亏了有封长清一力担保、屡屡劝说,才不至于有许多人举着影响国运这样天大的旗子,将皇帝尚幼,燕国不可无容相这样的话来搪塞拖延的窘况发生。
自己最大的弱点,燕凛一向便是深知的,对空有才华气度,却总因面嫩无威不能得显这一条天然的防碍,他也着实是无奈已极,因此最初的时候,便也未期待过这样快就能收服这许多人。眼下见了如此的成绩,真是喜出望外,虽然不知道幕后还有这许多曲折,却也已极认可封长清的功劳,更将之视为除史靖园外的头号亲信,甚至因着后者也不过大得自己两岁,尚难堪大任,此时燕凛对封长清的重用,着实还在史靖园之上。
只是话虽如此,燕凛却也不能光指望着封长清一个人——一来一个人的人脉毕竟有限,二来时间上也不允许。况且帝王之术,首在制衡,若是日后除了容谦,却养出另一个权臣来,岂非是得不偿失了?燕凛虽然信任封长清,却也深知这个道理,绝不可能放他一家独大,毕竟对为君者而言,唯有防患者未然,不信而信,方是长久保全之道。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当年燕凛晕倒又醒来后,史靖园安慰他时说的话。当时史靖园说了很多,却只有这一句,被他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纵然忠贞可信,岂能保证日后就一定不会生了二心?眼下虽然恪守臣格,若大权在握,天长日久,谁又敢说就不会变做骄横跋扈?连那个人……连那个人,不是也变了吗?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看着屏幕中,为着南宣城守将叛变一事,当众冷然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燕凛的心中,已经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微皱起眉,凝眸盯住容谦那听如不闻,仍就淡定自若的脸,一时间心头一片痴痴然,几乎不知是何感受。
人都是会变的。这样的事实,那个人,应该比他更清楚吧?一世又一世的经历,一个又一次的伤害,所有的信任、依赖和眷恋,所有在当时看来坚如磐石的感情,在时光的冲刷下,最后都渐落成灰。所有的对他说过要靠着他,要护着他,要伴着他的人,所有他曾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对象,最后都将他一把推落死地,在那满地的鲜血中背转了身去,再不肯稍有回眸。
人都是会变的啊……可变的,究竟是谁呢?
那些转眼就背弃他的皇帝们……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来指责吧?明明,都是一样的……
忘了儿时的恩义,忘了曾经的情份,忘了幼年那个人对自己所有的保护与宠爱……如果说,这还能用不知道那人的良苦用心,是在误会中做了帝王不得不为之事来辩解的话,那么,以后呢?
以后,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以后”,而是,若没有那些变故,就一定会发生的以后,是那个人准备用他自己的名誉、未来和全部的心血硬生生为他挡住的以后,是……纵然自己多么不想承认,多么想要否定,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欺骗自己说,那将是不会到来的……以后……
会做些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早在之前看到那人一席绯衣,瞬间意识到他不光是自己的“容相”,还是大燕帝国的权相的时候,这颗心将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将会如何做,就已经很明确了吧。
真正的背叛,真正的舍弃……一切再不可能挽回。
当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之后,当所有的温情渐渐褪去,而他也已习惯了一个帝王的身份的时候,如此名高功大,文武兼备,又是那样的身份地位的容谦,叫他——叫燕国的朝堂之上,如何能容得下?
容谦不比旁人,是一手护他长大的托孤辅政之臣,这样的资历,叫他连想要平衡保全都不能!况且,那时候……就连到了今日,燕凛也不敢说,若没有其间种种,而直接就到了那时那步,他……还真的一定愿意去保全……
他不能也不屑欺骗自己,因而唯一能确定的,竟恰恰是最残酷的现实——若真是留不得,便只有除去——那就是他,是燕凛,是大燕国的皇帝会做的选择!
