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没有因为被撞倒而说什么怒话,声音很柔和,而且十分有礼貌的说道:“娘子,可否给在下找一下书本。”
妇人歉意的笑了笑,将他重新扶起在椅子上,将那本画着鬼画符的破旧书籍放在他的腿上,眉宇间竟有一丝不像她这个体型可以散发出来的婉约以及柔情。
“今天皇帝爷又有诏文了。”
男子转头,两个眸子灰白,他只能看清一丝微影,凭着影子来判断娘子在哪,“上次下诏不过月余,这次匆忙下诏,定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夫君妙算。”
男子摸索着拉着妇人那双粗糙的手掌轻声道:“你就会夸我,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带着我这个拖累,当年若是你也能去私塾学文识字,凭借你的聪明懂事,一定能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这样说不定也能进入国子监,我王延志对不起你。”
眼前这身材已经走了样的妇人和他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却不是门当户对,当时自己比她大了三岁,还是当地豪阀的子孙,族爷更是朝廷命官皇帝身边的近臣,她不过是府上看门那个老头的孙女。
在王延志率先入国子监后没多久,却不料家门不幸,族爷在那时请谏当今圣上,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虽被扈从拼死相救,还是被箭矢擦着鼻梁而过,命是保住了,可是双眼却再也看不见了。
在扈从死后,他双眼抹黑的四处寻路,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他,最后被这个妇人所救,二人在京城巷弄中躲避风头不敢出城,过了许久听到了王府满门抄斩无一人幸免的消息后,聪明的他想到那个追杀自己的黑衣人,是害怕放走了漏网之鱼而受罚,谎报了事情原委。
后来他逐渐才敢现身,先是用身上的金银饰品换了银子,买下一处小宅,之后就深居简出了,偶然间得知稷上学府的闻先生为了方便盲人学习,创造了一种盲文,他苦心专研盲文,最后才可以继续看书。
而这个女子,却在三百八十五天前突然病倒了,而后身材逐渐变得壮硕起来,可是依然还是有些病恹恹的,他也没有任何嫌弃,这妇人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
王延志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妇人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却发现如今鬓角发丝已然少的可怜。
她手脚并拢,壮硕的身材与她的动作显得格格不入,妇人轻声说道:“夫君说这些做什么,是我应该做的,能为夫君做事,我死唔……”
还没说完,王延志捂住了她的嘴巴,“以后不许说丧气话。”
待到妇人红着脸点头后,王延志松开手问道:“这次诏书是什么坏消息。”
妇人这才将那个卖炊饼的贩夫说的话,一丝不差的转达给王延志,她有一个厉害的本事,那就是听什么都能记在脑中,看什么都能过目不忘,论聪敏程度,王延志远不及她,可就是没有机会读书,王延志目盲都是看的盲文,就算教给她,她也用不到盲字。
王延志听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大周天子的好日子到头了,如今西蜀、南朝、李自真都群起而攻之,摆大军在淮水沿岸?他李如是有将可用吗?难不成靠宋嵘刘飞义?宋嵘还有几年活头,刘飞义那人族爷就曾经说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妇人听到夫君这般大不敬的说辞,没有丝毫动容,显然王延志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她也清楚,王延志从公子哥沦落到这般地步,都是拜皇帝爷所赐,一个满门抄斩,就断了一个豪阀大族。
“至于召地方官员入京,怕不是也畏惧他们谋反吧,先将他们召过来,然后一个一个收了军权,随后要是李如是再狠心一点,将地方那些权贵的家人也喊过来,软禁家人之后再放任地方官员返回任职州郡,这样一来,那些地方官儿军权没了,家人也在别人手中,真是好手段,要不就是张玄林那老匹夫提出的,要不还是楚汉林这个嘴上谈兵功夫极好的老家伙说的。”
妇人轻笑一声,这次诏文是夫君脸上笑容最盛的一次,她觉得如果大周灭国了,夫君脸上的笑容一定每天都有吧。
“我去熬药。”
王延志点了点头,摸索着纸笔就开始写写画画,至于纸上那任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可能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上面到底是什么足够株连九族的大罪。
微风吹过,墙上一副画卷涌动,上面有一个负笈文士眼神明亮,身边还有一位婉约动人的女子,眉宇间与彪悍妇人极为相像。
屋顶一块被揭开的瓦片重新合上,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隐匿在巷弄之中。
江南多山水丘陵,除去淮水大部分支流都在淮水以南境内,还有无数小型河流在丘陵山间之下奔涌流动,使得丛林树林生长的十分茂盛。
忽然间马蹄声四起,有数百黑甲骑卒奔腾而过,不消片刻,又有千余人黑甲步卒踩草奔行,他们皆是在树林中停顾之后又向东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待到这批小规模南朝士卒没有踪迹,丛林之中人头攒动,时不时从树上或是灌木丛下来身披破烂白色甲胄的士卒,甚至在那一根根插着芦苇的湖面中,也逐渐起了泡沫,大批浑身湿漉漉的士卒从水中上岸。
