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到来,早晚还好,正午时分的日光就毒辣得很,且无一丝清风,侯府里的花草树木皆被晒得蔫头耷脑的。
晏晓梵几姐妹原本需要一整日都跟着教养嬷嬷学习,如今只在晨间学两个时辰便罢,其余时候则呆在自己的院子里避暑。
这日,侯府里给各院发放冰块,梵语居得到的份例明显比往年多了一倍,来送冰块的两名小厮一边拿着汗巾子擦汗,一边笑道:“这是夫人命我们送来的,一部分是给二小姐的,一部分则是给二兰姑娘的,以后日日都会送来!”
除了艾澜以外,晏晓梵和甜杏她们皆感到惊讶异常,她们一直知道艾澜得罪过夫人陈氏,陈氏对艾澜是厌恶至极的,哪回见到都阴沉着脸,恨不能吃了艾澜,如今这又是闹哪般?
不过,让他们惊讶异常的还不止这一件事,这之后但凡晏晓梵这个主子有的,无论是新做的云水绡纱夏裳,还是戴的金银头面以及各种最新款的珠花饰品,亦或是护肤保养用的胭脂水粉香露面脂等,艾澜都有,而且艾澜如今与晏晓梵一样每月有二十两的月例银子可领。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察觉到艾澜貌似已然成为了梵语居的第二位主子了。
相较于外人的羡慕嫉妒恨,熟知艾澜的人却都隐隐感到不安,不知陈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日,陈氏的乳娘陈嬷嬷亲自到梵语居来请艾澜,一脸恭敬的慈善笑容,与往常的高高在上截然不同,朝艾澜行了一礼说道:“二兰姑娘,夫人有事要请您过去添香园一趟!”
艾澜此时正替小白剪毛,天气热了,小白的毛又长又密,热得趴在地上不愿动弹,只伸着粉红的舌头呼哧喘着热气。
“嬷嬷,夫人可说了是何事?”
艾澜头也不抬,将小白身上、面上以及尾巴上的白毛剪短,只在脑门留了一撮,拿着木梳细细梳好,用青色的绸带系上,并随手从针线篓子里翻出一枚银色顶针改造的迷你发冠箍住那一撮毛发,完成后,拍了拍小白的脑袋,小白便懒洋洋地站起身,经过陈嬷嬷时,斜睨了陈嬷嬷一眼,而后大踏步离开门廊朝院外走去。
那一瞬间,陈嬷嬷有种见鬼的感觉,小白无论是头上束着的银色发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睥睨眼神都让她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像谁,直到艾澜随着她来到添香园,而她瞧见一身宝蓝锦袍,头束银色发冠的侯爷晏苍雄时才恍然大悟。
陈嬷嬷的眼皮不自禁地跳了跳,下意识地就朝身后的艾澜瞄了瞄,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心里却觉得艾澜养的那条狗的神态真真个神似晏苍雄。
见艾澜来了,陈氏不等艾澜向她和晏苍雄行礼便笑着让碧柳端了绣墩给艾澜,而晏苍雄更是罕见地对艾澜和颜悦色起来。
陈氏问艾澜近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尽可以说出来,她一定想方设法地让艾澜满意;而晏苍雄则是问起艾澜的箭术,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艾澜射箭,但听他那夸起艾澜来异常顺溜的说词,任谁都觉得自然真诚毫不做作,尤其是他还将自己儿子晏初旭近来的上进归功于艾澜的督促和鼓励,最后说着说着竟将艾澜和晏初旭、晏晓梵归为同样的地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自己一直很喜欢艾澜,私心里早已将艾澜当成了亲闺女看待。
晏苍雄话音才落,陈氏便闻弦音知雅意顺着晏苍雄的话,要收艾澜为义女。
艾澜早已看透了陈氏与晏苍雄的心思,自然明白他们此番作为背后的目的,面上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忧伤:“侯爷与夫人对二兰的厚爱,二兰实在是倍感荣幸,不过这收义女一事,二兰是断不敢答应的,至于原因,实在是……唉,不提也罢,还请侯爷与夫人见谅!”