无可辩驳。
僵着脸,燕凛唇边的笑意悲苦如泣。
人都是会变的……其实,自己亦如是。
前生,燕凛能将这份感情坚持下来,并非是因为他的坚定不移,而只是……只是……只是那个人用对自己最残忍的手段,绝了他必须要去选择的可能,叫他不必去变,或是,不必去发现,自己,其实是会变的。
在他那样幼稚的以为,世上最爱他的人变了,并为此仇恨的时候,其实,那爱只是幻了个身形,叫他再也看不到罢了,而在他无知无觉的地方,那个人的关爱,却是在更加妥贴深切地包围着他,始终如一。
真正不变的,真正会变的,其实……
燕凛默然一声叹息,只觉得胸口处酸痛无限。
在容谦的一力打压之下,燕凛极艰难,但也极坚实地成长着。渐渐的,朝堂上那些汹涌暗潮,他用不着有人讲解,便也都能一一看出,连如何利用臣子们的矛盾,权衡制约,也都有了初步的想法;说话行事间,更慢慢变得滴水不漏,象那种凭着一时意气便做出不当言行,或是临着重要的场合,有了急变而不知如何应对的事,已是渐渐不再有了。
容谦暗中为他安排的投诚之人,此时已全数到了他手中,虽说其实中仍不免有容谦请托和封长清情面的成分,但从心底之中,这些人也皆是认可了燕凛做为君主的才干,真心地服了他,愿意辅着他成为一代明君,为大燕开出一番不世伟业;而他自己暗中搜罗到的人才,也越来越多,并且在他的想方设法之下,都渐渐扎到了各部最下层却最重要的职位上。
燕凛这许多暗中的做为,早在容谦的关注之中。那些燕凛以为最最隐密,外人绝难知晓的情报,其实隔三差五,就都会顺着各种渠道,极详尽的出现在容谦的手中。
知道曾为他的无情和冷淡深深伤到的孩子,再不沉浸在寂寥哀痛之中,而将全数的精力移了开来,振作反击着,每个举动都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朝气,容谦总是会不自觉地显出宽慰的笑容。看到这个他累世以来最最得意的学生,一步步的计划越来越周密详尽,一次次找到的人才都确实可信可托,他更是会忍不住得意万分。有时候,甚至会对着那写满要如何如何对付自己的情报,惬意地伸出食指,轻轻扣着桌面打起拍子……
这样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诡异行为,在容谦的身上,偏偏极其的和谐,极其的合情理——为燕凛的舒怀而喜悦,为燕凛的成长而欣慰,固然是他长久以来刻意制定执行的计划,其实,却也正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愿望。这样的感情,纯然发乎内心,也自然形发于外,对燕凛这样熟悉他的人来说,如是心思情义,纵然隔着万千星空,不能字句尽解,也实在是一望可知的。
这样的认知,自然叫燕凛心中酸涩痛楚,自责悔愧。往往屏幕中的容谦越是怡然自若,控制台前的他就越是唏嘘不已。只是,眼前种种,前生中燕凛早就有所耳闻,之前又是几世记录看过来,无意中于心理上也算是做足了十万分的准备,况且他此时的些许想法,根底上说起来皆是两世的心病,虽然眼下一次次重复,每回都难免要想得更深广些,却总不如新生了悟那样,晴空霹雳似的直砸下来般震撼。燕凛一世为君,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纵然心头杂陈百味,倒还不至为此太过疼痛,眼下他的心情激荡,认真论起来,倒有一半是因着之前解透了自身无情的缘故。
既是打定主意要叫皇帝诛了自己这个权臣来立威夺权,容谦自然不可能干等着燕凛自己一步步慢慢成长——时间一天天过去,离燕凛亲政的年岁,已经没有多久了。
容谦少年即入朝堂,素有能名,代少帝主政之后,更是在数年间平内斗,除外患,修水利,广桑田,兴学政,盈库府,架桥修路,整国强兵,将原本积弱的燕国带得日渐强盛,再加上他为人素来谦和宽厚,在官场民间,朝臣部将之中,威信皆是极高的。
这样的个人威望,在以往治政治军之中,曾带给过容谦不少好处,只是如今这情况,倒反成了他计划的阻碍。好在容谦对此早有准备——他掐准了时机,悄然重施故技,如同对燕凛一样,于不着痕迹间,逐渐毁损起自己在人们心中的良好形象来。
慢慢地,燕国的朝臣们发现,以往那个风华高绝的容相变了,他上藐君王,下疏部旧,骄奢专横,隐隐间,竟是渐有了夺位之象。察觉到了这一点,群臣们心痛叹息者有之,愤恨不已者有之,洁身自好者有之,心畏容谦势大只图和光自保,甚至贪慕权势趋附奉承者,亦是大有人在。
对着这种种复杂情势,容谦也不动声色,表面上,仍是做着他图谋篡位的权相样子,暗地里则察形忖势,将一切计划进行得按步就班。而做为这场“战争”的另一方,燕凛面上也是一副对朝中一切视如不见的样子,只暗中更加紧着实行他的夺权大计。
