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闭上眼睛之前,唐颂抱着她在往楼下走,晃晃悠悠的催人入睡,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脑袋是下垂还是往后倒,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剥夺了腮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吞下一口口不过肺的空气,身体因为缺氧开始发麻酥软,陷入一种筋疲力尽的舒适中。
再睁开眼,昏暗的环境下她的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只知道侧脸垫在一块温暖兼并坚硬与柔软的地方,耳朵贴住,能听见底下蓬勃的震动,唐颂抱着她,他依然走在向下的阶梯上,脚步很轻,微弱的颠动让困意无法剥离。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
她呼吸还是沉睡中绵长平稳的节奏,以至于她突然开口唐颂的脚步有片刻的凝滞。
“凌晨三点了。”他说,声音通过胸腔的震动传进耳里。
她控制不住合上眼皮,意识在存在与失去之间徘徊,像浮在海面随着轻缓的浪头抬起下坠。
路上几乎没有来往的车,只有红绿灯的光偶尔降临在眯缝的眼皮上。
唐颂把车驶进小区,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拉起她的手搭在肩上,手穿过膝下小心地把人抱出来。
“我自己走吧。”莫北清醒了一些,支着头想下去,说起话来还是瓮声瓮气的。
“你睡。”
他踢上车门,闷声回荡在停车场。
不太高兴的样子。
莫北浑身没力,却睡不着了,还顺手按了电梯。
电梯从六楼慢慢下行,门开的刹那,莫北感觉到他托着她的双手不由地握紧了下。
在电梯的角落里蹲着个瑟瑟发抖哭泣的女人,双手捂着头,手背与胳膊上布满新旧交叠的淤痕。
她的哭声被地下空间扩散,显得幽远阴森。
莫北没听到声音,因为他停止不动,扭头看了下。见多识广的莫北花了两秒分清了种类,以为他不适应,动了下腿:“让我下去吧。”
“不用。”唐颂冷漠地拒绝了,他走进电梯里,转身朝向门,背对着那女人,“九楼。”
莫北伸手按下按钮。
莫北靠在他肩上,扭头就能看见蹲在地上的女鬼,她没再哭了,双手捂着耳朵肩膀不断颤动,从指缝里漏出来几缕头发,颜色漆黑得不正常,像是受了潮一饼饼黏在一起。
他把她往上轻轻掂了掂:“别看了,我真的不怕。”
莫北于是抬眼盯着他。
“……真的,丑得多的都见过了。”
这个已经很正常了。
嘤……
女鬼悄悄挪着面向角落。
电梯上行至九楼,走廊的声控灯被脚步声叫亮。
唐颂想放下她开门,门却先一步开了。
唐颂有一阵没回家了,屋里有股空置后的尘气。
他踢掉鞋子把人放到沙发上:“我去铺床,困的话就先睡。”
“我想洗澡。”出过汗后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唐颂点点头站起来。
“你的衣服在车上。”
莫北想到电梯里的女鬼,想说算了,他却已经往房间走去,留了句:“穿我的吧。”
莫北确定了他真的不太高兴,专横得让人找不到切口反驳,她轻轻叹了声,有些头疼。
耍脾气的男人可怎么哄?讲道理有用吗?
他很快又从房里出来,拿着衣服和药箱,拐进厨房里,拿了卷保鲜膜。
他把所有东西放在沙发扶手上,拖了个皮墩子坐在对面:“手。”
莫北把右手伸过去,却听见咔哒一声,手腕上多了样东西。
唐颂伸手示意,莫北眨了眨眼睛,把左手也给了他,他慢条斯理地也扣上了。
她抬手时手腕之间的链条哗啦啦响起来:“唐警官,就你这个业务水平能抓得到个鬼?”
“抓得住你就行,”他面无表情地往前坐了些,“我得和你说清楚一些事,免得你又乱来。”
莫北往后一靠,懒洋洋的不是很配合:“我困了,不能睡醒再说吗?”
