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彤自然是不懂的。
“大公子今天可把老爷气坏了,听说他还偷偷去跟皇上说要去驻守边城,我听说边城那边好像要打起来了,这工夫去,不是送死吗?呃,我不是说大公子……我是担心……”
“我明白,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老爷好像也是今天刚刚听说这事,气了半死,罚大公子跪在华玉堂,谁也不许接近,然后就去了宫里,现在还没回来……姑娘,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华玉堂……”
碧彤急忙拦住:“不行,老爷说谁也不能去……”
“老爷现在不是没回来吗?”
程雪嫣也不管她,下了楼径自奔向华玉堂。
碧彤无法,只恨自己嘴快,急忙跟了出去。
月光暗淡,扯着树影在雕花门上模糊摇曳。
华玉堂内漆黑一片。
程雪嫣奇怪,难道罚跪是不让点灯的吗?
她踏上台阶,指尖刚接触到门板,却蓦地在门板上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无声的迅速向她移动,一只长长的手如魔爪般朝她的肩抓来……
她刚要发出一声惊叫,却被那手死死捂住嘴。
“是我!”那人压低嗓子。
“哥?”她急忙转身,但见程仓翼着一套*紧身黑衣,身后还背着个包裹,立刻明白过来:“你要走?”
程仓翼点头,又警惕的看下四周,拉她躲在树后:“事出紧急,来不及细讲,待日后……”
他抿紧嘴唇,手大力的捏住她的肩:“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爹……帮我……”
“你要上哪去?还回不回来了?”
不知是痛是急,她急急抓住他的胳膊,眼眶发烫。
程仓翼目光闪过一丝迷茫痛苦:“待安定后,会给你消息。我先走了……”
“你……一个人走吗?”
程雪嫣试探的看看四周,只有树影重重,不见绮彤踪迹。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她……在等我……”
胸口忽的被什么堵住,她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保重!”
声音细微颤抖,泪珠却是挡不住的滚落下来。
他高大的背影在风中略显孤单,只轻“嗯”了一声:“保重!”
拔步欲走,四围却突的亮起火光,人声骤起。
二人大惊,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现在该怎么办?
也未等他们想出办法,就见火光渐近,一行衣着光鲜的人迤逦向这边走来。
程雪嫣不明所以,呆立在原地。
此刻即便是逃亦是来不及了。
她看见程仓翼笔挺的站在那,双拳攥得紧紧的,在身侧战栗,她似乎能听见那突兀的骨节在咯咯作响。
人群渐近,为首的一个穿天青色外袍,淡蓝色的袖口领口,袍摆遍绣吉祥如意图案,红黄蓝绿交错,嵌以金丝,于两侧纱灯的辉映下极是耀目。
来人头戴纱质幞头,面庞饱满,如刚出锅的馒头般,还发着微微的光,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虽脚步飞快,却不失稳重,脸上喜气洋洋又隐着些许怠慢……这究竟是什么人呢?
其两侧又跟着若干赭色袍子系黑色带围的侍卫模样的人,个个容颜端寂。
程准怀则紧随在那人身后,微弓着腰,再加上光影浮动,看不清他的神色。
来人终于止住脚步,旁边一赭衣侍卫立刻躬身奉上一个金龙图案的朱漆盘。他双手取过其上的金黄色卷轴,端正神色,开口道:“骑都尉程仓翼接旨……”
他的声音竟像女人般尖细,却缺少柔和,难道是……
程仓翼一直在身侧战栗的拳猛的一攥,仿佛在那一瞬间掐断了什么,高大的身子晃了两晃,终于一沉……跪了下来。
在那一刻,程雪嫣仿佛看到那魁伟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倏地飞走了,只余那躯壳衣服一般堆在那……
“末将……接旨!”
程准怀也急忙出列,跪倒在地。
程雪嫣方发觉不知何时,程府上下皆出现在华玉堂前,花团锦簇的跪了一地。也不知谁拽了她一下,她也赶紧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程准怀之长子程仓翼,身为四品骑都尉,为人勤勉,武艺精湛,品质忠良,德厚流光。念其屡建功勋且年纪渐长,特赐吏部尚书曲靖之女曲氏乐瑶为妻,以示天恩。曲氏贤良淑德,品貌端庄,堪称女子楷模。望佳偶早成,为程氏一门开枝散叶,绵延后嗣,以继忠心。另左迁程仓翼为三品轻车都尉,即日生效。钦此——”
“谢主隆恩……”
众人齐齐拜倒,三呼万岁。
程雪嫣四下观望时,却见绮彤也夹在人群中,及至众人起身她仍在俯身长拜,似是睡着一般。
人群纷乱起来,一时竟失了她的身影,待回过神来,众人已经把程仓翼包围了,道贺连连。
的确,皇帝赐婚,天大的喜事,足以证明程氏一门在天昊国的地位;与曲府联姻,又是喜事一桩,两大家族联手,程府的势力就此更加根深蒂固;左迁至轻骑都尉,程仓翼年仅二十二,却已是三品的官职,前途无量啊!
