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灵雨,水烟朦胧,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绿意自在流泻。
俄尔风卷流云,碧空如洗,玉树琼花,争奇斗艳,奇珍异果,满布瑶圃。
一个满脸疤痕全身发黑的男子呆呆的仰头望着天,怔怔的出神,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阿呆,你怎么又发呆了。”裴雪裳弯着腰笑嘻嘻的说道,晃了晃手中的小提篮,“看,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名为阿呆的男子收回目光,望向裴雪裳手中的小提篮,怔怔的说道,“好吃的。”
裴雪裳连忙点了点头,竟是丝毫也没有介意阿呆丑陋的面容,一脸兴奋的说道,“是啊,是啊,还是我亲手做的呢,快尝尝味道好不好吃。”
阿呆默不作声的接过裴雪裳手中的小提篮,打开一看,却是一碟不知名的兽肉,被切成极薄的肉片,上面泛着金黄的光泽,让人见之垂涎欲滴,此外还有几个刚摘下来的水果。
裴雪裳蹲在地上,将那叠肉片端出,脸上满是清新明朗之色,笑嘻嘻的说道,“阿呆,这可是我特意为你打的小兽哦,你可别让人知道了,要不然下次可没的吃了。”
阿呆盯着那碟肉片,哧溜的咽了一口口水,伸出手掌,就那么拈起肉片直往自己嘴里塞。
“哎呀。”裴雪裳一把将阿呆偷偷伸出的另一只手打落,嗔到,“怎么又用手,都说了不许用手了。”
说着捞起筷子,小心的挟起一片肉,阿呆张口便将那肉一口吞下,裴雪裳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柔声说道,“阿呆,慢慢吃,乖啊。”
阿呆微微一呆,忽然伸手抓过碟子,将肉片往嘴里直塞。
裴雪裳劝阻无效,却也不动怒,就那么笑眯眯的盯着阿呆,还不时温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额头汗水,那神情,倒颇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架势。
一碟兽肉片刻间便被阿呆吃完,他却对那几个果子看都不看,又恢复先前神色,呆呆的望着天宇,就好像木雕泥塑一般,直愣愣的盯着一个方向。
裴雪裳皱了皱眉头,微微叹了口气,收拾起碟子,“阿呆,你要乖哦,我明天再给你带吃的来,记得不要乱闯哦。”
说着转身离去,她脚步轻盈,几步就走出老远,原本呆呆望天的阿呆忽然回过神来,望着裴雪裳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这一刻他目光灵动,却又哪里有半分痴呆之像,“阿呆,黑皮怪,嘿嘿,这两个名字倒是挺相配的。”
这人赫然就是庄周,那日他内丹被左擎苍击碎,昏昏沉沉的落荒逃走,他的身体受创极重,急需修补,本能的便往最近的元气集结点逃去,那元气集结点所在,本是一个世外门派素衣轩的山门,上面有上古遗留结界笼罩,即便是卫星都发现不了异常,但庄周体内元力便是元气精华,这元气集结点并未完全与世隔离,却又如何逃得过他的感应,竟然被他莫名其妙的闯入了素衣轩的山门。
素衣轩中高手如云,见到山门被人莫名其妙闯入自然是大哗,纷纷出手查探,只是庄周业已昏迷,体内的元力回流都被打散,渗入细胞之中,竟然没有半点真元运转的迹象,除了确认他伤势极重随时可能毙命外,竟然一无所得。
素衣轩是佛家一脉,自然不能见人死在山门之内,又不好将他赶出,实是为难至极,最后只好说此子与本派有缘,而且佛门弟子慈悲为怀,不可见死不救,庄周竟然成了两千年来第一个踏足素衣轩山门的男子。
庄周伤势极重,而且神志昏迷,本已是垂垂待毙,素衣轩山门所在,本是地脉灵气所聚,钟灵毓秀,造化之地,灵药无数,于是大量灵药灌下,又有轩中高手真元扶持,硬是被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元神受到重创,刚醒来时自然是痴痴呆呆,表现木衲,众人本待他醒来之后就要逐出,那知他竟是一副痴呆儿的模样,不由都是大为为难,最后还是轩主颜倾城开口将他留下,理由便是防止他泄漏山门所在,引来世俗窥视。