“不行。”他冷冷地看着她,她不得不重新坐直,摆出一脸认真听他讲。
“也许是我处理不当,让你产生了些误会,我现在重新跟你解释一下我们的之间的关系。”
莫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一,我希望你提供的只是一些侧面帮助,不需要你以身试险,不需要你参与破案过程,你发现了什么告诉我就可以,不要随便做决定。”
他突然放缓了语气,凌晨睡意侵袭,声音压抑在嗓子里,低沉缱绻,有种琢磨不清的意味:“但是你今天的行为有些……,不,你太过分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如果你再乱来,我就把你锁起来,哪里都去不了。”
他透露出一些恐怖偏执的想法,就像许多管不住熊孩子的大家长一样试图用威胁震慑来达到某种警告目的,然而他错算了一件事情,莫北当下困得脑子都不太清楚,一听锁,手腕一晃,两个铁圈应声掉落,还得意地挑了下眉毛:“你锁不住我。”
唐颂却没看那两个银色的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嘴角那团红晕,力道逐渐加深,莫北有些疼,皱着眉往后仰,却被用力扣着耳后,他眼里生出令人害怕的偏执。
“那就把腿也打断好了,你还能爬的话,四肢都可以不要……”
莫北有些害怕,用力拍开他的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皱眉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没事吧?被影响了?”
唐颂被打得偏过头,却神态自若地从药箱里拿出消毒纸巾,把她指缝间的脏污一点点拭去。
唐颂给她手脚涂上药水,用保鲜膜裹紧:“现在说第二点,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得把自己的安危当成重点,别让关心你的人提心吊胆。”
他此前说的锁起来打断腿都不如最后一句来得厉害,莫北一想到这,混沌的脑子顿时一片清明,终于生出种劫后余生的愧疚:“知道了。”
唐颂见目的达到了,看着莫北垂着头,又不忍心了,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你太聪明,我有点怕你,之前我们之间的信任基于我们有相似的地方,但我们也许还是不一样的,你那么无畏,我却很害怕,我或许不应该把你拉进来,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也回不到过去……有关于我刚才的态度和言论,我不会道歉,如果再有下次……”
他不知道又想到些什么不能描述的事情,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显出点笑意:“别想太多,去洗澡吧。”
她拿起衣服逃似的进了卫生间。
莫北感到很不舒服,身体上的。
她一直忍耐着,不想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从坐下开始,胃里就翻江倒海比十岁吃了坏绿豆饼那次还厉害,膨胀的物体顶到了嗓子眼,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吐了出来。
一滩漆黑腥臭的液体,气味由口腔冲进鼻腔,辣的眼睛都酸烫起来。它在融入空气的瞬间却成了一团灰絮,飘飘扬扬落下。有些许掉在撑扶的手背上,拖出一条灰黑的痕迹。
堵塞的鼻腔闻到了略涩的烟火气,如同祭祀的纸钱烧过之后的残余,手背的灰映衬得皮肤白得吓人,青色的血管经络缠绵延伸没入手臂。
死气与鲜活搭在一起,似擦肩而过,一方轻得像呵出的气,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团暗红发黑的肉瘤从满地灰烬里钻出来,初生婴儿似的软趴趴,爬一爬还跌一跤,莫北吐完就好了,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蹲下轻轻捏着一角拎了起来。软软的,是肉的质地,肉球一颗一颗累在一起像一串葡萄,仔细看,却又有即将成型的肢体。
这是一个胚胎,那些突兀的一颗一颗的,是连在一起的脑袋,上面五官俱在。
它胆怯地蜷缩着身子在她掌心弓成一个弯月,睁开眼睛,嘤嘤地哭起来,小手小脚挥动着,无助地像个婴儿,却在莫北放松警惕时一翻身张开口就要咬。
莫北猛得攥起拳头,胚胎挤爆成一滩浓稠的血水,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土腥气与香火味。
像是灵堂被包裹在雨幕里,泥土被水滴翻出来。
丧歌与土地,是死者最终的结局和归宿。
胚胎死去,所有的灰烬与污水在一瞬间跟着消失了。
莫北吃力地扶着洗手台站起来,她站了会儿,脱掉脏衣服,却在右侧的肋骨下缘看到一条红色的印记。
唐颂书房还有张床,深夜温度下降,开了窗不至于太闷热,他考虑要不要再装个空调,突然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的的呕吐声。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继续手上铺床的动作。
唐颂铺好床出来,正碰上莫北洗完澡,她怀里抱着脏衣服,一手往上提裤腰,头发擦过之后乱糟糟地支楞着,精神看起来还是不好。
之前一直有事支楞在两人之间,性别的界线在是非之下变得毫无意义。
以至于孤男寡女还洗了澡,莫北才觉得有些不妙,又要提着裤子,就站在卫生间门口不好意思挪步。
唐颂倒是自在,先检查了她手上的保鲜膜,见边角翘起来一些,底下皮肤干燥没见水,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早点睡。”
却又突然往她头上抓了把头发,还有些潮,凶上瘾了,不自觉地啧了下:“头发干了再睡。”
莫北点点头,镇定地走进书房,坐在床上,轻轻捂了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