知情与不知情的双方,在朝堂上维持出微妙的平衡局面,不知不觉间,燕凛已到了亲政之龄,而容谦的三十六岁生辰,亦是一天天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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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凌迟
看着容谦跪在地上,淡然地说着“遵旨”,燕凛只觉得悲凉怅惘,一时间,心头竟是无限黯然。
容谦此时犹保有的这份悠然,在前生那时候,曾是最叫燕凛恨得透了的。想到自己精心策划,要于这样日子里,将他瞬间从三十三重天直打落到十八层地域的圣旨,竟被如此视若等闲,他心底的愤怒,就如浇油烈焰般熊熊燃烧着,怎么也不能平息。愤愤然之下,燕凛调了数以千计的连环弓弩将相府团团围住,更特意找了平日里最趋奉那人的大臣去宣旨将他关入天牢,结果却还是一样——那人竟是轻描淡写地笑着,叫他快些将自己行刑……
如今燕凛已知道,在那满不在乎之后,隐藏了那个人怎样的决心。看着他那样平静地接过自己一道道无情的旨意,想着他早就遣出府外的所有下人,只觉心头阵阵抽痛不已。
这份疼痛,当他看到史靖园前往天牢时发生的事情后,更是上升到了极点。
容谦被关在天牢里,因是重犯,又是人人知他武功高强,为防有失,早在他身上加了极重的刑具,单单是身上的巨枷,便足足有二百斤重,更不必说身上还有数条粗大锁链子,锁得他行动不得了。
若是换个文弱官员,被如此关上这许多时日,只怕不必等处刑,自己就已然要一命呜呼,只是容谦内功既深,外功又扎实,竟是混然不把这些当回事,倒是燕凛此时看着,又是悔愧,又是心疼,几天看下来,已是不知难过了几回。又兼着心中反反复复,总要想到不久后的那一场凌迟,担忧和痛楚混在一处,竟是早就忘了当年曾叫史靖园来传旨的事,直到画面中,自己前生的那个好友进了牢房的门,方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却也仍然没有太放在心上。
当年,燕凛命史靖园将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皆向自己禀报,虽然得到的结果,只是一句极粗疏的“自知罪大,情愿领死,只求皇上免除凌迟之刑”,他却并未起过疑心。就连后来知道了容谦的心意,也只道他是爱护自己,生怕事情拖久生变,宁可速死,却没想过,史靖园竟瞒下了他这许多事情。
他不知道,对着凌迟的命令,那个人会露出了那样惊讶的表情。
早在前生,燕凛就已经明白,虽然自己做过那么多过份的事,容谦却从不曾恨过自己,而今生看到的一切,则让他了解了,那个人的风清云淡背后,其实有着许多的伤心往事。但无论如何,容谦在燕凛的心中,一直是镇定自若的,如果他愿意,在神情间,总可以不露任何破绽。然而现在,当着史靖园,他愕然着说:“不会吧”……
一时间,燕凛几乎不能分辨,这样外露的情感,是因为容谦心里已经放弃了他这一次的生命而再无意去掩饰,还是他一心惊讶着自己的决定、只顾着在为自己的鲁莽担心。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心中,究竟更期望着容谦的行为是出于哪种感情,只能听着容谦以要遭受这天下最残忍刑罚的人是别人般的态度,一句一句,平静地分析着,指出这决定中的种种失误……也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痛彻心扉。
容谦说,“我知道皇上想要杀我”。
他还说,“皇上要亲政,皇上要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稀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样平静的表情,那样仅仅是好奇地追求答案般的口气,叫燕凛略有些不合时宜地再次意识到,前生那个如此强大的容谦,终也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的同时,也叫他战战兢兢,几乎要胆怯得不敢去推测那个人此时的心情。
“一点也不稀奇”,是不是因为前生数世,那个人已经遭遇过太多同样的经历?“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又是不是代表着,他对这样的命运,以及自己的残忍绝情,都早已看得太清?