“哦?不知二兰你能否说说原因是什么,说出来或许我们能给你解决也未可知,你说对不对?”陈氏接收到晏苍雄的眼神提示,依旧笑得温婉可亲。
艾澜抬起头看了看陈氏,转而又瞄了瞄晏苍雄,一脸难以启齿的无奈,摇了摇头:“夫人,您就甭问了,奴婢怕说出来影响不好!”说着还苦大仇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是吗?你倒是说出来听听,本侯替你做主!”晏苍雄挑起如剑的英眉,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了,但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嘴脸。
陈嬷嬷瞧见了晏苍雄的神情,再一回想艾澜养的那条宠物狗小白,忽然就被触碰了笑点,急忙别开脸,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忍得极其辛苦。
闻言,艾澜似是稍稍松下一口气,但面上愁绪仍在,吞吞吐吐道:“就是……奴婢在被卖入牙行之前有……凶名在外……”艾澜见陈氏和晏苍雄听到“凶名”二字时情绪有所波动,但却故作不以为然的模样,于是低敛眉目顺溜地将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陈氏和晏苍雄听完后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将艾澜从头至脚打量了好几遍,虽然不全信,但又不敢不信,刚出生便死了祖父祖母,两岁时死了叔伯,四岁时又死了父亲,唯一的哥哥也病重在床,母亲无力抚养兄妹俩,忍痛将她卖了,然,才刚拿到她卖身的银钱,哥哥就等不及咽了气,母亲一见登时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走了,后来无意间遇到一卜卦老先生,说她命带凶煞,专克亲人……
如此命相,确实挺邪乎的,陈氏和晏苍雄立时罢了收艾澜为义女的心思,脸上挂着更为伪善的笑容,心里想着在金钱物质方面多多补偿一下艾澜,日后也好见机行事。
于是晏苍雄一句“此事容后再议”便匆匆离开了添香园,临走前还特意嘱咐陈氏,但凡艾澜有什么需要务必要满足她。陈氏温顺地应下,又让陈嬷嬷开了私库,取了价值昂贵的绫罗绸缎、首饰摆件以及各种稀有名贵补品送给艾澜,这回是送,而不是赏。
待艾澜回到梵语居时,身后就跟着一队婢女婆子捧着陈氏送的东西,将她与甘草和静水住的房间塞得满满的。
晏晓梵等人越发感到好奇和不安,艾澜也不解释,有人示好她就受着,有人送东西她就收着,她可没有视钱财为粪土的高尚价值观。
继陈氏和晏苍雄之后,老夫人也找了几回艾澜,老夫人的态度倒是正常,只是不时提起当初艾澜救她一事,也借此机会送了艾澜诸多好东西。
府里大人物都对艾澜礼遇有加,这让府里的其他人敏锐地察觉到有事要发生,一时间跟风送礼的人便多了起来。
下人们送的礼可谓是五花八门,有送荷包绢帕头花的,有送衣裳鞋袜,有送吃食零嘴的,还有送银子的。但凡送银子的艾澜都婉拒了,她可以收陈氏晏苍雄和老夫人送的金银,而这些下人的银子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月钱,若是收了,她的良心过不去,至于那些吃食零嘴则便宜了梵语居的众人。
一时间,在梵语居当差的婢女婆子吃香起来,府里的其他下人见着都会恭敬地同她们打招呼,这让她们有种终于云破天开,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是这一切发生得都太过匪夷所思,让她们心虚没底。
府里的几位姨娘和小姐们并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直持观望态度。
冷平似乎知道了什么,每回替艾澜办事时,看她的眼神都异常复杂,好几回都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待九月的秋日宴会过后,侯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娘娘要见府里的几位姨侄女,并准备从她们中选出一个作为无忧小公主的玩伴。
无忧小公主今年九岁,若从年龄上来选,晏晓婉和晏晓梵已经十四岁了,眼瞅着就要及笄定亲了,不太合适,晏晓婷和晏晓蕊十三,勉强可以,而十一岁的晏晓玉无疑是最佳人选。
于京城显贵们来讲,作为小公主的玩伴是无上光荣的,很多人家想求都求不来,这还多亏了皇后娘娘是陈氏的嫡亲姐姐,否则哪里有这等殊荣。晏晓玉的生母赵姨娘心里门清,赶紧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名人真品字画送给了陈氏,而后又对女儿晏晓玉耳提面命一番。
晏晓玉之前也是一直与姐姐们一起跟着教养嬷嬷学习礼仪规矩,日常基本的礼仪规矩都是懂的,只是性子有些跳脱急躁,但她也懂得这回的机会难得,是以没有嫌赵姨娘唠叨,倒是老老实实听进去了。
