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楼兰(五下)
王洵心中陡然一凛。中文≧ w≤w﹤w﹤.≦8≤1<z<w≦.﹤c<o﹤m老家伙话里有话,很明显是在提醒,自己麾下这伙人也就在楼兰部落里“物以稀为贵”,若是执意回到大唐,肯定还是一伙弃子。
这些道理,王洵也曾想过。但是他无法放弃作为一个唐人的荣耀。虽然在这支队伍离开长安的那一瞬间,已经被高官们像扔垃圾一样抛弃了。但一代又一代,祖辈父辈已经将“大唐”二字深切地刻入了他的灵魂,纵然漂泊致死,面孔也要执拗地转向故乡。
老郑、小赵,还有一个个他记不住名字的飞龙禁卫,在那个血与火之夜,最后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转头,用身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将头转向长安。人回不去了,魂魄也要飘回去。
每当想起这一幕,王洵的身体就开始抖。尽量缓和了一下情绪,他笑了笑,低声回应:“族长大人之言,乍听的确很有道理。但茶叶这东西在西域之所以贵,就是因为它只能长在中原。若是因为想喝新茶,就把茶树强行移到西域来。即便是种在温泉旁,施最好的肥,日日用甘露浇灌它,恐怕也无法令它成活!”
“嗯?”花白头从羊皮纸上抬起头,快看了王洵,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道理很简单。天生万物,早就给它安排好了存活之地。”王洵笑着颔,目光与对方的目光相接,眼睛里充满了坦诚,“根本非人力所能勉强。西域的良马,眠沙卧雪,冬天里只能啃食草根,却不会生病。若是运到长江以南去繁衍,那里倒四季如春,有的是新鲜嫩草可以吃,反而没几天就病死了!还不如就让它们无拘无束在大漠上跑着!”
“哦?”花白头眼里的惊奇之意更盛。“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老夫怎么没听人说过!”
你分明是故意装傻!王洵暗自腹诽,脸上却依旧带着平和的笑容,“族长大人每天要处理一大堆的公务,自然无暇涉猎这些琐事。而晚辈的家中,恰恰开了几个铺子。东南西北的货物,每样几乎都能走一部分。晚辈在旁边看着,天长日久,也就多少了解到一些!”
“噢!”花白头点点头,毫不客气地顺着王洵铺好的坡往下滑,“怪不得你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你不是世袭的子爵么?怎么也操起了贱役!”
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王洵听得出来,却无法硬往回扭。大度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京师乃世间最繁华所在,天下人无不向往之。因此什么东西都贵。如果晚辈家中不做些生意的话,光凭着祖上挣下的那些田产,早就要入不敷出了!”
“那你还对长安恋恋不舍!”花白头迅在王洵的话里抓到了一个破绽,大笑着追问。
因为早就有所准备,王洵的回应非常迅,“故土难离,乃人之常情。如果我邀请小石头离开部落到长安去住,即便给他大房子,让他天天都锦衣玉食,恐怕他也舍不得离开这儿吧!”
“倒也是!”花白头再度被王洵给挤兑住了,咧了咧嘴,喃喃地回应。
“所以晚辈不敢继续叨扰楼兰朋友,准备尽早带着弟兄们离开。相救之恩,晚辈没齿难忘,日后若是有机会.......”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时机,王洵将早就在心里演练过了一千遍的说辞娓娓道来。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花白头又将头扎进了羊皮堆中,对王洵的侃侃而谈充耳不闻。
“族长大人!”见对方根本不听自己说什么,王洵只好主动停了下来,提高了声音抗议。
“怎么了?你看,你看,我这老糊涂,总是想一心二用,总是什么都干不好!”花白头抬起头,满脸无辜,“刚才咱们说到哪了?对了,生意,你家里开着很多铺子。做着茶叶和战马的大买卖!那可是最赚钱的勾当!”
“嗯!”王洵被气得差点直接晕倒。什么人老糊涂,分明是找借口胡搅蛮缠!好吧,既然你胡搅蛮缠,我也不客气了。笑了笑,他顺着对方的话头回应,“族长大人记性不错。晚辈家里的确开了很多铺子。所以晚辈从小到大,听了不少生意经。不知道族长大人对此感不感兴趣?!”
“说说!”只要不提离开的话头,花白头就有的是精神继续交谈。
“做生意呢,无论大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两个字!”王洵清了清嗓子,唯恐对方耳朵背一般,将话里的要点咬得极重。“讲究一个童叟无欺。你不能因为客人年龄小,就故意提价。也不能因为客人衣着寒酸,就对他爱搭不理。否则,暂时也许能赚到一点儿小便宜,久而久之,损害的却是自家信誉。倘若做砸了招牌,日后没有客人登门了。铺子也就黄了,最后只会落得血本无归!”
“嗯,有道理。的确有道理!”花白头脸皮绝对够厚,明知道王洵在指桑骂槐,却依旧频频点头。
王洵淡然一笑,继续大谈生意经,“中原有句古话,秤杆端头三颗星,曰福,曰寿,曰禄。缺一为折福,减二为损寿,若是欺负客人实力弱,短给三分,就是把福气、寿命、财气全折了进去。早晚必要遭到天谴。”(注1)
“是么?”花白头难得把身体坐直了一回,仰着橘皮般的老脸继续问道:“商人的信条是诚信!但是在中原古话里,强盗得信条是什么?”