很不想承认的现实,然而,无可反驳……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燕凛默然不语,只静静地听着,屏幕中的那个人,继续谈论着杀死他自己时,最有效率、该使用的办法。
暗中处死,留得全尸,推说急病身亡——既不损先帝之德,又不留苛酷之名,容谦提出的办法,确实是最好的。事实上,来传旨的史靖园,之前就给燕凛提过这样的建议,甚至连燕凛自己,若不是太过执着,任着性子行事,也肯定会下达如是的命令。
可是,说这话的人,是容谦——不是下令施刑的人,不是冷眼旁观的人,而是……马上就要遭受这人间最残酷的刑罚的人!
喉头的肌肉渐渐僵硬,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变得深重紧涩了,盯着那个一身囚衣一身枷锁,却风清云淡侃侃而谈的人,燕凛只觉得一波波酸楚的海浪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突然,一个词在他听觉的世界中炸响惊雷,那爆炸如此之大,一瞬间,震得他的身子都不禁一晃。
鞭尸!
那个人……他……建议史靖园,为了让自己出气,在杀了他之后,可以再虐待他的尸体,可以斩首,可以切片,可以……鞭尸……
记忆在瞬间回流,那春花似锦中,淡淡然笑着倒在地上的人影重又浮现在眼前。燕凛不知道,那个人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否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又或者,是在他说完之后,便也回想起了容允那一世的结局。
只是,无论容谦的话和他的过去有没有关系和有什么关系,此时的燕凛,都已经无暇去考虑了,屏幕上,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曾想到过会在出现在容谦脸上的神色,此刻,正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看着史靖园惊呆似的表情,容谦那样详细得近乎唠叨的分析,忽然便顿住了,接着,他笑了,一如往日清淡,却平添几许失落:“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画脚,实在有些可笑……”他语如叹息,幽然缈缈,轻飘得直如浮羽飞絮,落在燕凛心头,却似有千万斤重,只砸得他脑中嗡然做痛,胸口气血翻涌,连身子都要坐不住了。
原来,那个人,曾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他这一道命令,曾经叫他这般……意、懒、心、灰……
只有一瞬间,确实,这样的失态,这样的哀伤,这样颓然放弃般的心境,只在一瞬——可是,这样的人,是容谦,是那个人啊!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乐观豁达的,世间纵有千万般烦心事,仿佛也从来都不能叫他萦心。就算是现在,看尽了这几世三生以来,他也会伤,会痛,会逃避,可那些,若非事出突然,便皆深深隐隐,恐怕,藏得连他自己也不知。却是何曾见过,他一手安排一切,万事全在掌握的时候,只为一个小小的出乎意料,便如此明白、如此全不遮掩——全不能遮掩地——在一个外人的面前,这般笑,这般说……
原来,他的一道凌迟之命,早在动刀之前,便在那个人的心上,划了这么深、这么狠的一刀么?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这样……
燕凛怔怔地看着屏幕中的容谦微微笑一笑:“……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暮然间,只觉眼眶一阵酸涩。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从心口涌上,漫然欲出……
除了史靖园离开的当天曾显现出短暂的郁闷状态,甚至嘴唇明显地轻微蠕动着,叫燕凛一看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在暗里抱怨自己,并为此在难过之余也实在禁不住微微有些好笑之外,容谦在天牢中的态度,始终是平和的。那样自若的态度,若不是眼见着墙上的霉斑、地上的稻草和他囚衣重枷的形容,简直要叫人以为,这里并不是阴冷的牢房,不是走向死亡的起始点,而是他呆惯了的相府书斋了。