虽然也有人提出轩中俱是女子,不宜留有男子,却被颜倾城一语驳回,庄周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且痴痴呆呆,众人都是修道高手,难道还会惧他不成。
众人也觉有理,但山门里终日有这么个厌物左右晃荡也是碍眼至极,便将他打发到柴房劈柴,其实众人都过了辟谷期,每日所食不过是些清淡水果罢了,却又哪里会用明火,此举倒多半是抱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
众人将他丢到柴房后便不再搭理,只有一个裴雪裳,每日会给他带些吃的来,只是轩中食素,左右不过是些水果之类,也不见荤腥,庄周开始时一片混混噩噩,倒也无甚反应,只是后来回想起的记忆残片越来越多,往日生活慢慢浮现于脑海之中,虽然仍有些残缺,却不是先前那般迷迷糊糊了。
但令他郁闷的是,他体内竟是一分真元也无,先前浩瀚的元力和强猛的真火,任他怎么呼唤,也是无影无踪,搞到后来,他自己也糊涂了,真耶假耶,难道自己先前的生活只是梦境一场,还是现在自己不过是在另一个梦境之中。
然则他的本能,却告诫他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的收敛起自己的羽毛,为了不引起怀疑,在时常来看他的裴雪裳面前,他仍是扮作痴痴傻傻的模样。
当日轩中多位高手反复试探,仍是得出庄周不过是个白痴的结论,裴雪裳自然不会想到他竟然已经回复正常,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简直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宠物,偶尔还会对他说说一日间的心事,或是兴致勃勃的讲些轩中秘史。
如此庄周也慢慢的得知自己所在之地原本是上古仙人的洞府,后来被素衣轩的首任轩主慈航破开结界,遂成为素衣轩的山门,素衣轩以剑证道,不仅道法精妙深妙,而且剑术超凡脱俗,可谓道武两途俱属上乘,而且自建轩以来,素衣轩道统已经传承两千余年,因此地位甚高,算是修道界中几个有数的大门派之一,和道家一脉的浮云阁,儒家一脉的长歌楼并称世外三大仙门。
过了一会,庄周又收摄心神,开始运转体内元力,他在左擎苍那里得了教训,终于开始明白实力至上的道理,一回想起星子仿若蝴蝶般逝去的情景,他就深恨自己的无能,故而一回复神志,便开始日夜不休的催运体内真元,也借此冲淡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倒也被他积攒起一丝微弱的元力,虽然还远远不能和之前浩瀚如星云的强大相比,但也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体内伤势极重,那日他内丹被击碎,不仅经脉悉数被毁,融在内丹中的元神也是受到重创,本来至少也要落个精神分裂的下场,更恍论重新修道了,故而左擎苍才会如此笃定庄周已经不足为惧。
可是庄周体内元力生生不息,造化万物,故而虽然内丹都被击成了碎片,只要元神还有一丝残存,就能够重新茁壮成长。
只是他身体受创太厉害,元力虽然恢复力惊人,但由于过于薄弱,因此效果并不如何出色,受伤时残留在体表的伤疤也没有消去。
幸好他被人灌下一肚子灵药,不仅挽回一条性命,而且体内尚有不少残存的灵药药力,都被他悉数转化成元力,这才初步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回流漩涡,否则只怕一丝元力也聚不起来,即便如此,庄周虽然运功良久,所得仍是有限,如果不是庄周个性坚韧,只怕早就放弃。
维持着心神的空灵,庄周细心的体会着那微弱如线的元力,顺着开辟出来的经脉艰难前行,沿途滋润着四壁,使得干枯的经脉恢复了一些活力。
直至夕阳西下,明月东升,那月华温柔的流泻下来,庄周才收功站起,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出去走走的想法。
他已从裴雪裳口中得知素衣轩人员极少,全轩上下也不过三四十人而已,而且晚间多半都是在居处潜修,因此倒也不怕被人撞见。