这喜事连喜事让众人喜不自禁。
程雪嫣悄悄避到树荫下,看着眼前一团热闹,只觉恍如一梦。
人群移动,隐约露出程仓翼的脸。那脸上虽笑着,却毫无喜色,目光空洞茫然。他转头四顾,似是在寻找什么人,只有在这时,那眸子里才显出真实的伤痛与无奈。
程雪嫣亦在寻找那个人,可是她曾经长拜在地的位子空空如也,于杂乱兴奋的道贺声中异常寥落……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光景,竟是惊天逆转,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一道圣旨,可是如果它再晚来一步……晚来一步呢?
程雪嫣坐在床上发呆,设想着种种可能,可是她也知道终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就从那一刻起,一切已成定局。
程准怀这招不知应作上上之策还是铤而走险,万一真的晚了那么一步,程仓翼与绮彤远走高飞,这后果……
或许她应该庆幸一切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否则……
圣旨……赐婚……皇权……
程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遇,这恐怕是多少个人家盼了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脑中只转悠着“盛极而衰”这个词?为什么会指尖发凉浑身打颤,眼前时不时就闪现出馨园那一大片殷红似血的曼珠沙华?
“姑娘,”碧彤打了个呵欠,一场惊喜消耗了她剩余的体力:“累了一天了,奴婢伺候姑娘梳洗吧?”
她闷闷的起身。
碧彤便解开那绣花带围,褪下墨色上衣……
“叮……”
碧彤弯腰捡起那东西,迷蒙的眸子顿时露出好奇之色:“这不是姑娘的银簪吗?上次说骑马掉了,怎么会……”
莫名的就想起那个温暖舒适的怀抱,莫名的就想起他丢了一副手套给她,还若无其事的说了句“骑马还不集中精力,当心摔下来……”莫名的就……
心一跳,急忙夺过那簪子,正想寻那手套,碧彤却早已摆弄起手中的玩意,还套在了手上,来回翻看:“这是什么啊?好像是鹿皮做的……”
一把揪下来,心中竟是老大愤怒……凭什么碰我的东西?
碧彤见她忽的变了脸色,吓了一跳,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韩公子送的?”
她也不搭言,自己将衣物解了去就躺到床上,还撂下了锦绣弹花帘帐。
留下碧彤在地中犯起了寻思,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主子。踌躇片刻,方熄了灯,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眼前一片漆黑,她摸索着那手套,将它戴在手上。
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合适!
怎么会就如此合适?她与他的接触不过是上次学骑马时他紧攥着她的手……不过转念一想,这具身体毕竟同他生活了三年,纵然再无感情也应该是熟稔的吧?如此心里竟有些不自在。
她现在到底是自己还是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寄生物?
一声叹息。
那层包裹暖暖的,软软的,很舒服,一如他的怀抱……
脸一热,却是褪下那手套,思量片刻,放在枕边,拿手摩挲着,眼前不禁跃出他那双满是针眼的手……
翻了个身,强迫自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却又想了会心事,方禁不住睡意,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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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没事吧?”
小喜轻声问道,顺敲了敲门。
公子不知怎么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过了半天又喊他拎洗澡水进去,却一再强调“必须是冷水”。
这种天气……冷水澡……
小喜仅是想想就不觉打了个冷战。
最近虽然天气转暖,可夜里还是凉的,也不知主子在搞什么鬼,莫非……
他眼珠一转,偷偷鬼笑半晌,方又悄悄门,以非常曼妙的声音说道:“公子,要不要我叫三姨奶奶过来?”
“咚!”
门板猛震了一下。
小喜急忙抱住头,好像那东西已经丢在了头上似的。
里面传来主子的怒吼:“立刻给我消失!”
主子最近的心情就如这天气般变幻莫测。
小喜不敢逗留,捂着脑袋一溜烟跑了。
“咕嘟嘟……”
一串水泡从眼前升起,水波微动间,她的容颜盈盈的浮上来,渐渐清晰,那脸上映着石盏中浮动的月光,清丽无双。她在笑,笑容明媚如春晨带露朝花……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