容谦的这份满不在乎,一直到行刑的那天也没有改变。在极安稳恬然的睡过了刑前的最后一夜后,容谦几乎是以一种享用的态度,将那顿勉强称得上象样的“最后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而后,他随意自地地呆在那,任狱卒将他的上衣扒去,将他押上囚车,自始至终,表情不曾动摇过一丝一毫。
只是如是的平然,丝毫也不能叫燕凛轻松起来。莫名地恐惧与酸涩的酸楚,呼吸般,一紧一松地包裹着他的心脏,这感觉并不甚强烈,只是绝无缝隙,且连绵不绝,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将它止住。
不过燕凛也已没空去管自己那理当会有的感受了。他紧紧盯着屏幕,不肯稍交双睫,满眼满心,便只是那个人脸上那似曾相识的淡淡微笑,和他唇角处逸出的,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的叹息。
行刑的过程中,容谦的脸上,没有过任何伤痛的表情。这一天一百刀的凌迟,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只是那样微笑着,有时还抬起头,看一看头顶上的白云与蓝天。甚至,连他脸上那隐隐流露出些些忧伤的笑意,也仿佛是要与这天和云融为一体似的,淡泊清浅,悠远宁然……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微笑,衬着他满身流出的鲜血,和刑台上掉落的、满地的碎肉,竟极奇诡的显出一种异样的夺目之美来。
只是,这美注定是无人欣赏的。
前生的这一天,站到皇宫的最高处,遥想着行刑场景的燕凛,曾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往刑场,每隔半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接到这些飞来掠去的高手的详细报告。
即使到了今天,燕凛也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些传回的消息中,原本过节般欢庆的围观的百姓,是如何被容谦那极度的平静无波,弄得从激动到无趣再到惊惧;他也还能记起,那些久经训练,早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密探们,随着回报次序的推移,是如何一个比一个更苍白了脸,颤抖了声音。
至于……他自己……
极苦涩极苦涩地笑着,燕凛微微闭了闭眼,一瞬间,几乎不敢去正视,自己心底深处,那一抹穿越了千万星空的鲜红。
无论是在法场上,还是回到天牢的路途中,容谦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燕凛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又回到囚车中的容谦,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强行忍耐的迹象。
在法场的时候,他是在和小楼进行通讯吧?如今的燕凛,可以确实地明白,容谦能如此平静地忍受这人世间最痛苦刑罚,很大程度上,是因着这通讯调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在短时期内将痛感隔绝的缘故。
这样的结论,叫燕凛略微有了一丝欣慰——至少,那个人承受痛苦的时间,总是稍稍少了一点的。只是这样理由的欣慰,绝无法将他的自责减却一丝一亳。
他亲眼看到,在牢房里,容谦是怎么样地痛楚。
那是他曾想象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亲眼见到过的情景;是他纵然想了无数次,却仍在这亲眼见到的一刻,被强烈地冲击打得摇摇欲倒,真的体会到无数戏本和小说中形容的,“好似万把钢刀刺在心头”是何种滋味的情景;是他……几乎忍不住,要软弱地希望永远都不必看到,却清楚地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必会忍不住,在心头一次次回想的情景……