素衣轩占地极为广大,怕不有数千亩大小,一路走来,雕梁画栋,飞檐走壁,点缀于青山绿水之间,仿佛正有一群鸽子展翅欲飞,别有一番情趣,看的庄周啧啧称奇,想不到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所在,他不由对裴雪裳口中上古仙人遗留的结界兴趣大增,暗觉仙家手笔,果然不同凡响。
此时已是晚间,柔柔的月华洒在路上,追逐着庄周的脚步,庄周看着这一切,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心神一片空灵浩淼,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便似给他披上了一件朦胧的白纱衣,庄周体内死寂一片的元力悄然运转起来,月光如水,顺着他干枯的经脉缓缓流过,滋润着他几近枯竭的元力。
元力本是生之道,他这几日心中怨尤,虽是努力无比,其实却是偏离了正道,越走越远,因此效果有限,直到见到这月光,心中生机萌动,元力生生不息的特性才真正发挥出来。
但太阴星力本是源出于太阳,虽也是生力之一,属性却是偏寒,它和元力之间,便好像水之于木,相生相长,和真火之间,却是水火相克,庄周体内本是潜伏了真火,正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受到月华牵引,真火陡地高涨起来,真火又带动了天罡雷电,这些不同性质的能量以庄周的身体为战场,肆无忌惮的展开了大战。
身为战场的庄周几乎痛的晕过去,天雷,真火,元力,月华,四种能量,在他体内摆开战场,厮杀成一团,能量所过之处,疯狂的肆虐破坏,将他刚刚有所恢复的经脉又搅得一塌糊涂。
庄周元神新生之后,所存元神都是经过天罡雷火的焠炼,虽然还比较弱小,但坚凝之处却是更甚往昔,强行夺过了部分元力的控制权,对着其他正在鏖战的能量围追堵截,一边仿佛救火队员一般四处奔波,修补被破坏的身体。
可惜能量的乱流却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平定的,他修好一处,另外好几处已经被破坏,急得他额头冒汗,偏偏对此根本就是束手无策,只能拼命的拖延时间而已。
刚刚领悟到吸纳月华能量的欣喜已经是荡然无存,便好似一脚已经踏入天堂,却发现自己其实下的是地狱,那种落差直欲让人发狂,庄周只觉一片心灰意冷,难道好不容易从左擎苍手底逃生,却要死在此处吗?
想起左擎苍,庄周有些颓废的精神陡的一震,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他咬着牙齿,面色狰狞恐怖至极,几近疯狂的在心中嘶喊。
一定有办法的,庄周额头冷汗不停的冒出,身体里似有无数把利器在疯狂搅动,那种极端的痛苦下,庄周的精神被迫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疯狂的思考着可能的解决办法。
有一点他很明白,决不能放任这些能量继续混战下去,如果不想出办法来的话,在它们停下来之前自己的身体一定已经崩溃了,看着在体内摧枯拉朽肆虐的雷火能量,所过之处脆弱的经脉瞬息间崩溃,庄周清醒的认识自己的身体是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能量暴走的。
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一种明悟油然而生,天地万变而不失其常,原来一切不过顺其自然。
恍如大梦一场,顿觉今是而昨非,庄周再不管那些四散的能量,就那么无想无念,任由元力自发运作,不再刻意引导,那散乱的气流慢慢融合,待到了一定程度,已经成型的气旋开始自动的收束其他仍是散乱不堪的能量,随着越来越多的能量投入,庄周体内一个庞大无比的星云开始渐渐成型,宏大的元力随着星云的旋转仿若潮水般冲刷过全身,庄周体内受损的经脉几乎瞬间就被治愈。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贪婪的吞吐着那浩瀚的元力,庄周整个人便好似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各色能量从四面八方飞蛾扑火一般的涌来,没入他的体内,这宏大浩瀚的元气大潮,甚至没有激起一点天地元气的波动,就好像从此没入了无尽的虚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便是近在咫尺的素衣轩诸位高手也只是觉得元气忽然之间稀薄了不少,似乎有不少元气凭空消失了,但究竟如何却也不得而知,几个达到结丹期的高手纷纷放出神念探测,但神念所过之处,只觉一片虚空,一番查探无果之后只有一脸疑惑的放弃。