晏晓婷瞧着赵姨娘一心教导妹妹,好似那无忧小公主这回一定会选妹妹一般,心里不由地冷笑。照她的年龄再去陪一个九岁的小丫头,自然是不大情愿的,但对方毕竟是身份高贵的公主,能被选上也是她自身优秀的一种体现,所以她不会主动放弃这个机会。
赵姨娘如此,李姨娘也不愿落后。
晏晓蕊性子温顺柔弱,这些年有李姨娘护着过得不好不坏,但若想定的一门好亲事也不是易事,说到底李姨娘也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姨娘,女儿的终生大事只能由夫人陈氏做主,若是这回女儿能够有幸被小公主看上,这无疑能够给女儿提高身价,以后说亲也是关键所在。
李姨娘思索再三,将自己压箱底一对玉镯拿出来送给了陈氏,这对玉镯是当初她受宠时晏苍雄送给她的,很是名贵,是她为数不多身家中最值钱的东西。
韩姨娘和洛姨娘没有子嗣,自然无需费神。
吴姨娘此次也没有动静,因为她的女儿晏晓婉因为年纪关系,无论如何也是选不上的。晏晓婉当时还发了一通火,不过吴姨娘劝她,即便是不被小公主选上,但能够进宫也算是殊荣了,届时打扮得漂亮一些,说不定还能与哪个贵人打个照面获得青睐。
晏晓梵自然不会想这些,诚实说当她得知自己因为年龄大而不能获选时还松了一口气。陈氏亲自来到梵语居,不是督促晏晓梵做什么,而是又给艾澜送了进宫穿的衣裳,看那面料质地竟比晏晓梵穿的还要好,惊得甜杏和香果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进宫前的这夜子时,艾澜又一次见到了神机宫宫主,仍然是月白锦袍,绯色披风,长及腰臀的墨黑发丝披散开来,一张鲜红潋滟的鬼脸面具在黑夜中酝酿出神秘诡异又恐怖的氛围。
今夜的宫主似乎全身都绷紧僵硬,内心的情绪丝毫不曾外露,但艾澜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有着强烈的厌恶。艾澜不解,之前的宫主虽然对她冷嘲热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她丑,但却没有像现在这般对她厌恶至极,就好似她强那啥了他一样。
“你可知你这回进宫有什么后果吗?”宫主问,声音森冷透着凛冽寒气。
“大概吧。”艾澜不甚在意道。
“哼!你倒是想得开!”宫主声音里的寒气愈重。
“阁下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跟我走!”
“原因。”
“肖白。”
艾澜不由地蹙眉,肖白是因为自己与他同样拥有读心的异能才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她,可她不愿意加入神机宫,她有自己的生活。
“皇帝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正好对我感兴趣,憋了这几个月没动静也算是有些忍耐力了,这回我若是突然消失了,说不定他会迁怒武安侯府。”
“与你何干?你只是侯府里的一个小小婢女,怎么做奴婢做上瘾了?要誓死效忠主子?”
“主子什么的与我何干?我只是不能连累我的朋友,所以,这回我要进宫。”
宫主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皇帝是对你感兴趣?”
艾澜耸耸肩:“怎么可能,他是看上了神机宫。”上回她用神机宫的一个名帖与端王做了一笔交易,想是被那个皇帝知道了,再加之自己在万花楼闯关成功,那皇帝也是想从她的身上压榨出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吧!
宫主冷哼一声:“你打算如何做?虽然肖白喜欢你,但我可不喜欢你,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
宫主这话说得绝决,但艾澜却听出了些别扭的味道,且不说肖白了,怎么感觉这宫主似是怕自己缠上他一般,急于撇清同自己的关系。虽然宫主这人外放的气场强大无比,声音也清贵悦耳,说不定还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孽容颜,但她可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对他的觊觎,是什么让这男人如此……呃,不顾身份,屈尊来给她不可对他有非分之想的警告?
艾澜撇撇嘴:“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放心,这回我不会借用你们神机宫的名头的。”
宫主自然将艾澜的神情看在了眼里,不屑,是的,那小丫头居然对他的话感到不屑,这让他没来由地有些恼火,但又怕被艾澜读出内心情绪,只能一刻不停地紧绷着神经,最后扔下“但愿如此”四个字,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