屏幕中,容谦脸上的肌肉,因着极度的疼痛,而绷紧、痉挛和扭曲,表情再不复平素的从容淡定,眼光中,也已不见了往日的宁静与平然,他张着嘴,呼吸短促而急迫,抽气的声音以极快的频率传来,和那完全不加抑制地,连绵不断地痛苦呻吟一起,一声声敲在燕凛心头,合奏出一段以鲜血为名的坎佐纳。
半晌之后,这乐曲中加入了新的元素,低沉地,却是清晰可闻的咒骂,忽然自容谦口中一连串地涌了出来。
“臭小子”、“死小孩”、“小混蛋”、“别扭的小屁孩”……极具特色的词语,让燕凛可以毫不费力地知道,容谦这一长串没有主语,也没有后续,完全只是短语的咒骂的对象,正是当年的自己。
说是咒骂,其实容谦这些话并当不得这样的称呼,认真说起来,最多也只能算是抱怨罢了——这一点燕凛知道的很清楚,就象他完全明白,这并不代表容谦在怨恨,而只是,他在疼极了的时候,忍不住要发一发脾气。
这样的认知,让燕凛忽地心头一酸。
即使被自己下令凌迟,那个人也从不曾真正怨恨过自己——这件事,早在很久以前,燕凛就知道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看到自己的命令,曾叫容谦如何心痛心灰的时候,他才会那样受到强烈的刺激,甚至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忍不住,那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燕凛曾经以为,或者说,他曾经期待着,因容谦的宽容而反倒产生的加倍的自责,至少在那场惊天巨变之前,可以到此为止。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带给了容谦怎么样的伤害和苦难,而相比之下,容谦的“咒骂”又是多么的轻描淡写的时候,他才终于知道,那一次,并不是某个阶段中唯一的节点,而只是漫漫荆棘长途的开端。
看到成群的老鼠从暗处涌出,燕凛不禁一呆,一瞬间,连那始终翻涌在心头、似是永无止境的悲悔情绪都顿住了——牢房这种阴暗湿冷、少有人来往、又多血肉之食的地方有老鼠,固然是极符合常识的事,可他前生是养尊处优的皇帝,今生又来到这一个物质生活丰富到极致、且早就没了那许多酷刑的世界,如今这般场景乍现眼前,叫燕凛在骤然之间,简直都要找不到真实感了。
然而,这不是故事,而是和那人身上不断渗出的腥红一般,残酷已极的事实。在一刹那的呆滞之后,燕凛的心头,悲哀的感觉反而愈加浓重。
他听到容谦毫无风度地惨叫,看到他闭上眼做出凝力的姿势,却又象在听到什么之后,一脸无奈地放松了身体,他甚至能推断得出,刚才打断容谦发力的,十有八九是小楼的紧急提示……然后,这所有的一切,一样样叠加起来,诱惑来那名唤自责的蛊虫,比往日更加凶狠地,啃噬着他的心。
前世里容谦那高华的风度,给燕凛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虽然见过那人私下里极随意的样子,虽然后来他伤重治疗之时,亦有过种种狼狈已极的惨状,但此刻,要他眼见着这个自己心中至珍至重,就连在几次入世惨死中,都不曾失却过起码尊严的人,竟到了如此境地。燕凛不禁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滚油煎着一般疼痛。
相比之下,连不久后在前生自己的授命之下,一群人跑到牢房来为容谦洗盐水澡这件事,因着是久远的心病,且又亲眼看到,容谦本人也对这些老鼠惊惧无奈,以至对这本应是常人难忍的痛楚表现出那样的激动与欢喜,似乎也都变得不再象以前那样,有着烈性zha药般致命地杀伤力了。
不过,这也只是相对的,甚至,燕凛不得不怀疑,胸口处不再那样疼得将要窒息,到底是因为自己因已渐渐习惯而冷下了心肠,叫这疼痛也趋于平缓,还是,这一颗心,已经疼到麻木。以至于,连亲眼看到自己的残忍命令,造成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亲眼看到,那个人,在盐水的粗暴冲洗之下,全身复又渗出鲜血,亲眼看到他疼得眼角唇边皆隐隐抖动,全身的皮肉都在轻微痉挛,却还是一声不出,脸上显出欣喜笑容的时候……仍然一无所觉,一无所感,整个胸腔中,没有丝毫地惊悸与疼痛,有的,只是深冬日子里,朔风呼啸着,穿过苍茫空谷般的森寒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