随着外界元气的进入,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各种元素激烈碰撞之下,终于闪耀出了生命的火花,无数大大小小的星球状物体开始出现,大者独霸一方,光芒耀泽天宇,小者黯淡无光,为大球牵引,绕着大球慢慢的转动。
无数星辰璀璨,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一个浩瀚的星海在庄周体内初步形成了。
庄周几近痴迷的望着那散发着迷人光晕的无数星辰,一种发自内心的惊叹油然而生,那是造物的奇迹,那是至美的存在,虽只是初露峥嵘,已是胜过这世间一切。
他踏着轻巧的步伐,追逐着月光的脚步,身形仿若一缕淡淡的青烟,瞬息间就掠出了上百米的距离,庄周便好似舞蹈一般,伴着柔和的月光尽情的挥洒着自己心中的喜悦,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他的心此刻是超脱世俗的,广寒清冷,瑶宫寒苦,仿若天上仙人一般,带着淡淡冷漠,俯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这是强者的特权,这身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不过是过眼云烟,一夜枯荣,又何足挂齿。
世间万物兴衰枯荣依旧,却再不能束缚于他,他的心便如明镜一般,纤毫必现的反射着周围一切,他只觉所过之处,那山,那水,那花草,那树木,一时便都明朗起来,待到他漫步远离,却又黯淡下去,这一切便似长于他的心中一般,一切只是他的心意变化。
他开始修行后,一切全靠自己领悟摸索,直到遇上左擎苍,在强大的压力下,庄周的修行才终于有了巨大的突破,在他眼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一切都是元气的运动,而后又受星子刺激,再进一步,原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还是要看自身实力强弱,天地元气,不过走狗一条,谁强就听谁的,强者间的战斗,看的还是谁能争夺到天地元气的控制权。
但是他虽然初步窥探到这个境界,实力却是不足,他当时才刚踏入结丹期,不过地位下阶,对天地元气的操纵,还停留在因势利导的阶段,只能算是对天地元气最初步的利用,而左擎苍却已经达到了地位上阶,已经可以强行在一定范围内改变天地元气的运行,故而面对全力出手的左擎苍,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即使迫出内丹,以天雷地火之力,仍是不敌左擎苍天意一式,所御天地大能,煌煌天威之下,内丹被击破,落荒而逃,若非所修法门实在过于神奇,又有素衣轩灵药相助,几乎丧命。
而且庄周当时领悟到的这种境界,缺乏实力的支撑,是不稳固的,也并不完全,直到此刻,借着体内浩瀚星海的成型,他才彻底的完成了这个转变。
山风呼啸,庄周宽大的袍袖随风飞舞,整个人飘飘欲仙,直欲乘风而去,他仰头望着苍穹,有些淡漠的一笑,那是一种凌驾众生的孤傲,“从此而后,绿水青山,无碍我心,浮游天地,自在唯我。”
他的身形随着山风的飘荡自然的升起,山风恍若潮水一般,一波波的从他身边涨过,托着他的身体,载沉载浮,忽地,仿若一缕青烟,身形飘浮而出,四周空气在他划过时自然而然的避开,竟然没有带起半点声响,他就仿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从素衣轩上飘过,不带半分烟火之气,较之他先前狂风过境一般的身法,简直是天壤之别。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彼仙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