这些人缓缓靠拢,看起来约摸有四百人,他们在丘陵山地中游荡了快有半个月了,本来分散有一千人的队伍,能在最近各种围剿中杀出来者,也仅仅只剩这么多人了。
统领这一千人的校尉死了,只剩五名没有编制的屯长,带着生前同袍们的使命,游走在这茂密的丛山之中。
五名屯长相视一眼点了点头,招呼着各自的残部休整,应对下一次围剿与突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躲得过去大家都相安无事,躲不过去的话,这支千人队伍算是全军覆没了。
其中一名屯长从怀中掏出一个褐色团状物,他可能因为日夜劳累,手指有些颤抖,这褐色团子掉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捡起来用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衬衣擦了擦,使劲用牙咬了一口,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湖水才顺着嗓子眼咽下。
在淮水以南隐匿了将近两个月,所有口粮都用光了,他们也不敢生火,只能用一些野兽生肉混着干草和树皮在土中焖熟后,得来这么一个坚硬无比的吃食。
现在哪还有挑食的坏毛病,能不饿死就已经是万幸了,辛亏江南多水,水源不是问题,实在不想吃这褐色团子,灌个水饱也能将就将就,要不然渴死比饿死更难受。
就这一口就把这位屯长憋的脸色青紫,看起来随时都有被噎死的可能性,他顺了顺胸膛长呼一口气,那块团子总算是下了肚,小心翼翼的将团子又当回怀中后,他洗了一把脸看了眼天色。
已经过去五十多天了,五十天前自己还是于将军账下的屯长,奉命跟随柳将军突破丘连梯田,本来胜券在握之际,却不想后方出了乱子,那吃里扒外的王爷竟然叛了大周,亏得自己以前还对其那么敬佩。
屯长狠狠地呸了一口,若不是那三位武林宗师用尽浑身解数,阻挡了数万大军让自己这些小卒突围,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丘连’战场的人潮之中了了,他抬头望向天空,心生向往。
三人敌四万大军,这是什么样的英雄气概,他依稀还记得,那天整个丘连梯田尽是刀光剑影还有猛龙之枪,刀意剑气和眼花缭乱的长枪如同飞舞的三只林间猛兽,尽数收割着大好头颅,那一时间,数万人不敢再向前一步,可他们面前仅仅只有三人而已。
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世间男子,只要心中有一丝豪气,都会想在江湖中闯荡一番,配着长剑穿着素衫,往人群中一站,不管有没有傍身的把式,就光那架势就能哄住不少江湖菜鸟,你就是江湖大浪中最靓的仔。
“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屯长自嘲的笑了笑,现在是不可能了,军中官职都混到屯长了,手下可是有百八十个嗷嗷叫的弟兄,走街窜巷不比孤身一人的侠士来的更有面子,只要你不是宗师人物,任你是什么大侠,老子这百八十人一人弹你一下脑袋瓜都能给你脑袋崩碎咯。
再说了,军中豪情丝毫不逊色于江湖侠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屯长伸了个懒腰躺在湖边,他心思凝重,已经突破三次围剿了,刚刚也才躲过一次围剿,这河流他刚刚也看过了,流水越发平缓浑浊,约摸下游又是一个小规模村镇,到时候跟百姓换些衣物,将这一身甲胄丢弃,试试化妆成平民能不能混出州城。
于将军昏迷苏醒之后,就下令让不足万人的残部化整为零,渗入南朝丛林之中,各自突围。
屯长也觉得这样做十分有道理,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实在太扎眼了,化整为零后还能多一分希望。
只不过最后能突围出去的,还能剩几人……
这个屯长眯眼打了会盹儿,就在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披挂甲胄的喀嚓声,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几乎下意识惊醒过来,看着众位同袍在有序不紊的收拾行囊后,他才松了口气。
休整时间不能太长,太长的话足迹可就没那么好抹去了,第二次围剿就是因为那时人多,仅是休整了一刻钟就走而已,没想到叛军竟然悄无声息的杀到,也是那次围剿死伤惨重,连带领自己这一千人的校尉都战死了。
整个湖边只有甲胄碰撞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些日子的隐匿奔袭,那些战场雏鸟也成了浴血的老卒,所有人皆是神情肃穆庄严,自顾自收拾着东西,生怕有任何纰漏就给队伍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几位屯长汇头,向各自的残部招手,抽取二十多人善后抹去足迹,四百人缓缓向前行去。
每向西一步,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这位屯长看着手中破损的地图,上面只标注了州城,并没有村镇,他轻声说道:“前方六百里是金州,不知道攻打圭州的张文远有没有叛变,咱们依旧要绕行,我方才观察了湖水,再往前可能会有个小村落,到时咱们五人装作贩夫走卒去城内收衣物粮食,争取在一天时间内弄到四百件麻衣,到时候混成百姓出城也能省下不少时间,你们看此招可行否。”
又有一人沉思道:“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到时他们不给,屠了这个南朝小村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