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了整衣衫,慢慢走过去了。心中忐忑不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将先前一事搪塞过去,却听到淡淡声音:“回来了?”
“嗯。”
“回来了那就进去吧。”竟是没有半分追问意思。
顾雪衣不禁松了口气,能够如此揭过最好。他想到先前见傅少棠送别农户主人,道:“公子在说什么?”
“问他从这里怎么去君山。”
“公子问到了么?”
“走水路却是最快捷的,陆路要多上天。”傅少棠见得顾雪衣神色,心下了然,“你想走水路?”
顾雪衣点头。
傅少棠淡淡指出现实:“我们没有船。”
顾雪衣提议:“可以扎竹筏,这山上有许多竹林。”
傅少棠看他一眼,道:“你扎?”
顾雪衣不说话了。
傅少棠心想他这个小胳膊腿儿,只怕一根竹竿都抬不动。当下心中一动,挑起眉毛,道:“我教你一篇心法,虽然你的资质练不出来什么,但多少改善体质……”
话音未落,便被直接拒绝:“我的体质不需改善的。”
傅少棠道:“便让你一步三喘气,一里三休息,这么慢吞吞地爬么?”
顾雪衣卡住,不知晓如何回答,最后只得低头,摇头。
他这个动作做过千万遍,此刻当真是熟稔之至。傅少棠根本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思及自己前日握住他手腕时探到的脆弱经脉,道:“这是渊山最基础的心法,向来都被用来做体质改善,最温和不过,你若学会,多少温养一下经脉。”
他原本一腔好意,须知渊山心法精妙非常,便是傅少棠此时提到这一篇,也是特意为他选出,对顾雪衣只有好的,没有坏的。然而事到此时,顾雪衣反应,唯有摇头。
那少年就在他身前低垂着头颅,掩盖所有神色,唯余漆黑发顶。
他心下微恼,扣着顾雪衣的手腕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力道。顾雪衣吃痛,轻嘶一声,却还是不肯抬头。
傅少棠紧紧扣着他,漠然道:“你到底学,还是不学?”
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顾雪衣,若是顾雪衣再度拒绝,他也不会再有耐心。人人皆有骄傲,傅少棠确然想试他一试,然而顾雪衣若是不愿,他也不会强行逼迫。
渊山传人,尚还未沦落到强逼他人的地步。
或是他语气太过漠然,顾雪衣猛然抬头,眼里出现一丝惊惶,道:“公子,我愿意学的!”
傅少棠轻轻挑眉,现在,却愿意学了么?
先时拒绝太过彻底,此时又猛地改口,其中差距,未免太大。
顾雪衣定定看着傅少棠。他少有这般举动,通常都是将自己遮掩到暗处,似乎他与生俱来,便会稀释自己的存在感。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无奈,或者是苦涩的神情,又将头低下去了:“我愿意学的,只是……公子你不要嫌我驽钝才好。”
驽钝?
这世上千千万万,有谁敢说自己真正聪慧?不过在某一处有所擅长而已。明月楼上,顾雪衣故作小人姿态,傅少棠却不信,这少年当真如此蠢笨。
然而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心法并不难,只是渊山上最普通的一种,常常被拿来,当做入门之选。渊山入门心法繁多,傅少棠却特意挑的最适合调养身体一类,左右不过于体内锻生一枚真气种子,流走周身,将经脉视作枝干叶蔓,用以滋养。常常是以修习者自身凝聚真气锻生一枚种子,他知晓顾雪衣体内无半分真气,是以还自己锻生了一枚,度入他体内,却也无半分变化。
傅少棠不过才说一遍,顾雪衣就将心法完完全全记下来,甚至已可复述,一字不差。他再讲解时,少年分明也是听懂了的。
然而运行真气时,顾雪衣却没有半分起色。度入的真气若石沉大海,沿经脉游走一周,便已消失,连带傅少棠度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也沉入丹田,没有半分动静。
“没懂么?”
顾雪衣摇摇头,又点头,两般反应截然不同。
傅少棠伸手探着他经脉,又将体内真气凝结了一枚种子,打入了他体内,同时一声清喝:“运气!”
顾雪衣一个激灵,傅少棠打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便开始沿着经脉行走。傅少棠手探着他经脉,因此对于真气运行了如指掌,自己手下这具躯体内,真气运转正是按照心法上记载,没有半分差错。然而行走一个周天之后,再入丹田之时,却诡异消失了。
一切又复归最开初之时。
顾雪衣低着头,不敢看他,傅少棠却想起来一开始时,少年拒绝的那般斩钉截铁——怕是在这之前,他自己就知晓了这结果。
沉默里,顾雪衣似乎有些惊惶,又飞快抬头,小声说:“……公子,对不起,我做不到。”
傅少棠蹙眉。
或许是见得他神色,顾雪衣紧紧捏住了他衣角,指节都变得青白:“公子……是我没用,学不了武,但是我还会做其他的。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他眼里三分凄然七分慌张,倒像傅少棠真的会赶他走一般,如同惊弓之鸟,却不知是遭遇什么,方才变成如此模样。
傅少棠看他捏得几近变形的指节,心里一软,叹气道:“嗯。”
这般孱弱而脆弱的身体,终其一生,顾雪衣不可能学半分武学心法。虽说世上十之,都是不通武学、灵力的普通人,然而他一心一意想去小镜湖,又怎会只是一普通人?
顾雪衣一声苦笑。
他将那功夫记得清清楚楚,也将傅少棠的讲解记得明明白白,他也非常努力的想要借助傅少棠那一丝种子的力量,在体内修炼出一股真气,哪怕再微弱也好——却始终没有成效。
沧陆上能有多少人,能亲耳听到渊山传人讲解心法?须知渊山一门上上下下也不过两手之数,几可与那碧空涯媲美。
然而他得渊山传人耐心教导,却无一点成效。
在尝试前心中便有了预想,此刻,只不过将那丝原本就不应存在的希望打碎——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先天所限,非关其他。
顾雪衣捏着拳头,指甲入肉,划破肌肤,却不自知。
傅少棠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歇息了吧。”
顾雪衣利索地爬起来,逃避一般,捞着床被褥就要滚到床下,道:“我就睡在公子床下,公子夜里要起身了叫我一声。”
傅少棠直接把他扔了回去,道:“你要是躺地上,明天就等着全身痛得不能走路罢。”
他将顾雪衣裹成的铺盖卷儿直接扔到了里侧,自己则是到外侧躺下。两人都是男子,原本也不需要这么讲究,傅少棠心里并不在意。他心里从未有招收仆从的想法,也从未将顾雪衣当做仆从一类人。
他已窥测颇多,只怕这少年到得小镜湖,还会遭一番劫难。
而他所需做的,也不过是遵守承诺,将少年带到小镜湖罢了。
夜深人静,万家鼾声。
顾雪衣轻轻侧过头来,小心翼翼看着傅少棠。
这几天相处后,他突然发现傅少棠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冰冷,在明月楼内看到的那个疏离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仿佛只是个假象,唯有那一截飞掷的檀木、那双替自己包扎伤口的手,才泄露了一点点真实。
他何其有幸,见过了表象下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