他本想引诱王洵说出‘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谁料王洵根本不上当,略作迟疑,笑着回答:“盗亦有道。打仗时冲在最前,为勇。回撤时为同伴殿后,为义。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为智。取得财物能给大伙均分,为仁。劫富济贫,不畏邪恶,为圣。如果只是一味地倚强凌弱,见财起意的话,就连盗都算不上。顶多是群禽兽。而禽兽之群,最大不过千许头。对外只懂得弱肉强食,对内也是以力逼服,杀戮不断,谁牙齿尖利谁有理,永远不可能建立起秩序!至于建国封疆,更是想都不要想!”(注2)
前半段话篡改自《庄子》,后半段话却完全是他借题挥。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恰恰击中了花白头心中的痛处。楞了楞,老狐狸终于收起了笑容,沉声问道:“你是在指责我不守规矩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规矩之所以为规矩,便不会因为我站立的地方而改变。”王洵笑了笑,语气里没有丝毫畏惧,“至于族长大人的行为有没有可以被指责的地方,想必在火神眼里,看得比你我都清楚!”
“你是玛兹达大人的子民么?我记得中原还有句话,叫临时抱佛脚!”花白头扬起头,胡子一翘一翘的,显然被王洵气得不轻。
“火神眼里,只有光明和黑暗,善良与邪恶的区别。不会因人而异!”这些天来,在楼兰人信奉的宗教上,王洵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因此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花白胡子再度被挤兑住了,苦笑连连。好一阵儿,才终于想起了一句有力的反击,“规矩的确是有。楼兰人在玛兹达大人面前下的誓言,永不会反悔。可你带的是商队么?”
这是王洵与沙盗交涉时,最大的破绽所在。前几天跟石怀义争论,已经被对方抓到过一次。因此在事后曾费尽心思弥补。此刻听花白头提起,立刻笑着给出准备好的说辞,“不算商队,晚辈顶多算一伙负责押运货物的镖师。但晚辈也非被族长大人所擒,一伙禽兽冒沙盗之名拦路打劫,被晚辈和族长大人联手击败了。所以,此刻我等只能算族长请来的客人。”
“客人?”花白头大怒,用手直拍桌案,“老夫吃饱了撑的,才请你来做客。信不信,老夫立刻调遣兵马,将你等全部拿下。记得你们中原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敬酒不吃,却吃罚酒。对,就是这句!”
“楼兰人有在家中劫杀客人的规矩么?还是火神的教诲里,有如此待客之道?”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王洵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在自家帐篷前杀死宾客,是拜火教里边无法被宽恕的几大恶行之一。身为族长,花白头当然不能真的带头违反教规。见拿狠话吓不住王洵,立刻又开始转换话题。“若非当日我部武士及时赶到,你已经死在沙漠里了!哪还有机会跟我胡搅蛮缠?!客人也好,俘虏也罢,没有人听说过,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
“族长大人尊重规则,晚辈自然也尊重规则。除了陌刀之外,其他所有辎重,楼兰部可以留下两成!”
“两成?”花白头看了王洵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陌刀乃步战利器。而楼兰族却是在马背上来去如风。留下陌刀根本没用。况且整个楼兰族,也凑不出一千名合适的陌刀手。”王洵不怕对方耍横,却被花白头的脸上突然浮现的笑容弄得心里毛,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对方讨价还价。
花白头不肯搭腔,继续涅斜着眼睛看他。
王洵被逼无奈,只好继续让步,“我带的弟兄,倘若有谁愿意留下,也可以留下。但不愿留下的,族长大人不能勉强。他们都有一技之长,相信可以为贵部带来不少好处。此外,那批伏波弩,族长如果用得顺手,也可以留下一半儿。如果族长大人还嫌不够本的话,我记得几个练兵成之法,可以默写下来,留给贵部,以备不时之需?”
“那敢情好。还有么?”花白头依旧不满足,涅斜着眼睛继续追问。
“没了!”王洵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答应,“还有,顶多就是晚辈个人的感激。如果族长大人真的看中在下的话。晚辈保证,日后必有回报!”
说罢,他把眼睛看向花白头,静静地等待对方的答复。如果老家伙还想得寸进尺,他就只能铤而走险了。迅扑上去,劫持其为人质,逼楼兰人放大伙离开。那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王洵不愿付诸行动。
谁料,花白头却突然大笑了起来,本来就不算大的两只眼睛眯缝着,笑得像一只偷鸡得手的狐狸。“小子,这可是你主动答应的!我可以留下两成辎重。一半儿伏波弩。并且你在走之前,需要给老夫默写一份练兵成秘方。你们中原有句古话,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驷马难追!”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王洵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除了陌刀之外,所有辎重的两成。一半儿伏波弩。一份练兵成秘方!”
“那老夫可是要多谢谢王校尉了!”花白头迅站了起来,走上前,与王洵重重击掌。“你回去默写秘方吧,接你的人已经到焉耆了。老夫明天就派人送你走!”
“接我的人?”王洵大吃一惊,满脸茫然。
“是啊。有两个人先后托老夫保护你平安通过此处。老夫不愿意干,却得罪不起他们。只好接下了这笔赔本买卖。好在你小子够朋友,没让老夫血本无归!”花毛老狐狸向后跳开数尺,笑得心满意足。
上当了!王洵瞬间便醒悟了过来。怪不得楼兰人对大伙如此客气,原来是受了别人的托付。不用问,其中一个是封常清封四叔!只有他,安西四镇节度使,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才能调得动眼前这头杂毛老狐狸。
还有一个人是谁?
王洵眼前迅闪过高适那人畜无害的笑脸。“小子,把手从刀柄上放下来吧。高某虽然称不上什么惜名如羽,出卖朋友的事情,却是不敢做的!”
这一刻,他顾不上再跟老狐狸拼命,心中充满了温暖。
注1:古代的秤是十六进制,秤杆上的星记按照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寿、禄三星。
注2:原文大部分出自《庄子》。此处被王洵篡改了一部分。